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快記不清當時醒來時候看到的景象,容我回想一下子,我想我首先想到了積水,可能是積水吧,黑乎乎的,亮堂堂的,要麼是骯臟的積水,要麼是廢棄掉的老油,我個人認為它們看上去更像從機器管道內倒出來的油汙,因為我總能聞到一股子油味,煙熏味,煙囪味。 百無聊賴的我,當時就倚靠在那片積水旁停駐的馬車輪轂上打盹,似乎剛做完一個曲折離奇的夢,遺憾的是夢裡內容我在醒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忘得一乾二凈,正如那匹不知去向的拉車的馬。 此時這輛馬車隻剩一截車廂靠在路邊,正好充當我睡覺的枕頭,我望著天邊雲霞,好似睡了一整個下午,便打著嗬欠的懶散散的撐開眼皮,慢悠悠的扶著車輪站起來。 我就這麼睡眼朦朧的從濕冷的滿是水氣的街道起身,逐漸看清眼前這個渾濁的滿是迷霧的世界。 我看到了老舊,復古,潮濕。 也看到了陰鬱,擁擠,紛亂與嘈雜。 看到了神秘、迷惑,旖旎幻夢和肯定的深入骨髓裡的真實。 我敲打自己的額頭,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將那些尚處於混沌狀態的感官逐漸喚醒。 先是眼睛,我的眼睛看到一片灰蒙,接著是耳朵,我聽見了火車由遠而近的轟鳴。 隨即是鼻子、嗅覺,我嗅到了鐵銹與油汙。 最後是觸覺,從遠處飄來的火車蒸汽迅速冷卻,凝華成細密的水珠,於是我感受到冰冷。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霧氣的製造者——紅色蒸汽火車。 我吐出一口氣,熱氣化成霧,飄向半空,撞向那片霧的墻,隨後我站在街邊,百無聊賴,腦子裡開始浮想聯翩。 這時候的我什麼幾乎都不需要思考,我擁有健康的體魄,極佳的視力與敏銳的聽力,使我更能輕易地洞悉那一幕幕落日景致中的微妙。 那是坐落在高聳的城堡下方的一片低矮屋棚,一輛輛馬車從黃昏那淡薄的暮色中絲毫不知疲倦的來來往往,遠處火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噴薄出沖天的煙柱,又隨即墜落,四散開來,化作一片片被摔得七零八落的雲。 在蒸汽形成的霧裡,人們的消瘦與憂鬱被淹沒,幾乎沒人會注意到那些神情驚惶捂著耳朵的人,沒人會注意那些神經兮兮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用餘光望著眼前瘋狂一切的人,他們從不在意像這樣或那樣行為反常或過分敏感的瘋子。 他們就這麼被沉沉的霧靄淹沒與裹挾住了,連身體輪廓都化作漫天煙雲裡的一條昏黑的身影,就像古老畫作中呈現的那樣。自他們雙手插兜的一個個步入蒸汽後,取而代之吸引我目光的,便是那遙遠的,來自城市中心那座高塔上的沉悶的報時大鐘。 那高聳的鐘塔整日都在耀武揚威,就像一個富麗堂皇的貴族騎士,無時無刻不在彰顯教會的威嚴,看那細長尖銳的矛戟似的塔尖,每一支都仿佛在穿刺我的心臟、我的目光,看它那黑色的磚瓦,每塊都像封堵我心靈的墻。 假使它是一尊高墻騎士,那麼我便是它腳底下提出挑戰的士兵,遺憾的是,它既不是高墻騎士,我也不是什麼士兵,我隻是落魄的失意者,距離墮落,就隻差了一瓶劣質酒精。 我兀自笑了兩聲,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行走,我也像個瘋子,像一縷留存世間的活遊魂,這便是我當下的窘迫處境,但至少現在的我還什麼都不需要考慮,我隻用厚著臉皮填飽自己的肚子,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什麼使我煩惱的了。 這時候的我不需要去想方設法的破除詛咒,也不需要極力討好那些個性迥異的月下怪物,更不用為了治療被施加了煉金術士惡毒藥劑的身體,而去鋌而走險勞苦奔波的尋求解藥與替代之法。 此候的我尚且還不認識任何一位古老的獵人,也不需要為了尋找某種答案,而在巨物的注視底下遊走在死亡與噩夢的邊緣,更不必揭露這世上最黑暗的那些陰謀詭計,淪為一個邪惡的罪魁禍首,幕後主使,用自己的言行去了結他們的性命。 這於我而言,稱得上是最好的年代,最頹的年代,最無害且平庸的年代,所以我認為,故事從這裡開始說起,恰到好處。 但我不會事先做什麼自我介紹,不會用那一套廢話式的開場白講述自己姓甚名誰,或者來自怎樣的家庭,有一對怎樣的父母,這些我都不會事先說明,我唯一能告訴的,便是今年我已經二十六歲,無家可歸。 