那位野郎中,已過不惑之年,身上穿著一件青色舊袍,手裡提著一個髹漆藥匣子。 據劉姥姥所講,此人姓李,極擅岐黃之術,在燕州地界行醫多年,救死扶傷無數,頗有些名望。 他曾當著父老鄉親的麵兒,立下過規矩,凡出門問診,十裡以內,徒步往來,無煩車馬。 若是病患家中貧困,暫無餘錢,備好燒酒一壺,炊餅兩個,亦可抵作診金。 趁著劉姥姥自說自誇的功夫,冷水寒打量了此人兩眼,不由得暗暗稱奇。 這李郎中,生得一副尖嘴猴腮臉,唇角長著一顆豆大的黑毛痣,論相貌,著實潦草不堪。 細看之下,印堂還隱隱發黑,麵頰蠟黃,雙手浮腫,怕是身子骨出了大毛病。 此等光景下,不在家好好養著,偏還要四處行醫問診,真有點兒泥船渡河,自身難保的意味。 兩人略略寒暄一番,冷水寒得知野郎中名喚李懷仁,祖上數輩皆是雲遊四方、懸壺濟世的仁醫,其太祖爺爺,正是“藥聖”李東壁。 冷水寒聽後,正了正身子,嘴上是敬佩得很,心裡自然是不信的。 扯完閑話,李郎中便俯下身,瞧了瞧他身上的傷口,從藥匣子裡取出幾塊硬梆梆的狗皮膏藥。 劉姥姥見狀,在一旁燃起火燭。 李郎中就著燭火,將膏藥一一烤軟,貼在冷水寒胳膊上、腿上。 按壓片刻後,他又領著板兒去了趟院裡,捧回了一碗黃澄澄的湯藥。 “小哥兒,貼了我的寬筋代痛膏,再飲了這碗回龍湯,三日之內,包你生龍活虎,腫痛俱消”,李郎中一手端著湯碗,晃晃蕩蕩走到炕邊,一手撫須道。 “不了,不了”,冷水寒略略掃了眼湯碗,心口當即一沉,匆匆從炕上翻起身,胡亂套上外褲和衣裳,推辭道:“先生真乃神醫也,我已經大好了,快別糟蹋了此等良藥。” “唉,可惜了這碗大補之物”,李郎中聞言,長嘆一聲,惋惜道。 史湘雲這時走上前來,奪過湯碗,不滿的斜了冷水寒一眼,插話道:“你還怕苦不成!” “良藥苦口,早點兒喝,早點兒好,來,快喝了!” 說罷,雲姑娘踮起腳尖,舉著湯碗,就要將回龍湯灌進他嘴裡。 “等等!等等!”,冷水寒忙不迭退後兩步,急道。 他哪裡是怕苦,不過是猜著了眼前這碗黃澄澄的“湯藥”,絕非好物罷了。 一時,冷水寒如臨大敵,思忖過後,隻好假意接過湯碗,改口道:“雲公子,快鬆手,我聽你的,我喝還不成。” 史湘雲見他聽話,笑嘻嘻鬆開了手。 冷水寒如釋重負,稍稍聞了聞碗中湯藥,長長吐了一口氣。 方才若是不小心碰翻了湯碗,讓這勞什子“回龍湯”,灑到這傻姑娘臉上,那可就罪過了。 他不再猶豫,湊到史湘雲耳旁,悄聲道:“雲姑娘,這湯藥,你瞧著眼熟不?” 史湘雲不明所以,疑惑地朝湯碗看去。 “黃黃的,亮亮的,像不像你的……”,冷水寒提示道。 “快住嘴!”,史湘雲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羞得耳根子通紅,啐道:“又在胡說!” “我可沒瞎說,大小姐,你也不想想看,藥哪有眨眼間就能煎好的!”,冷水寒正色道。 史湘雲聽了,惱著一張臉,重新將湯碗搶了去,幾個箭步走到賈寶玉跟前,開口道:“嘎……愛哥哥,你聞聞看,這藥是甚麼味兒。” 賈寶玉聽到雲妹妹喚他“愛”哥哥,喜得頭腦一陣發熱,聞也不聞,就手接過湯碗,直接送到嘴裡。 “費那事作甚,我嘗嘗不就曉……” 他話音還未落地。 “呸!呸!呸!” 賈寶玉連吐幾口,望向史湘雲,怒道:“好騷!好騷!這是尿哇!” “雲妹妹,你哄我喝尿作甚?!” 探春瞧著二哥哥氣急敗壞的模樣,笑得是花枝亂顫。 薛寶釵忙喚劉姥姥倒來茶水,遞給寶兄弟漱口。 林黛玉又是氣,又是笑,伸出手指,點了點史湘雲額頭,嗔道:“你呀,就曉得捉弄你‘愛’哥哥!” 此刻,賈寶玉是真怒了,在姊妹們麵前喝了尿,算是丟臉丟大發了。 他哭著喊著喚來了茗煙,癱坐在地,嚷嚷道:“好茗煙,她們欺負我,她們哄我喝尿,她們還笑我……” 茗煙撓撓頭,先是瞅了瞅屋內眾人,接著又看了看傷心欲絕的賈寶玉,心裡也是直犯難。 這些姑娘,可都是自家主子,金貴得很。寶二爺都舍不得責罵,他能怎麼辦。 茗煙索性端起賈寶玉身旁的湯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聞了一聞,含淚一口悶掉,細聲道:“寶二爺,沒事咧,有我陪你哩,叫大爺們笑我好了。” 二人這主仆情深的場麵,冷水寒見了,是大為感動,忙上前扶起賈寶玉,寬慰道:“寶兄弟,這回龍湯,可是好東西,有恙祛恙,無恙養身。你就當是嘗回鮮,快別多想。” 賈寶玉哪裡聽得進去,一邊拍拍衣裳,一邊跺腳道:“果真是好東西,你怎麼不喝!” “我身子虛,虛不受補吶”,冷水寒隨口搪塞一句,就不再理會賈大頭,轉而望向李郎中,詢問道:“先生,有個事兒,想向你請教一二。” “我有位好友,打小身子骨比我還虛些。” “素日十頓飯裡,她隻吃好五頓,平常一月之中,攏共也隻睡好幾夜滿足覺,每歲春分、秋分之時,還必犯嗽疾。” “不知先生是否聽聞過此等癥候,可有藥醫?” 林黛玉不等他絮絮叨叨說完,便猜出冷水寒說得是自個兒,驀地低下了頭,臉頰緋紅。 這人平日裡沒個正經,不是勾三便是搭四,對她不聞不問的。 不想,連她吃不好、睡不好、常咳嗽這些女兒家私事,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一一記在心裡,此刻還掛在嘴上,叫她如何不羞。 李郎中似乎想起了往事,咳了咳嗓子,抬起手,將一抹愧色悄然從臉上抹去。 他視線不經意間從扮成書生的林黛玉身上窺過,那怯弱弱的身影,與故人是何其相似。 “這是夙嬰啊”,李郎中的聲音,如同梗在了喉嚨裡,酸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