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雨葬(1 / 1)

電閃雷鳴。   暴雨如注。   一架木板車,壓著泥濘的黃泥路,嘎吱嘎吱作響。   矮窄的車上散亂疊著五六具屍體,有老有少,皆是胸口一刀致命。   屍首錘頭散發,死不瞑目的蒼白眼球無力的望著黑沉的夜空。   一道閃光,映照著恐怖的麵孔,傾盆的雨水開始沖刷屍體上早已乾褐色的血漬,混合,融合,雨水逐漸變紅,沿著車體,慢慢流入車轍。   “嘎……”車子一停。   “石頭,到了!”低矮的灌木叢邊上,一名穿著蓑衣的中年男人忽然說道。   “噢?”使勁賣力拉車的另一名較為年輕的男人聞言後連忙停車,可抬頭環顧四周,有些茫然道:“七叔,還沒到啊?林子鋪還在前麵啊?”   “問什麼問?有什麼好問!去,聽我的,去在這裡尋塊地,挖坑!”中年男子抹了一把雨水,沒好氣道:“這該死的天氣,你小子還想拉那麼遠?在這裡尋個風水寶地,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   “呸!”說罷,三叔吐了一口濃痰,開始用簡陋的鋤頭挖了起來。   “哦……”石頭噢的一聲,算是應答,也很快加入。   挖起來的泥土混著雨水,順著鋤具甩了出去,掉在一邊的泥坑當中,濺起一地水花,水花中夾雜淡淡的紅色。   “七叔,差不多了!”石頭停下動作,將鋤具狠狠地摁在地上,另一隻手搭在鋤柄上,對著一旁休息的七叔道。   “嗯!”七叔起身,就這一會兒,剛挖的泥坑裡麵便充滿了積水。   “埋了吧……唉,也算對的起王老爺往日的照顧了!”   七叔淡淡的看了一眼車架上的一家八口,除了王老爺不在,全家整整齊齊,一個不少,心中充滿了疑惑和傷懷。   這是一群死人,被誰殺死的都不知道,也沒有人來收屍,原本整整齊齊躺在那座清冷的宅子裡,縣衙防止有疫病,本來讓收屍人將之拉走,但被早已等候的陳七領了收屍的活,縣衙見有人收屍,也不就不來了之。   按照慣例,這般枉死之人,都會直接扔到林子鋪亂葬崗隨意掩埋即可。但陳七畢竟受人恩惠,自然不能讓王家一門暴屍荒野,故而哪怕是下著傾盆大雨,陳七也叫上侄子陳石一同幫忙收屍。   七叔本名姓陳,原是廬江人,三年前因為袁術倒行逆施、橫征暴斂、民不聊生,便舉家北逃曹境,在豫州汝南郡宋縣安頓下來。   陳七一家起初過的並不如意,但在當地忠厚老實的王家幫助後落了戶籍,日子自然好了不少,再加上陳七有把子力氣,也逐漸混出了樣子,在宋縣掛了一個守兵的缺。   “石頭,把水弄出去去!”陳七看了眼坑中的渾水,就這麼一小會,雨水就積了一半,而且這還是在高處挖的地。   “七叔,才挖了六個坑,就埋了?”陳石再次對著車子數了數,不確定道:“可這有八個人啊!”   “唉……作孽啊!”陳七搖頭,可憐嘆氣道:“這王家小兒子才兩歲,也被人殺了!真不知道王老哥到底惹了什麼禍事啊……聽同僚說,王老哥也遭了罪,頭都被摘了下來……可惜這王家要絕後了啊……呀!”   “轟隆!”   “啪!”   一聲悶雷,驚得陳七不由的喊出聲來,因為一道閃電正好擊中車架,劈裡啪啦作響。陳七、陳石二人嚇得趕緊退了三步。   “咕嚕……”稍微穩定下,陳石顫抖說,“七叔!這是天譴啊!定是王老爺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情!我聽說了,好像是王糧曹貪墨軍糧,事發被司空砍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陳七確是果斷否定道,“王糧曹為人謙卑,逢人恭敬,宋縣數年糧庫被其安排的妥妥當當!怎麼一去司空大營,便被砍了頭?再者,縱是犯了大罪,也不會滿門抄斬啊!”   “對啊!”陳石一聽七叔的解釋,心中雖有疑惑,但還是不敢肯定道:“可,官衙已經張文布告了啊,城內百姓都信了啊!再說,聽聞縣令大人都欣賞王糧曹,如果是假的……”   “止聲!”