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縣北十五裡,新餘村。 村東頭,一座瓦房西側內,有一少年躺臥其中,好似昏迷不醒。 朦朧中,腦海中思緒沸騰,無數人影來來往往,行程匆匆。 又有無數聲音呢喃不停,好似車水馬龍…… 有人細聲說:“中國自秦以來,無所謂天下也,無所謂國也,皆家而已。一姓之興則億兆為之臣妾。其興也,此一家之興也;其亡也,此一家之亡也!” 有人不滿說“王朝更替,江山易主,分分合合。” 有人評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山社稷,有主無名。” 有鐵骨錚錚:“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世受王恩,死生係之。” 有臨死怒吼:“黎民百姓,生而為英,宛如螻蟻,隨波逐流。” 有人傷懷感嘆:“蕓蕓眾生,死而為靈,暫聚之形,一堆荒塚。” 有人大聲嬉笑:“哈哈,漢女,潤!兩腳羊,嫩!” 最後匯成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聲音齊聚,猶如振聾發聵,王騰腦子宛如被塞入無數巨物,頭疼欲裂! “啊……”一聲大吼,王猛直接起半坐起身,隨即又感受胸口劇痛,臉色蒼白如紙,冷汗如流,雙眼無神,腦海中一片混沌。 少年一動作,頓時驚醒屋外的人。 “哈哈!三郎醒了!” “這是……哪裡……”王猛睜開朦朧雙眼,眼前有二十歲左右青年男子正一臉看著自己,臉上充滿喜悅。 環顧四周,黃土壘築的墻壁上沒有任何點綴,屋內除了一張寢板和案席之外,便隻有一套褐色的軍服掛在墻角處,在其一旁還有一把繯首刀以及一支木盾。顯然,這屋子應當是一名軍士所有。 “你是……”王猛瞅著眼前有些麵生的臉,不由疑惑道:“這位兄臺,此乃何處?老……” 老夫一詞還未出口,王猛便覺得不對,聲音不對,自己的手也不對。仔細一看,竟是一少年之手,虎口有老繭,說明曾練武強身。可,自己明明已經病死臥榻之上了啊。 “哈哈!三郎,可是傷糊塗了!我是陳石,這是我家!三郎你全家遭禍,是我和七叔從死人堆裡救你出來的!”陳石未曾懷疑眼前之人。 “受傷?全家橫禍?死人堆……”王猛猛地意識到什麼,小臉雖嫩,語氣卻是老成,道:“敢問兄長,今為何歲?” “噢!”陳石一拍額頭,明白王騰應當是昏睡太久,連忙道:“今日是建安二年九月初九,重陽日!” “什麼!”王猛眼神一縮,一股記憶從腦海自然迸出,口中不由喃喃自語道:“嘶……東漢末年,重陽,歲歲重陽,今又重陽?莫非我又……” “三郎,三郎……”陳石見王騰發呆,連忙用手在其眼前晃了晃。 “你,你是……陳家……”王猛腦海中回憶起來,終於認出眼前之人,當即拱手拜謝道:“多謝陳家哥哥救命之恩!滴水之恩,來日定湧泉相報!” “哈哈!三郎你昏睡七日,終於醒了!太好了!定是王大哥在天之靈護佑!”說話間,陳七一臉喜色。 “啊……見過七叔!”王猛結合腦海記憶,頓時明白眼前之人便是自己救命恩人,正欲起身拜謝。沒想到昔日父親一時援手,竟有今日之果,一飲一啄,果有因緣際會。 “不必多禮!”陳七趕緊伸手製止,“醫者言,倘若傷口再偏一寸,神仙難救!三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隻可惜嫂嫂他們,我得到消息太慢了,唉……” 陳七往日被王垕所救,自然經常來往,一來二往之下,王騰與陳氏叔侄認識。 “唉……”融合記憶之後,王猛自然明白事情經過,一陣悲傷湧上心頭,沉聲道:“七叔,我父真為曹操所殺?” “縣裡傳言王老哥克扣糧草,監守自盜,事發被曹司空殺!”陳七亦是沉聲道,“然,不過數日,卻有人深夜殺你王家滿門!若不是天幸,王氏便已絕後!此事太過蹊蹺,縱然我是縣兵百夫長,也難以知曉緣由……” “王垕……王垕……借汝人頭一用!”王猛忽然想起歷史典故,《曹阿瞞傳》中有載,曹操缺糧,故意使糧官以小斛量之,而後借糧官人頭以平軍心,“嘶!莫非,王垕便是史上所載那人?而後,此事機密,曹操趁機派人殺人滅口、斬盡殺絕?” “三郎……三郎!”見其又在發呆,陳七趕緊詢問起來。 “額……”王猛回神,忽然正聲道:“七叔,王騰有一事相求!” “三郎但說無妨!”陳七滿口答應。 “事已過七日,不知這七日之內有何人詢問過我王氏葬於何處?我僥幸未死之消息,有無透露他人?”王猛問道。 “三郎消息,就我和陳石知曉!我陳七雖無大智,但王兄一事太過蹊蹺!不僅如此,我還為三郎立了墳頭!所以三郎消息應當無人知曉!至於……”陳七饒頭,稍微回想一番,快速說道:“我自從收屍人手中接手後,倒是有幾個人打聽過……” “誰!”王猛年少的臉上頓時顯現殺機。 一旁的陳石似乎感到身邊一冷,打了一個寒顫。 “此事再縣衙諱莫如深,隻有縣衙糧曹滿隆曾向我打聽過,還有就是一些王老哥的一些交友,曾私下打探過,但都是打探王老哥本身……”陳七皺眉道。 “滿隆?滿隆?……”王猛聞言低頭沉思起來。 “三郎,可有不妥?”陳七疑惑。 “七叔,暫時看不出來!”王猛抬起頭,搖了搖腦袋,現有的信息根本推測不出幕後主使,但有一件事必須要確認一番,眼神幽幽道:“石頭哥,勞煩你看一看,我家墳墓是否有人動過……千萬要小心!” “啊……”陳七和陳石二人皆吃驚。 二人欲詢問一番,但見王騰又沉默不言,昏昏欲睡起來。 “石頭,你速去速回!”陳七吩咐道,“三郎,來!吃一點粟米肉粥!這可是山裡的野雞,好貨!新鮮!” “好,七叔!”陳石當即飛奔而去。 “多謝七叔,我自己即可!”王猛見陳七要喂自己,連忙推辭道:“我醒後,發現身體除了傷口外,其他都還很好!想必是七叔給我吸食了飯食!小侄再次拜謝!” “嗬嗬,三郎沒事就好!來,趕緊吃了!石頭很快就回來了!”陳七一臉欣慰。眼前之人不愧是被天下名士許劭點評過的人物,雖然才十四歲,但因為長期習文練武,倒是慢慢有了一些風采,比之往日多了一些深邃、多了一些沉穩,這再一名少年身上可是少見的很。 “嗯!”王猛接過陶碗,小口小口吃了起來,然後在嘴中慢慢咀嚼一番。 一時間,屋內隻有王猛吃粥的淡淡吸食聲音,倒是顯得靜謐起來。 時間悄然而過。 沒多久,陳石果然返回。一進門,大口喘氣,急忙道:“三郎!三郎!真的……真的……” “什麼真的?慢慢說!”陳七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難道真的有人挖墳? “石頭哥,慢慢說!”王猛眼中出現果然如此的表情,雖然心中震怒,但還是鎮靜問道,“可是我之家墓遭人騷擾?” “這……”陳石臉色有些難看,大口喝了一碗冷聲,道:“全翻了!老太爺、王夫人、大郎、二郎……還有……” “什麼!”陳七大怒,怒吼道:“何人所為!簡直不為人子! “噗……” “哇!” “我恨!” 陳七話還未說完,前身的記憶猛然湧出,王猛的身子便猛地顫抖起來,眼睛血紅,雙手青筋暴露,一口逆血夾著之前的粥食噴湧而出,一頭青發當即垂落,數屢青絲粘住嘴角血絲,讓王猛此時顯得尤為狼狽。 “啊!賊子!安敢欺我如此!此生定與你不死不休!”王猛腦海回憶起往日家中溫情,心中的怒火再也掩飾不住,仰天大嘯,如狼似狽,淒厲如鬼。 