我希望在你們真正了解我之前,最好把我當成一個無所事事的幽靈,一個你們的同類。 我願給這個時代冠以“聖碎”之名,這是聖碎的時代。 我總是遊手好閑,身上隨意穿一些撿來或別人送的衣服,整個人不修邊幅,懶懶散散,可我不是什麼思想高尚,清心寡欲的吟遊詩人,我並不想兩袖清風,兩手空空,可我注定了隻是個漫無目的,不知所謂的人,所以我也就注定一無所有,眼下的我幾乎與那些早已被煙草與酒精摧毀的懶漢沒什麼不同。 我深知自己是個毫無出息的寄生蟲,就像活在胯下的蟹奴,就像邪惡的血吸蟲、卑鄙無恥至極的螞蟥。平日裡,我的生活全靠老朋友的救濟,吃他的,住他的,致使他那個肥胖的老婆,現在也對我有了隱忍不發的強烈意見。 我知曉,我是一臺早已經銹蝕的舊機器,我是一具蒼白無力的行屍走肉,我早已不復往日榮光,也不配擁有太陽,那些原本值得我自豪的事,我不配再擁有,它們理應被歲月踐踏,被過往摧殘,理應被我親手給摔得稀巴爛。 唯獨能解除我內心憂悒的,大約便是通過溝通與對話,使自己看上去總是有事可忙。 平日裡,我會駐足在火車站臺觀望,並試圖與各色各樣的旅客相遇,接著從他們嘴裡,短暫的得到一些我所從未知曉的未被證實的秘密。在那震耳欲聾的汽笛聲,與看得見摸不著的噴薄霧氣裡,我有幸結識了各色各樣的人,即便我們的相遇,常常是短暫的,乃至像幻夢一般。 在他們等待列車到來的間隙,亦或者在他們下車後匆匆離去的途中,我總會熱切的追隨他們恍惚的背影,充當免費向導,以“當地人”身份為他們帶路,為他們排憂解難。 當然,實際上大多數時候,我隻是單純在設法與人閑聊,遇見有趣之人,便會恬不知恥的糾纏上去,隨即交流一些從混亂再到秩序的近乎於哲學的話題,我的思緒相當跳躍,往往可以隨著交談的深入,從拜德羅恩大裂穀瞬間轉移到太平洋一隻小船上,可以從幾千萬年前一隻不起眼的古怪昆蟲化石,聊到昨晚上絆我腳的那塊黑色楔形石。 是的,我幾乎無所不談,但我更樂意與人聊起一些詭秘過往,例如詛咒、黑魔法、煉金術士、藥劑學,古代動亂,破舊古老的獵人、騎士什麼的。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說我幼稚,理應隻有孩子才愛聽類似的傳說,畢竟黑魔法啊詛咒什麼的,隻是大人們為了哄睡精力旺盛的孩子才會說出來的東西。 我在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便為我講述各種傳說故事,我想正是在那時候,好奇心自我心頭生長發芽,並在這些年間長成參天大樹,最終撐起我胸懷裡一片充滿迷霧的廣闊天地。 值得一提的是,我不熱愛與人談論女性,我認為這是一種對女性的不尊重,即便大多數人,尤其是那些眉飛色舞,舉止輕浮的人,他們便總喜歡將話題轉移到某位女人身上,對其評頭論足,這時候我便會提醒他打住!我會說:“先生,您所談論的某個女人,實則也是他人的女兒或妻子,甚至是一位可歌可敬的母親。” 他們往往聽不來我這種話,我的話會令他們感到掃興,他們在聽了這句話後,通常會遞給我一個怪異的眼神,仿佛在說:“你是不是男人?哪有男人對女人不感興趣的?”。接著便頗有不忿的頭也不回的一走了之。 其實相比起異性這個話題,我的確與別人有不同之處,我更樂意同他們交流歷史,並包括歷史上發生的那些怪誕且詭異的事件,但真正願意與我探討這些異聞的人並不多,有時候,我會幸運的遇見那麼一兩個與我有相同興趣的人,我便會抓住機會,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話柄,以待從他們口中得知一些他們所知悉的一些故事。 在這其中,有個話題幾乎是永恒的,繞不開的。 那便是這座繁華古老城市的歷史,以及它在建設之初那個相當瘋狂特殊的年代,所發生的一係列不可思議往事。 據說在許多年以前,我們所在的城市,因戰爭和邪惡瘟疫化作了一片廢墟,戰爭以前的城市麵貌已不可考證,無法再進行描述,似乎是被徹底的埋葬在了歷史長河之中,因此這裡大部分人們隻知曉當下的城市是從一座古城廢墟上慢慢建立起來的,卻幾乎沒人知道那座曾經存在的古城的模樣,甚至是它原本的名字。 這怨不得任何人,畢竟那本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充斥著槍炮戰火的洗禮,充斥著瘟疫與邪惡古老的可怕傳說,以及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場不請而來的瘟疫的迷霧驅散了這座古城原來的居民,接著古城市又慘遭戰爭踐踏,直到許多年後,人們陸續重返故土,卻發現這裡早已麵目全非,淪為一片死寂的荒土。