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失眠癥(一)(1 / 1)

艾歐拉的星夜純粹而深邃。   天空僅有的是幾顆寂寥的寒星,與幾朵飄零的雲靄,除此之外就是死一般的空寂與黑暗。   濃稠的雲霧吞沒了營地後的山丘與沙坡。塞拉芬沉下心,用擅長的靈能謹慎探尋周遭危險。他用火銃頂了頂羽冠帽,然後狠扯了幾根胸毛,讓自己維持清醒,以保持著對四周的警惕。   海信瑟斯安靜地坐在帳篷裡,劃傷的掌心抱緊自己的膝蓋,她的吐息均勻而粘滯,不帶絲毫的波瀾起伏,仿佛僅僅是沒有自我意識的本能反應,這不禁會讓人難以逃脫地回想起“維德溫的饋贈”。   她出於一種害怕和膽怯,對黑夜有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或者由於晝夜溫差致使的寒冷,她將視線僅限於光亮之處,喉嚨偶然起伏,劈啦啪啦滋滋作響的營火予以了她為數不多的溫暖。   “靈視者?”艾德爾試探性地呼喚,他壓低自己的聲音,就像在拉住徘徊於噩夢邊緣的人。   真是奇怪,海信瑟斯這副低沉的模樣似曾相識,很難不觸動他四年前的記憶,他下意識地對比,驚覺於她在鹿林與在列島的苦惱,兩者不分軒輊。   幻覺與現狀交織閃爍,恍若在以前某些風雨交加的雷雨天裡,記憶突然又閃回在飾金穀,在反抗灣,在鹿灘鎮,在堅韌村,在巡禮者們的隕月修道院,在艾爾·格蘭芬瑟的雙榆城日夜兼程的日子。失去理智的夢魘隨著時間推移而愈加無法承受。   “我在聽,艾德爾。”海信瑟斯些許抬頭,眼角閃閃發光,像被映照下的綠寶石,晶瑩剔透,但孕育著悲傷的淚痕,她的睫毛有些濕潤。   “我……猜神明肯定奪走了你的某樣東西,你應該給我們提及的。”艾德爾摸了摸後腦,他的腦袋瓜子實在想不出委婉的話術。   他沒有犯煙癮,盡管他嗜煙如命,每逢睡覺前不將煙管燒得紅彤彤的絕不罷休,為此靈視者不厭其煩地叨念過,在曾經裡冒險旅途中,在船艙裡。   煙鬥已經擱置於別處,他肯定不會碰它,至少今晚如此。   “我該給你們提及什麼?”靈視者突然反問,問艾德爾,也許是問自己。   她不經意間提高了自己的嗓音,出言也沒有了以往女主人的矜持,就像飾金穀滿是吊死鬼的歪脖子樹下的第一次與艾德爾相遇的語氣,沒有那麼多讓人排拒的領主氣質。   她第一次吐露過往,談及昏迷時與貝拉斯的不期之遇:“跟你們提及我在貝拉斯手心裡變成了一隻爬蟲,在鹿林春耕的來臨之際破土而出,然而不出一天就成為斑鳩的泄殖腔排出的糞便?我厭倦了當諸神的棋子,我厭倦了在他們手裡被玩弄於股掌的宿命感,我厭倦了我像個無頭蒼蠅的工具人在他們的使喚下跑東跑西,僅僅是因他們的傲慢犯下大錯卻讓我東補西補的緣由?”   她的話音裡充斥著字裡行間的憤懣不平。   “還是提及俄撒斯對努亞堡的摧殘?因為他的貪婪,他的不知所以然的狗屁緣由,我的靈魂實則已被奪取大半,不僅存在生死之虞,離他越遠我就離死越近,而且貝拉斯利用這一點把我從死亡的漩渦裡拉起來,迫使我繼續為他們當所謂的使者、勇士——我壓根不稀罕,看似無所不能的靈視者其實隻是躺在萬神殿裡的眾神牽的一條狗?”   “一條被畜養的狗在諸神的遊泳場裡刨來刨去,確實有意思,眾神也樂然觀之。”   海信瑟斯麵露自嘲之色,她本能伸手摸向腰間,空空如也之餘,她才意識到本就褶皺泛黃的破損魔典已化為了灰燼,對於一個善於積累的法師來說,多少心血付之東流,就像她失去的大部分靈魂,力量也隨之消逝。   她深深喟然嘆息,垂頭看著血跡斑斑的雙手,消沉與憔悴所帶來的灰色出現在她近乎枯萎的臉龐上,全然一覽無餘。   “俄撒斯。”艾德爾一聽到這個名字,瞬間便陷入了短暫的失神,甚至失衡。俄撒斯……事情發生的相關總是與俄撒斯相連,仿佛萬千事件運轉的絲線都糾纏在自己的神明周遭。   曾經對銀冠男子形象的理解清楚而明晰,祭祀和儀式向來莊重、繁復、意義非凡,但他和他的同伴們始終滿懷忠實和虔誠。   飾金穀神殿裡祭物的擺放與岡恩豐收節的慶典他仍記憶猶新,其意義單純明了,而現今他對俄撒斯的印象已無法用寥寥數語以一言蔽之。   瑞德塞拉斯聖戰的艱難時日,他曾和同胞枕戈披甲,以對抗自己信仰的神明,以及自小到大的親生哥哥……他經歷過相當時間的失落與惘然,也承受住了得知真相後震驚與平靜。   “靈視者……”   裘荻也許有些驚訝精靈的失態,現在貴婦人與冒險家的形象實在難以彌合,兩者的天平秤曾幾何時尚且穩定,但更多的是對靈視者聞所未聞的遭遇感到痛心。她潛意識地抓緊燈籠,拇指貼緊木柄。   “我恨俄撒斯,我恨他的傲慢,我恨他的不假思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恨他的動機不明。”靈視者沒有大聲怒吼,她隻是喃喃細語,也許是氣力消減,也可能是隻是因為沒有滿懷恨意的恨意。   她那雙傷感的眼睛,快速掃過艾德爾和裘荻的眼睛。一雙淺黃色的眼睛,一雙黑色的瞳孔。   “但這種恨意的源頭……”海信瑟斯嘆了口氣,蒼白的臉色裡露出自嘲,嘴角釋放出一股艱澀的苦惱:“是,也隻是……我討厭這種現狀,由衷的。我從一個的家財萬貫的家夥,隻是睡了一覺,又重新便回到了一貧如洗的境遇。”   “神明轉眼間摧毀了我篳路藍縷闖蕩下來的一切,往事隨風,沒有什麼比失去昔日掌握的滔天力量更能讓人失魂落魄的了,有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活在過去,活在五刀砍死郎歌世的那個靈視者的過去,就像是當初深陷疾病一樣。”   她曾經擁有無可匹敵的滔天力量,甚至能夠比肩眾神——這並非吟遊詩人的巧舌如簧,也絕非酒過三巡後的誇誇其談,而是建立在驚人成就上的名副其實。   特別是在她屠殺郎歌世之後,她已然揚名立萬,成為在鹿林自治領內家喻戶曉的,公爵也不得恭而有禮對待的人物。   即使是狂傲不羈的巨龍與技藝精湛的大法師也要飲恨其劍下,屈從於她的魔典下,如今卻在一頭籍籍無名的亞龍的吐息下委曲求全。   然而一切都往日隨風,伴隨著俄撒斯在努亞包破土而出之時,用於支撐施法的靈魂近乎喪失殆盡。   暴起暴落的熏天權勢,與曇花一現的通天手眼,宛若幻葉果誘發的一場幻夢,短暫而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