大嘯幾聲之後,王猛感覺腦海一空,渾身氣力流失,嘭的一聲摔落在床。 “三郎!” “王騰!” 陳七、陳實二人連忙將之扶起,仔細查探一番,發覺其隻是又昏厥,心中慢慢放下心來。 但想起王家的慘狀,二人心中憤懣不已,但王猛又昏厥過去,一時有不知如何是好,兩人隻好慢慢等王猛蘇醒。 “石頭!好生說說,怎麼回事!”陳七獰聲問道,之前不管是何人殺了王垕滿門,但如今又掘王氏滿門之墓,如此行徑不亞於殺人鞭屍,簡直禽獸不如。 “七叔!~”陳石回頭看了一眼昏睡的三郎,同情道:“適才,我狂奔而去,發現原本的好好的墓全被掘了,他們都暴屍荒野……可,可我前幾日還去看過,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就這樣了呢?我來不及收拾,便趕緊回來報信……”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陳七差點咬碎牙齒,恨聲道:“該死!別讓我知道是何人所為!定與其不死不休!” “七叔,這怎麼辦?”陳石指了指王三郎。 “石頭,三郎一時未醒!你我還是前去將王家老小屍首收斂一番吧……唉!作孽啊!”陳七搖頭道。 “是!孩兒這便去!”陳石點頭。 “嗯!”陳七說了一聲,“走!” 說罷,二人當即出門而去。 二人走後,約摸半個時辰,王猛從冥冥中悠然醒來。 “咳咳!”一股血腥味從嘴裡噴出,王猛頓時一驚,而後起身摸了摸身體上下,除了胸口刀傷外都無礙,而且刀傷似乎也開始結痂。忽然臉色一變,神情變得冷峻起來,“父親,母親,王家,王垕……宋縣……滿隆……” “呼……”王猛深吸一口氣,暗忖起來:“如今之計,當養好傷口!不過這具身體正年輕啊……與我少年之時一模一樣,莫非這是我的前世?我王景略有幸能活出三世?” 父親王垕到底因何而死? 全家滿門到底因何而滅? 是誰,連屍首也不肯放過? 難道,是有人在確認王家是否還有活人?還是在尋找某一樣物品? 幕後主使是誰? 又是為了什麼? 從記憶中可知,我王家不過一小民之家,又何德何能遭來如此橫禍? 難道真的是曹操? 亦或者是曹操身邊人? 若按歷史典籍所載,曹操殺父親,是為了平息軍心?既然如此,我父應當為曹操立了大功,於情於理曹操都會暗自照料王家,可為何要滅我滿門?這是何道理? 城中縣令也有蹊蹺,是其一手推薦父親進入曹營,但父親出事後,其從未露麵?這是何道理? 一時間,王猛感覺自己身邊充滿了所有的疑問。 “不好!”忽然,王猛忽然意識道。 假若真有人在尋找王家蹤跡,適才陳叔和陳石前往收斂屍首,豈不是自投羅網?亦或者,會有人按圖索驥,跟隨前來尋我? “嘶……”王猛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憑借現在還未長成的身體,哪裡是惡人的對手?再者,自己有傷在身! “走!”此念一起,王猛再無睡意。 忍著疼痛,當即起身穿衣,然後在屋裡尋了些吃食,趁著周遭無人注意,悄然隱出屋舍,在其三四百步外的一個暗藏的小溝渠裡,小心蟄伏起來。 “轟隆隆!” 馬蹄聲!王猛立即縮回身子,悄然對外觀察起來。 不出所料,就在王猛蟄伏不斷半刻鐘,便有數十騎轟然趕來。 “快!就是此處!!”為首一騎兵,大聲吼道:“去,搜!” “諾!”剎那間,騎兵下馬,紛紛抽刀。 “嘭!”一人用腳踢開大門,其餘人一擁而入。 “報!屋內無人!” “報!四周無人!” “報,屋後無人!” “什麼?適才探子,跟蹤那小子前來,竟然無人?”見手下紛紛報來,為首一人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啊!