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床上醒來,木生感覺有些頭疼,起身倒了一杯熱水喝下,頭痛才緩解了些許。 他同樣記不得昨晚的夢境,就如同夢裡的人永遠不會知道他被誰所夢一樣。這是一道無解題,好比“昨日的我是否是我?今日的我是否是明日的我?”一樣難以回答。 不過木生已經釋然了,對此並沒有多想。 放下水杯,他穿好衣服,簡單洗漱,吃過早餐之後,便往報社外麵走去。 昨日老李頭辭世,劉醫生幫助其家屬料理了後事,今日便是老李頭的葬禮。同為大盤鎮上的居民,木生自然要去參加。 走到半路上的時候,他想起了一個人,那是鎮上唯一的入殮師,也許是因為見不得別離,木生並不想看見那人。有時候,偶然在路上見到了那人,都會讓他有種哀傷之情,因而往往刻意回避。 “老李頭的葬禮,她一定也在那裡。” 木生搖了搖頭,往大盤鎮祠堂走去。 祠堂在小鎮東麵,是一所古老的院子,正對著心泊的出水口,幾乎鎮裡所有已故之人的葬禮都在這裡舉行。鎮裡有土葬和水葬兩種形式,對著心泊的出水口,便是讓水葬之人順流而下,直至沉入遠去的江河中。 在逝者家屬的接待下,木生進入祠堂,對老李頭的遺像行過儀禮,便走到一旁的待客區找個位置坐下。 入殮師在這時出來了。 她穿著古典的白袍,腰間纏著很寬的素帶,露出寬大的袖口,長發盤起,頭戴白花,很像一個不經人事的古人。而這卻是鎮上標致的入殮師裝束。 大盤鎮是一個並不封建但很守舊的地方,許多儀式典禮都以傳統的方式來進行,而這對人而言最重要的葬禮,自然是格外注重。所以,她也顯得素然和矜持。 她走到木生旁邊,從身後撫過袍裙包臀坐下,輕聲道:“抱歉,木生,又讓你看到我了!” 木生淡然一笑,“含素小姐,每次見到你,我都感到死亡又近了我一分。也許某一天,我也會成為那個你能看著我而我卻無法看著你的人。” 他指的是死者。 含素微微搖頭,“跟你一樣,我也不喜歡別離。可這是我的工作。自從我接手這個職業以來,心泊已經接走了十六個人。” “你竟然記得這麼清楚!”木生苦笑,“這倒是讓我感到意外。” “是嗎?”含素看著木生的眼睛,有些苦悶的問道:“在你眼中,我是個對逝者並不十分尊敬的人?” 木生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喝了一口桌上的白水,然後說道:“記得我們小時候上學那會兒,你和我們玩遊戲,你會讓我們扮演死者,不準我們動,然後給我們的屍體化妝。” “小時候不懂事,也不知道死亡的含義。”含素解釋道。 “現在知道了?”木生追問。 含素則道:“我這雙手已經撫摸過很多死人的臉龐,就像你寫過很多死人的報道一樣。在某種意義上,咱倆都一樣。” “這並不一樣。”木生搖著頭,“我是記者,你是入殮師,你和我本身就存在身份上的區別。我寫報道,是提醒活著的人,而你完完全全是為死人服務。” 含素正要回話,卻聽到靈堂那邊傳來聲音:含素小姐,孝子請您過去。她應了聲,起身來又朝木生點了一下頭,便自提著裙擺,步伐淡雅的離去。 看著那個不失莊重的背影,木生回憶起一些往事。 小時候,他們都很天真,青春期時,初嘗了禁果,後來各自消失在彼此的世界裡,等再見麵時,她繼承母業成了鎮裡唯一的入殮師,並親自完成了身為陰陽先生的父親的入殮儀式。而他成了小鎮唯一的記者。 身份的區別,讓二者難有交際。 想到這裡,木生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之後的時間裡,木生便一直待在祠堂,也幫了主人家一些忙,畢竟這等喪事繁瑣,鎮上的居民都會幫著做點什麼。 到了午後,便是喪席。一點過後,便是陰陽師做法事、誦經等,這一直持續到黃昏才結束。 日落時分,夕陽的殘光落進祠堂,孝子抬棺,入殮師扶材,陰陽師引路,在親友的注視下,棺材被送上早已備好的小船中。接著,所有人目送著小船順流而下,最後緩緩沉入殘陽下的水底。 葬禮結束,眾人做了最後的告別,各自返回。 木生感覺壓抑了一整天,回報社的路上才感到片刻輕鬆。 死亡總是給人帶來沉重和壓抑,盡管他早就想離開祠堂,但出於禮儀,他還是堅持到了最後。 回到報社,已經是暮色沉沉。 躺在臥室的床上,他不自覺看了看墻上張貼著的一張照片,那是含素沒有穿白色素袍的自然模樣,拋開她入殮師的身份不談,她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然而,加上入殮師這一層身份,人們都知道她總是行走在各種死人之間,自然對她敬而遠之。 大盤鎮自古就有種說法,說是入殮師最後大都孤獨終老,即便能嫁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是嫁給諸如屠夫、獄卒一類。也隻有這類煞氣重的人,才能壓製住入殮師身上的陰氣。 這時,敲門聲響起。 木生起身開門,已經換了一身裝束的含素站在門口。脫下那白色的入殮師服飾,穿上春季的休閑裝,她倒也顯得別有一番魅力。 “我猜到你會來找我。”木生將含素請進臥室。 她委婉的坐在床上,望著那張自己的照片,說道:“每個人都有孤獨的時候,你和我總是處於孤獨之中。” 木生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手上,然後很自然的坐在旁邊,問道:“你不會選擇孤獨終老吧?找好了嗎?你的相伴一生的人?” 她嗯了一聲,卻並不開懷,“是鎮裡唯一的伐木工。” 木生淡然一笑,“一個隻會拿斧頭的人,與你倒也算是般配。” “可是,”她頓了頓,“我不希望我將來的女兒也成為入殮師。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她能成為記者。” 木生嘆了口氣,“這是鎮裡的傳統,不要試著去更改,因為這也是數百年下來,維護小鎮安寧與和平的方式。作為小鎮的居民,我不會打破這個傳統。我也是個十分熱愛安定祥和的人。” 含素不再多言,隻是將手搭在木生的肩膀上,輕柔的用嘴巴親吻著他的臉頰,緩緩的將他按在床上。 外間傳來濛濛細雨的聲音,雨水飄落在窗戶玻璃上,像是淚水滑落一般, 在不知不覺中,木生沉沉睡去。含素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像以前一樣,輕輕的走出臥室。 這一夜悄然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