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後周改年號顯德,大赦天下。但天命不可違,此時郭威病情就是顧磊也束手無策了,已近彌留狀態,偶爾清醒便招郭榮近前交代後事,反復叮囑喪事不可鋪張,必須節儉。 郭榮含淚領命。 顯德正月二十二日(公元954年2月22日),郭威大行,享年五十一歲,謚號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廟號太祖,葬於嵩陵,嵩陵隻取附近三十戶平民,減免徭役專司守陵,不設守陵宮人,不豎石人、馬、羊、虎,隻於陵前刻石,題“周天子平生好儉約,遺令用紙衣,瓦棺,嗣天子不敢違也。”。 二月,北漢劉崇趁後周國喪,自率三萬精兵,邀引契丹楊兗領鐵騎一萬,並六部奚仆從兵五六萬,共犯後周邊境。 因時值冬日,不利大軍出征,後周昭義節度使(治潞州)李筠輕敵,以為北漢隻是普通的叩邊,派大將穆令均率三千兵迎戰,被北漢前鋒張元徽設伏,輕鬆擊敗周軍,陣斬穆令均,李筠逃回潞州固守,急忙派輕騎向開封報信。 敵兵勢大,聞訊剛登基的郭榮當即下令:命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樊愛能、歩軍都指揮使何徽率領軍隊作為先鋒,快速抵達澤州前線抵禦敵軍,以緩解潞州麵臨的軍事壓力; 命天雄節度使符彥卿、鎮寧節度使郭崇率軍從磁州(今河北武安)出發,包抄敵軍右路; 河中節度使王彥超、保義節度使韓通率領軍隊從晉州(今山西臨汾)出發,包抄敵軍左路; 隻是在中軍的問題上,郭榮與滿朝文武意見不合,郭榮意欲親征,而朝臣一則認為劉崇不會親征,那麼相應大周也不該由黃帝親征,而且就算劉崇親自來了,郭榮年輕資歷不足,也不該重蹈隱帝劉承佑的錯誤,與沙場老將劉崇對決,其中以老臣馮道最為堅決。 為駁斥反對者時,郭榮自比唐太宗,而馮道毫不留情麵地反駁說:“你是你,唐太宗是唐太宗!你龍椅都沒坐熱,還是先把小命保住再來說大話吧!” 郭榮心中雖怒卻按下不表,眼見大部分朝臣皆反對自己親征,也事實上說明大部分人都不看好自己,所以此時必須證明自己,親征勢必達成。 於是郭榮獨斷專行,決定親率禁軍主力從汴梁出發,另外再調河陽節度使劉詞率部隨後增援。 升王樸為比部郎中,留守開封,將反對最堅決的馮道擔任太祖皇帝山陵使,主持太祖喪事,調離朝廷中樞。 此舉雖壓下了反對聲音,可也埋下了不小的隱憂,相當於孤注一擲,一旦戰敗,再無翻身機會。 大軍調集也不是短時間可以成行的,是夜,思慮再三,郭榮帶著顧磊也訪馮道府上,一是為了緩和雙方的矛盾,二是想看看是否探知馮道的真實心意,要知道馮道身為“十朝元老”,從未有過如此激烈的反對過當權者,今日白天的舉動,不僅大出郭榮的意料,就連那些文武重臣也大感意外。 兩人悄悄出宮,為防他人耳目,自然沒走馮府正門。 馮府後院小山的那座八角小樓,麵對皇帝的突然到訪,馮道這是又好氣又好笑又有些吃驚,氣的是今天才剛打發自己去修先帝陵寢,晚上就沒羞沒燥的跑到自己府上,而且還是這麼一個方式,太失體統;笑的是皇帝自降身份,折節下訪不可謂不是對自己的尊重,隻是小皇帝這不拘小節太令人驚訝,白衣夜行就這麼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吃驚是因為頭頂的兄長竟沒有提醒他,是大意還是因為郭榮身邊那位小道士。 作為老臣,馮道自然不會表露出來,依舊風輕雲淡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仿佛麵前的不是皇帝陛下,而是一個普通的訪客。 “馮老,冒昧造訪,實在失禮,還請馮老見諒!”郭榮以晚輩之禮麵見馮道,也表明今夜來的不是皇帝而是一個故人子弟。 “快請坐!”馮道這才起身迎向郭榮,將其請到客位上。 “馮老,今日朝堂之上,晚輩多有得罪…”出乎馮道的意料,郭榮此來態度出奇的好,不僅以晚輩自稱,還承認自己太過年輕,對老臣太苛刻,若是馮道願意,根本不用去上任,隻需呆在京師汴梁,待他得勝歸朝,就會取消對其的任命,重新官復原職。 “請恕老夫不能接受。” “什麼!”郭榮如此低姿態,不料馮道的回答卻是依舊不依不饒,不僅郭顧意外,就連藏身閣樓頂上的馮名也仿佛不認識自己這位胞弟了。 就在其它人還在詫異的時候,馮道起身來到下位,對郭榮躬身道:“請恕老臣不能接受。” 同樣的話隻是改了一個字,身份便完全不一樣了,如果先前還是熟人敘話的話,現在便已是君臣對話,就算郭榮想糊弄過去也不可能了。 