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去給你另找一條。”我說道。 “噢,西蒙老兄!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您簡直是我生命中的一道璀璨的光芒,您就是我的救世主!”他感激涕零的說道,拿著我重新翻找給他的褲子,便扭扭捏捏的往後座的盥洗間去了。 “他怎麼了?”肖恩看著羅哲離去的背影問道。 “沒什麼,他說褲子不太合身。”我說。 “他看上去有點奇怪,不成熟的就像個孩子,難道你不覺得嗎?”肖恩的語氣透著一股偏見。 “他在瘋人院受了太多的折磨,表現得是有些拘謹,但我相信他會改變的。”我為羅哲說著好話。 肖恩否定道:“不,這可不是拘謹的問題,他太沒有男子氣概了。” 我很清楚肖恩的言外之意,他無非是想說羅哲有點娘娘腔,老實說羅哲確實帶了點不該有的女人味,在這個年代,大多數人對待有女人味的男人,態度是嚴厲和堅決的,普通人將他們視作異類,對其唾棄與責難。 即便是那些與他們走得近的人,也會引起非議,這是這個時代的某種現象與特征,是一種刻板的觀念,暫時還無法改變,諸如此類的陳腐觀念實際上還有很多,卻也比曾經那個黑暗時代要好得多了,在曾經那個時代,另類的人總會被冠以女巫、巫師之類的名號,背負上壞名聲。 至於這件事的對與錯,我則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無誤的答案,我畢竟不是一個製定規則的人,也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人,我說的話,不具有任何的力量。 我隻能說,這是時代的特性。 過了一陣子,羅哲回來了,他懷裡抱著換洗下來的褲子,在我耳邊悄聲說他已經把褲子洗好了,隨後便坐在我身旁,一直不願抬頭,似乎還在為剛才所發生的事而感到羞愧。 在這種公眾場合,我也不知該如何勸慰他,便隻好把話題引到窗外的景色上,我說這裡早晨的太陽都快趕上康本河的落日了,肖恩夫婦隨即表示贊同,但他們還是認為賽恩法姆的康本河落日是他們見過的最美的黃昏。 的確,我忘不了康本河的夕陽,那時候的太陽,像是有股氣勢磅礴的宏偉力量,使每個親眼目睹他的人,都不禁為之振奮,那種感覺,就好像整個人融化,成為了夕陽的一部分,很是微妙。 隨著太陽慢慢攀升,我們的話題也就迎來了終結,其實乘坐火車的大部分時間本就是在百無聊賴中度過的,除了望著窗外發呆、喝酒,吃點心外,唯一能做的便隻有看書了。我見羅哲實在有點坐立不安,便為他選了本帶插畫的書打發時間,誰知他不愛看書,反倒欣賞起了書中幾幅插圖。 至於我,我又陷入了焦慮中,指尖情不自禁的敲起了桌麵,心裡胡思亂想著。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那很難形容,至少此時此刻我沒把過多的思緒放在距離我暫且遙遠的菲蒂亞身上,畢竟我知道我正身處遠方,即便擔憂,也幫不到她分毫,並且一想到她,我就不免聯想起一些很不好的事。 起初,我隻是將目光停留在桌上那隻不知從何而來的螞蟻身上,我好奇它是如何離開自己的巢穴,轉而出現在這條火車上的。 我又好奇在這麼個寒冷的季節,它還選擇外出覓食,是否有點不合理。 顯然,這不是它該待的角落,它也不應不識好歹的對我上下跳動的十指發起挑戰,它就這麼順著我的指尖一路往上爬,像個不要命的士兵,不,應該稱它為勇敢無畏的騎士,它那渺小的身軀絲毫無法令我產生任何的感觸,當它消失在我的袖口的時候,我也並未阻止它進一步的挑釁。 我隻需一個隨意的動作,比方說揮揮手,便能輕易的殺了它,但它又不值得被我刻意的針對,於是當它消失在我視野裡的時候,我便對它徹底的不感興趣了。 我知道,我的思緒已經逐漸走向不可控的地步,我開始留意起周遭的一切:左側的男人在向鄰座借火點煙,路過的男人胡須上有殘留的煙灰與些許食物殘渣,另外,他的鼻毛也該修剪了。不遠處的那個女人,她正背著自己熟睡中的丈夫與人眉來眼去的撩騷。隔間的座位上有個孩子正對著車窗玻璃哈氣,他的父親則正用袖口擦拭自己的鞋跟。從相反位置走來一個卷頭發的年輕人,他誌得意滿的將一本詩集遞給跟在他身後的女人。