所有的一切都被埋葬,像化石那般被層層掩蓋,僅有的一點斷壁殘垣,倒似乎在訴說這裡曾經的繁榮與當下極致的荒涼,並借此再三告誡世人,人類的力量微不足道,再強大的文明也會在朝夕間毀滅,隻要惹怒上蒼,死亡之手便會從深淵湧現,瘟疫之風便會席卷整片大地。 好在再殘忍的劊子手,也不能將人類趕盡殺絕,隻要給他們點時間,他們就能重建家園,這便是來自人性中光輝勇敢的一麵。何況還是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充滿機遇的土地之上,人人都想成為這片土地的第一批占有者,成為大地主,發一筆橫財,並順便使自己的血脈在這片肥沃土壤紮根,繁殖、延續。 一開始初來乍到這裡的人,原本是受了女王的差遣,他們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騎士、劍士、投石手、弓箭手、攻城兵,甚至是教會的傳教士,牧師,醫生,他們在結束了那場非凡的戰爭後,便接受了那位足智多謀、明辨是非的女王恩惠,心懷某種使命,奉命到此進行建設,他們將一生都獻給了國家,獻給了女王。當他們漂洋過海,乘著馬車到來的時候,這裡根本什麼都沒有,沒有現如今隨處可見的高大聳立的城堡與高樓,也沒有用石板鋪成的街道,有的隻是泥土與腐爛的骨頭,以及整個化為齏粉的古建築遺跡。 好在,當初那批頑強且勤奮的到訪者使這裡煥然一新,而在幾百年後,另一群整日幻想著發一筆橫財美夢的淘金者也來了,他們不知是從哪聽信了這裡盛產黃金的傳言,就這麼浩浩蕩蕩的來了,於是這裡又多了一幫自稱是鏢客和牛仔的家夥。他們接二連三來到這裡,他們中實際上有部分人是榜上有名的通緝犯,不過最多的還是那些企圖不勞而獲,幻想著黃金美夢又整日沉浸在酒館裡的貪財的家夥。然後嘛,自然是那些聽信了謠言的農場主了,他們真以為這塊土地能種出幾千斤重南瓜,以及畝產萬斤的馬鈴薯,便帶著一批厚嘴唇的黑奴隸不遠萬裡也來到了這裡。 光陰似箭,這座百廢待興的城市,很快便熱鬧起來,那些渴望得到機遇的年輕人、終日幻想的詩人、尋找理想國的智者,行腳商或流浪漢、旅人,以及那些法外之徒,被流放的難民,他們都不約而同的來到了這座正在建設中的自由之城。那時候,這裡還沒有完善的律法,律法是後來才逐漸由一些大家族與當代賢者共同製定的,有了律法後,這裡也就有了秩序,沒人再敢肆意妄為了,但毫無疑問,那些家族在參與修憲的時候,一定動用了一些小心思,借機從中謀得特權。 當然,這些事即便明麵上看不出來什麼,可人們還是心知肚明的。 總而言之,在短短不到三百年時間裡,這裡由原本幾個簡陋木屋棚迅速崛起,奇跡般被建設成為一座可容納三千萬人居住的繁榮都城,那是最能看見希望的時代,也是最瘋狂的時代! 城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育、增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一座又一座高聳的城堡與教堂拔地而起,瘋狂繁殖。在當時,時不時就有建築工人從百米高空直墜而下的新聞,也常有人被落下的磚石砸斷脊柱,但他們全然不在乎,他們那個年代的人,有的是勇氣與膽量。那時候人命本身也不值幾個錢,無非就是又多一筆撫恤金罷了,所以在我看來,那個年代的人們真夠瘋狂的,他們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用不完的勇氣,每個人都像上戰場的士兵那樣賣力。 他們不是那個時代的寵兒,但他們絕對是那個時代的推動者,第一生產力。正因有了他們,道路才得以延伸的越來越寬,越來越遠,才會有隨處可見的馬車,隨處可見的遊人,以及終日響徹汽笛聲的鐵軌。我無法保證工業化能否帶給人們幸福,可那些便捷與舒適是肉眼可見的。 但,即便到了當下這個時代,一些問題與隱患依舊不容忽視,例如惡劣的衛生條件。 當下仍有思想古板的老人將糞桶內的糞水朝大街傾倒且冥頑不靈,仍有人在餐桌上吃出死老鼠或別的什麼東西,診所最常見的治療方式,依舊是放血與輸血療法,但有時候又會濫用抗生素與止痛劑,以此應對各種不適癥狀,看似萬試萬靈,實則埋下了各種病根與後遺癥。 不過,這比起曾經那個瘋狂的年代要好多了,比起傳聞中那個更久遠也更黑暗和瘋狂的年代,則更要好得太多太多,畢竟現在沒有大規模的瘟疫與鼠潮,人們不需要逃難、逃荒,眼下世界和平,且繁榮安定,當然,相對的,小規模沖突依舊時有發生,不過基本上都是一些歷史遺留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