郭榮身子一挺,威嚴氣度立刻拔高,恢復了後周皇帝的儀態,就連身後站立的顧磊也不由將氣機鎖定到了整個閣樓。 身負護衛郭榮安全的重任,顧磊清晰記得那位閣樓頂上的,與馮道長的一模一樣的絕頂高手,雖然上次兩人沒有真正的交手,可到了他們這個境界,交手即是分生死,所以不得不提前防禦。 閣樓頂上的馮名暗道不好:他的“枯榮神功”擅長防禦,年復一年的在此坐定,他的氣機早就自然的布滿了整個閣樓空間,所以往常對馮道的刺殺無一能成功,此時“枯榮神功”本能的對顧磊展開的氣機發動反擊,兩相交鋒之下,隱有風雲激蕩。 隻是馮名心中卻是暗暗叫苦不迭,別人不知道,他卻體會頗深,從未見過能將內力勁收放如此自如的對手,觸而不發,每處皆如此,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看似勢均力敵,可他卻知道,實則自己處於下風,隻是顧磊的攻擊蓄而未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馮名額角出汗,身下的八根絲線開始輕微顫動。 “臣請陛下放棄親征!”馮道突然雙膝跪下,大聲進諫道。郭榮聞言臉色大變,俯身趕忙強行將馮道攙扶起來,兩人倔強對視,好長一會,郭榮才說道:“我需要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意思是朝堂上那些說過的,冠冕堂皇的話就不要再講了。 “陛下請上坐!”馮道恭請郭榮坐到主位,調整情緒緩緩道:“先帝是馬上皇帝,開國之君,那麼親征是其本分,而陛下已是二代君王,就應該做好守成的責任,萬萬不可輕行險招。” “守成之君?”郭榮不悅道:“自大唐滅亡後,天下四分五裂,我大周才多大的地方,照你那說法,這天下不要了,何時才能四方統一?何時才能收回燕雲之地?何時才能重現盛唐威儀?” “陛下所問亦是老臣想說的。” “馮老,坐下細說。”郭榮臉色稍緩。 馮道依言尋了個位子坐下,道:“陛下,自後梁朱溫始,到先帝立國,不過五十年間,梁、唐、晉、汗,有那一朝是能平穩過度三代的?所以二代之責在於治理,絕非展一時之武力。劉崇剛犯潞州,初勝而已,幾路大軍就可將其鎖在邊疆,北漢國小力薄,不能持久,根本無力動搖我大周國本,陛下大可放心,隻需善用國政,收世民歸心,立萬世之基業。” 郭榮默然,大唐後期藩鎮林立,各軍頭手握兵權,聽調不聽宣常有,朱溫、李克用、石敬瑭、劉知遠都是這樣起家的,甚至先帝也是如此,若無當年平定三鎮的兵權,最後恐成待宰羔羊。馮道的話不無道理,可他郭榮新皇登基,根基尚淺,並無心腹可用,又怎敢將兵權交付他人呢? 隨著兩人的對話,閣樓裡剛才緊張的氣氛有所緩解,端坐頂端的馮名絲線重復穩定,隻是一刻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那層輕紗上,浸濕一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郭榮思索良久,默默起身就要離開。 “陛下三思!”馮道跪伏道,聲音蒼老而微帶顫抖,於他看來依舊沒能說服郭榮,做著最後的努力。 郭榮身形一頓,但沒有回答,隻是一個縱躍與顧磊消失在夜色中。 馮道愣愣看著門外的夜色,許久。 “你為什麼不和他說清楚?”馮道耳邊傳來兄長的聲音。 “說清楚什麼?”馮道身形未動,仿佛對著空氣說道。 “我是你一母雙胞胎的兄長,我還不知道你嗎?你話裡藏著話!隻是我不知道是什麼。”就算一母同胞又如何,馮名依舊不明白馮道的心思。 “兄長記得沖天魔王黃巢嗎?”馮道麵無表情的問道。 “黃巢!那個殺人魔王,提他做甚?”馮道馮名兩兄弟出生時已是黃巢生命的末期,所以關於黃巢的認知都來源於父輩,但依舊能聽出這個名字是馮名童年的夢魘。這也不奇怪,幾乎那個時代父母都是這樣教育淘氣孩子的:“再鬧,沖天魔王就會來將你抓走!”“天黑了,外麵有沖天魔王。”雲雲種種不勝列舉。 “七十餘年了,三代人,該來的終該來的。”馮道沒頭沒腦的說道。 “什麼意思?” “沒意思。”馮道說著就要邁步離開,而閣樓的大門卻無風自動,“哐嘡”一聲緊緊關閉。 “不說清楚別想走。”馮名的聲音在馮道耳邊暴叫道。 看著緊閉的大門,馮道無聲苦笑。 在這座閣樓裡,或許真正的主人是頂上的馮名,而不是他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