陳七聞言,心中一驚,喝止道:“好了!此事休要再提!王家畢竟對我陳家有恩,待雨停了,先將他們葬了吧!”   “噢……”陳石有些不服氣,但還是聽從七叔的安排,繼續挖起坑來。   半個時辰後,雲雨驟歇,雲開霧散,陳七二人挖了七個剛夠一人的墓坑。   “七叔,夠了嗎?”陳石又問道。   “嗯!”陳七轉身,先向木車躬身拜了拜,沉聲道:“七個夠了!王老哥的小兒子便和其母親一道吧!唉,這該死的世道!”   “哦!”陳石看了一眼車駕上幼小的身軀,神情也暗淡下來,看到另一名橫躺的少年,心中更是有些憐惜道:“七叔,王糧曹家的三郎可真遭了大難!王三郎可是名動宋縣啊,可惜啊……可惜啊!”   “好了!石頭,叔父知曉你素來仰慕王三郎!可惜,時也命也!”陳七擺擺手,朝著廬州方向嘆氣道,“時間不早,還是讓王老哥一家早點入土為安吧!至於王老哥自己,我就愛莫能助了啊!”   很快,陳七、陳石二人先後將王糧官的父母妻兒先後安葬,隻有王三郎排在最後,隻待一會兒,便可將之入土下葬。   須臾,陳石按照叔父的要求,慢慢將王三郎搬下木板車架,小心翼翼地背起,準備背到坑穴,哪知手指一不小心,竟然摸到了王三郎的脖子。   隻在一瞬間,陳石便感覺道手指頭一抹溫熱,似乎還有些搏動,早已見識過死人的陳石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連忙將人放心,吃驚大聲道:“七叔!七叔!來!來!”   “何事?大驚小怪的?”陳七莫名所以,嗬斥道:“快把王三郎背過來!”   “七叔!七叔!快,這王三郎竟然沒死!還有脈!有脈!”陳石興奮道。   “什麼?”陳七睜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身體確實快步趕來,抓住王三郎的右手和脖子邊摸了起來。   “是吧,七叔!我剛才不小心摸到王三郎的脖子,你看!有動靜!”陳石一臉驚喜,指著王三郎輕微挑動的脖頸,興奮不停。   “這……這!這不可能啊!”陳七一手摸著脈搏,一手將手指伸到王三郎鼻孔之下,果然有些微弱的氣息,旁人若是不貼近,根本發現不了。   “哈哈!七叔,我就說嘛!王三郎素有文武名氣!定不會這樣離世啊!”陳石好似撿到寶貝似的。   “真的!真的啊!”陳七越摸越激動,直到完全確認王三郎有著微弱氣息,不由大笑道:“哈哈!王老哥,天不絕後!天不絕後!”   “王三郎命大!哈哈!”陳石也開心之極。   “快!石頭,把車挪過來!脫下衣物墊著,好生伺候!”陳七心中驚喜,連忙吩咐起來。   “好!”陳石當即將自己衣物脫掉,將王三郎好生安置起來。   可當陳石起身,便看著旁邊的大坑,問道:“七叔,這怎麼辦?”   “這……”陳七見狀,稍微沉吟一會,道:“王家之事太過蹊蹺,按道理縣令與王老哥相熟,哪怕王老哥有罪,縣令也會幫其照料家人,可就是一夜之間,王家滿門死絕!也不見其安排收屍!穩妥起見,石頭!去,速去亂葬崗,取一具沒死多久的男屍過來!”   “七叔,我明白了!”陳石聞言頓時知曉其意,“亂葬崗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孩兒這便去!”   沒多久,陳石果然在亂葬崗尋了一具剛死沒多久的年輕男屍,然後與陳七二人將屍體丟入原先挖好的泥坑,而後掩埋起來,並插了一根木板,上書:宋縣王家三子王騰之墓!   而後,兩人又將四周收拾妥當,趁著大雨驟歇人跡稀少,悄然離去。   唯有那七座墳墓在空曠的原野山丘之上,迎著雨後初顯的陽光,似乎在注視著陳七三人的離去,風中似乎也在不停飄蕩著不一樣的氣息,像是囑托,似是期望,亦或者是留念……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建安二年九月,曹操東征袁術,袁術棄軍而逃至淮河,梟袁術留守四將。   兗州,汝南郡,下蔡,淮河之北,曹軍大營。   