那人按道理應當死了,可離奇的是那陳七每二日便買刀傷之藥,雖然有些小聰明,知道分散來買,但整個宋縣哪裡有我等不知道的秘密!哼!定是那叔侄二人隱瞞!” “走!趕回原處,將那陳七押走,嚴刑拷打!某就不信,得不到那人消息!”想了想,為首之人當即領人回去。 正欲轉身,忽然見到屋舍,心中冷笑一番,哂笑道:“來人!將這燒了!一個重傷垂死之人,還能藏哪去!” “諾!” 不多時,一把熊熊大火,將陳石屋舍焚之一炬,沖天的黑煙彌漫,讓人難以靠近。索性這四周屋舍間距較遠,倒是沒有引起更大的火災。 “走!” “駕、駕、駕!” “踏踏、踏踏!” 騎兵來無影去無蹤,來得快走的也快。 “啊……嗚!”王猛捂住嘴巴,牙齒狠狠地將手指咬破,忍著不敢出聲。從來騎兵情況來看,恐怕陳叔和陳石叔侄要突遭橫禍。 在騎兵完全消失後,王猛依舊躲藏不出。 風蕭蕭兮易水寒,九月已然入秋,王猛將身子緊緊的藏在溝渠內,任那冰冷的水淋濕自己的衣物。 一刻鐘。 兩刻鐘。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待至天黑之時。 “籲……籲……”一聲馬鳴響起。 “撤!撤!該死的,目標不在此處!” “要是在,早就逃了!” “走,去和校尉稟報!” 隨即,又有數人聲音響起,而後越走越遠,聲音也慢慢消失不見。 王猛聽得仔細,分明是有人暗藏附近。見自己悄然無蹤跡,苦等一個白日,這才撤走。 “等等!再等等!”王猛按住自己想去林子鋪墳地一看的沖動。 “陳叔、石頭哥,千萬不要有事啊!”黑夜慢慢降臨,月色開始悄然播撒,心中充滿忐忑和期望的王猛,覺得四周已經安全,這才緩緩走出暗渠。 “嘭!”一個踉蹌,王猛差點摔倒在地,稍微掙紮一會,便開始慢慢向十裡之外的林子鋪趕去。 因為之前與陳石了解過大體位置,趁著月色,大致半夜時分,王猛倒是依稀間找到王家人墓地所在。 “啊……哈哈!哈哈!”一聲悲鳴響起,宛如孤鳥絕鳴,杜鵑啼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前慘烈的場景映入眼簾,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十分可怖而又淒涼。 隻見,陳石身中數劍,一大口子劃破肚子,腸子外露,腥臭無比。眼窩留下兩處空洞,好似幽幽地望著王猛。雙耳齊失,茫然的墜落一邊。雙臂斷絕,呈現詭異的角度!屍體似乎是無力的躺著,身下已經是乾涸的血漬,那血水已經慢慢滲入地下,消失不見。 另一邊不到數步之外,陳七大小腿之肉已被削盡,淒冷的月光中,反射出冰冷的骨光,讓人不寒而栗。一把鋒利的匕首,插在陳七的胸膛,但是握著匕首的卻是陳七雙手,有力,決絕!而讓人感到恐怖的是,陳七的雙眼,睜的太大,望著王猛之前來的方向,似乎在死之前有著無限的期盼…… 二人屍首的兩側,還有那六七具隨意丟棄、破爛、散發著腐臭的屍體,男女老少,都有…… 這分明是一場虐殺! 這就是一場虐殺! “啊……”王猛身軀顫抖,不由得雙膝而跪。 “嗚嗚……” 逝者無言,勝者悲戚。 這一夜無話。 隻是在第二日,一座高聳的孤墳忽然出現。 它,在晨曦中汲取這秋天的露水,悵然而又獨立,像是悠閑的詩人,在無限的曠野中,吸收秋風的養分,散發著無與倫比的孤獨與惆悵…… 隨風而去,秋風吹起被來不及修剪的草木遮蓋的一塊狹小的木碑,幾行血字若隱若現,像是那遠處的山峰,可遠觀而不可接近…… 王陳之墓! 漢,王重陽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