更遠處的位置坐著個時不時就咳嗽的老煙槍,在他的位置上時常能看到一道沖天的濃煙,那裡就像豎了一座煙囪,在他正對麵坐著的滿臉皺紋的消瘦的老女人,臉色則難看的就像覆著一層烏雲。 有人在往窗外抖著煙蒂,有人正對著鏡子梳理自己眉間的頭發,還有人呼呼大睡,呼嚕震天響,當然也有像肖恩這樣靠酗酒度日的酒鬼。說回肖恩,他已經醉的嘴角往外淌著口水了,他的妻子蘇珊,則馬上起身要去盥洗間,羅哲正看著那本圖書,他看得有滋有味,興致勃勃。 而我的思緒,又隨著耳邊傳來火車輪轂的轟隆聲,而再次變得恍惚。在那轟隆聲的交接傳遞間,一道雷電從我的腦海中閃過,我又陷入了真實與虛幻,現實和夢境的交擊之中,在那一瞬間,我首先想到了可怕的東西,第一個想到了墳墓。 我想到爬滿蛆蟲與葬甲蟲的墳墓,想到了再飄搖的閃著驚雷的雨夜裡泛白的墓碑,想到了趨於腐爛的臂膀與肉體,從頭皮剝落開來的發絲,嗡嗡營營的蒼蠅,驅而不散的烏鴉,亦或者布滿裂紋充滿著裂縫的樹皮,聚在一塊湧動著的蜂群,滿天的落葉與凋零的花朵,掀起土壤的鏟子,黑色的棺木與嘶吼的邪靈,魔鬼們。 那片愁雲慘淡,那片暗澹的衰敗與滅絕,仿佛遮天蔽日倒下的太陽,仿佛被風從山頂拔除的雲。在那虛無縹緲的霧裡,在那幻夢之境,在那生死離別之間,在那琴弦的顫動與悼亡的悲歌中,我看到了邪靈的主人,我撞見了惡魔的君主,我發掘了詭異的外神和異亂的禍種,毒蛇無不傾吐我的亡語,蟾蜍無不喚說我的幽冥。 就這樣蝙蝠帶走了瘟疫,沸血點燃了祭火,在那條血染的禍亂大道上,在那詭秘的殿堂之中,在那充斥著狂人之語的秘境,我的靈魂得以平復,我的怒火得到安熄。 遠方的烏鴉裹上了白色油漆,幻想自己是隻幸福的白鴿,遲暮的雄馬挺起胸膛,走上受刑之臺,馴鹿用自己的角製作雪橇,深夜的狼群朝著月亮奔跑,鋒利刺刀剖開無形的血跡,熾烈火焰纏上無根之泉,星辰在大海之間排成符文,揭示夢幻的詩篇。 他睜開了眼睛,它們,撐開了眼瞼,他和它們依然漠視這一切,卻不曾遺忘敲門磚上蝕刻的火焰。打開溢血的棺材吧,撐開雨傘上的刀片,挖出那隻不應存在的眼睛,掩去它的光澤,用手捏碎它的詭辯!哦,我原本徜徉在遊魂遊蕩的深湖裡,我原本漂流在屍體橫行的萊茵河,用靈魂做的船兒緩緩飄向那幽邃的深淵。 我在緋紅的太陽裡安眠,我傾聽著愚人的低語,我枕在神的耳邊;我又麵向潮汐,踏上荒壁,扼住死神的咽喉求得永生,再沒有什麼能阻擋我的腳步,再沒有什麼能夠將我束縛,無論疾病,無論痛苦。 我看見我蜷縮進球形的棺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橫空飛行,從南到北,隻為需求理想的樂園,我埋進深墳,咀嚼土壤,隻為收獲來自腐敗的依戀,我又化作繁星點點,如流星撒向天邊。 我看見一個神情陰鬱,頂著一個大額頭、頭發像是從未梳理過的中年男人,眼神中透著深深地倦意。 我看見一位探尋真理的年輕人,身臨異境,被類似章魚的觸手攀上肩頭而麵露惘顏。 我看見一隻巨型的詭異怪蛙,跨越了五湖四海。 我看見一位始終保持沉默的紳士,在灰霧中隱隱登上王座。 我看見一位精神恍惚的東方人,手持血紅色的竹簡。 接著我又看到了我自己,我看見我被活埋,絕望的望著那些從天而降的沙子,我看見我陷入沼澤,又轉瞬間被海嘯吞沒,我遭受了酷暑與嚴寒,成了一條風乾魚,接著又被一位堅毅的老人釣上岸。 我看見一位周身充滿著縫合線的巨人逃出古堡,一位科學狂人緊緊追隨在他身後。 最終,我仿佛又看見她奄奄一息,在幽冥地獄裡敲打著通往人世的靈柩,於是我從夢中驚醒,而火車照舊在轟隆轟隆的馳騁在荒地平原之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去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或許我該買一塊懷表,以方便我觀測時間。 我醒來後的第一時間,是向肖恩詢問我們的行程,他說我們即將駛出拜德羅恩所在的大西部地區,火車下一站將開往位於中北部的斯拉維夫特州,火車下一站停靠的站點,是一個位於交界地的中部小鎮,名為雪誕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