雷雨稍歇,曹操望著遠處濃黑天際,一把濃眉不由得皺成一團。   “奉孝,入秋一來,某逐袁術,奪蘄陽,殺橋蕤、李豐、梁綱、樂就四名大將!袁術如今聞風而逃,返回壽春固守!敢問奉孝,某是渡淮河擊之,亦或撤軍修整?”曹操心思轉動,眼神亦不斷飄轉,似乎要從陰沉的天際中尋出壽春的破綻。   “咳咳!”軍師祭酒郭嘉鼻子一抽,有些醉意道:“司空,君子之謀不在當下,而在長遠!如今袁術不過塚中枯骨,其僭越帝製、橫征暴斂,軍十不存二,民不聊生,眾叛親離,不出二載,自毀而亡也!”   郭嘉,字奉孝,乃荀彧之好友。去歲戲誌才病逝,荀彧將之推薦給曹操。曹操感其才,奉為軍師祭酒。昔日帳內評判袁紹的十勝十敗論,讓郭嘉名聲大震,如今已為曹操身邊第一謀士。   “哦?”曹操聞言,回頭轉身,眼神清澈而又深沉,若有所思道:“奉孝之意……”   “嗬嗬,司空大智!”郭嘉一臉笑容,躬身道:“袁紹於北,俯視中原日久!丞相欲拒敵於門外,當掃清身後之掣肘也!”   “大善!”曹操眼神炙熱,大笑問道:“不錯!某如今所慮正是袁紹!奉孝,我等將討何處?”   郭嘉稍微沉思一會,道:“司空!我兗州四麵有敵,北有袁紹,然其北麵受製於公孫瓚,西麵不堪黑山賊襲擾,不得安生清靜!三載之內,不必憂慮,提防即可!兗州之西,李傕仍在,窺伺天子不止,不可不打!兗州之東,呂布、劉備互為征伐,不可不防;兗州之南,劉表、張繡如鯁在喉,必有一戰!尤其張繡,占據穰城,距許都不到數百裡,鐵騎數日便至!司空既然胸有成竹,當果斷擊之!”   “哈哈!知我者,奉孝也!”曹操聞言,心中一定,笑道:“某便明日撤軍!”   “諾!”郭嘉拱手,表示知意。   “奉孝,軍中存糧如何?”話音一轉,曹操問起糧草。   “這,郭嘉不知其數!”郭嘉知曉大概,並不知曉具體。   “嗯!”曹操點頭,對外大聲道:“來人,叫王垕前來!……王……”   “司空……”郭嘉一愣,有些吃驚的看著曹操。   話還未說完,似乎想起什麼,一句“吾欲問汝借一物,以壓眾心,汝必勿吝”之言不由得躍上心頭,曹操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聲音頓時打住。   “唉……”良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曹操似乎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王垕其人忠厚務實細致,是難得的珠算之才,若非當時大軍困頓,我曹操亦不會出此下策啊……   郭嘉見曹操佇立良久,不發一言,不由得出聲問道:“司空……”   “可曾厚葬之?”聽到郭嘉詢問,曹操頓時恢復梟雄心態。   “以柏木收斂,尋一風水極佳處葬之!”郭嘉輕聲道。   殺王垕以平軍心之事,除曹操本人外,唯有郭嘉、許褚等少數人知曉,縱是典農中郎將任峻也不知其詳細。   “嗯!”曹操微微亥首,追問道:“可曾下令,尋找其家小?”   “這……”郭嘉眼神有些凝重,欲言又止。   “可有隱情?”曹操皺眉,聲音頓時冷了下來。   “非也!司空!”郭嘉趕緊解釋道,“昨日宋縣傳來消息,王垕監守自盜,令宋縣蒙羞,有人夜襲殺王垕滿門……”   “什麼!大膽!何人所為?”曹操眼冒殺氣,心中有些懷疑,但並不確定。   “司空息怒……”郭嘉轉移話題,不經意道:“聽聞,許子將昔日往淮南避禍,路遇王垕三子,見其麵相,深異之,之後留下一句評言,不知司空知否?”   “是何評語?”曹操眼中殺氣頓消,來了興趣。   “治世乾吏,亂……!”郭嘉輕聲道,話未說完,但在曹操耳中卻若驚雷。   “什麼?”曹操大驚,“果有此事?”   郭嘉不語,輕輕點頭。   “……”曹操無語,眉頭緊蹙,良久,詢問道:“此子何名?”   “王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