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神超越了我們所理解的經驗,但是其並非是抽象和規律性的。神擁有具體的形象,往往遵循與人同源同性的特征存在。”伯恩·馬約爾教授有著微微翹起的八字胡,深藍色的眼睛投射出智慧的光彩,“這是許多文化中神的存在形式。” 教室裡的學生並不多,甚至僅僅看一眼就足以看清具體的人數。在一眾苦思冥想的學生當中,一位有著黑眼烏發的東方學生尤其吸引他的關注。 他的相貌並不出色,嘴裡時常叼著鉛筆,眼神隨意,總是喜歡以一種淡漠的神情望著教授。 然而,馬約爾卻並不為此感到生氣。在一眾學生所上交的論文中,這位東方留學生的尤為出彩。他對神學的理解稱得上深刻,足以和自己進行深度地討論。 “可以說,神所代表的,是世界的本源。古老的先民們無法用抽象的概念對其加以概括,隻好以自己所能理解的擬人形象作為本源的象征。” “所以,不同地區所描繪的‘神’的形象都是截然不同的。” 隨著PPT的翻動,出現了三張完全不同的繪畫。 第一幅圖是油彩繪製的西方男人,他的雙手自然地攤開在身側,眼神慈祥,聖潔的光輝自他的身上照射向四周。 第二幅圖是狼頭人身的高大男人,他的線條簡約,右手握著權杖,左手提著?形的器具,古銅色的皮膚顯示其來自熱帶地區。 第三幅圖則是一尊高居九天之上的帝王,金燦燦的火光環繞四周,無數的仙鶴在身後飛舞,看起來威嚴而雄偉。 “祂們分別來自歐洲,非洲和亞洲,不同的地區和文化造就了神不同的形象。”他掃視過身前的寥寥數位學生,最終將目光停留在那個東方人的身上,“所以,葉蘇同學,我們能否確定神就是文化和自然環境的產物呢?” 葉蘇將口中的筆摘下,他並沒有正麵回答馬約爾教授的問題,而是瞇著黑色的眼眸,反問道:“馬約爾先生,你為什麼會假定這些文化所認識的就是真的‘神’呢?” “一個可以被想象出的造物,一個有著具體形象和人格的事物,真的就是我們所認為的‘神’麼?”他輕蔑地笑道,“如果是這樣,那人類也未免過於自大了。” 馬約爾並沒有表現得憤怒或是不滿。他聳了聳肩,帶著獨有的幽默口吻笑道:“誰知道呢?這就是疑神論者的核心觀點,我們並不能夠知道神是否存在。” “那麼馬約爾先生,你所認為的神是什麼樣的?” 馬約爾抬眼瞥了葉蘇一眼,壓著一隻眉毛,“這個問題相當籠統,不過你要是問我是否相信神的存在,我會回答——是。因為這會決定我的工資單。” 教室裡傳出哄堂大笑。 暗紅色的美國紅櫨仿佛燃燒的火焰,高大的橡樹支撐起淺藍色的天空,綠草如茵的土地上不少人在讀書睡覺,悠然自得的氣氛蕩漾在空氣中。 葉蘇手裡捧著書,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不遠處的銀杏樹。金色的樹葉好像純凈的琥珀,風將地毯鋪上,於是便有了數不清的詩。 作為來自東方的樹種,他和葉蘇一樣,在異國他鄉飽受無措和漂泊。 不過,最令葉蘇動容的是,他來自數億年前的石炭紀,在歷經了無數的風霜和浩劫之後,繁華落盡,成為舊時代最後的遺老。 他整理下自己的格子衫,打算先回宿舍休息一陣子,等到晚上再完成教授所布置的論文。 另外,他還需要去一趟藥店,他的頭痛癥越發嚴重了。有時在深沉的夜晚都會莫名蘇醒,耳中存在奇異的低語。 事實上,稱它為低語是並不準確的,因為準確來說,它並不能稱之為一種聲音。 這更類似於一種古怪的混沌感,與現實世界割裂所產生的轟鳴聲。他的靈魂時常會戰栗,仿佛眼前被稱為“現實”的一切都會消散,都會消弭在浩瀚意識洋流中。 他的心裡明白,這與死亡完全是兩碼事,死亡——意味著你將離開世界,成為永恒寂靜的一部分。但葉蘇所感受到的,是世界的淪喪,是眼前所被稱為“現實”之物的湮滅。 當然,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前往當地知名的醫院就診。 然而,無論是再怎樣先進的儀器都無法解釋出他頭痛耳語的原因,醫生建議他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葉蘇失望地離開了,用簡單的止痛藥緩解目前的病情。 他打開宿舍的門,簡約的布置讓他產生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床上是星星和月亮組成的卡通床單,一尊巨大的座鐘滴答敲動。 他撲倒在床上,希望能舒緩下緊張的神經。 然而,就當他以為自己快要睡去的時候,熟悉的耳語聲再度襲來。 “格拉米斯……因都霍斯……烏然古拉因……”他的大腦像被人灌滿了滾燙的鉛水,劇烈的翻滾的炙熱感覺讓他幾度欲死,“窮隆葛萊因……古拉米勒……” 他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腦,渾身劇烈地抖動和抽搐。深入骨髓的痛苦如海潮一般,一波一波侵蝕著他脆弱的理智。他隻能不斷用內心的安慰來對抗耳語的詭異說教。 而令人絕望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痛苦並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在他看來,眼前的世界像被蒙上一層迷霧,扭曲怪誕的五彩形象肆意變形組合。 冥冥之中,他似乎聽到某種奇異的呼喚,在尋求自身的應答。 他敏銳地感受到,一旦自己回應了那裡的呼喚,眼前的一切都將消散,成為比幻影更加縹緲的東西。自己所留戀、所鐘愛的一切都將隨之消亡。 “烏裡噶啦什!咎裡葛拉姆……尤裡噶……”對方似乎在責怪自己,並且博然大怒。越來越多的幻影灌輸於葉蘇的腦海,千變萬化的景象好像鋪滿斑斕鮮花,波濤翻滾的海麵。 他努力在這無限的混亂中保持著清醒,似乎在暴怒的話語中聽到某種詛咒。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的時間,就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狂亂的意識洋流消散了,葉蘇發現自己跪倒在床邊喘著粗氣。 床單被撕得粉碎,黃豆大的汗珠凈透了他的後背,他感到無比疲憊,就像生生被人抽走脊梁一般。 就當他為自己的強大意誌力而沾沾自喜時,不久後發生的事情卻令他感到絕望和窒息。 在秋天涼爽平和的夜晚,他的手機收到一則重大的新聞——某島國的首都被如山高的海嘯所淹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僅僅在一瞬間發生。詭異的是,在災難的前一分鐘,沒有任何的預警,一切都很平靜。 漁民們出海捕撈新鮮的海貨,來往的貨輪和遊輪井然有序,喧鬧的城市紙醉金迷。 然而,就在一剎那的時間裡,平和的海麵驟然掀起巨浪,狂躁的颶風和傾盆的海水讓天空瞬間染成黑色,如同末日一樣的濃煙席卷大街小巷。 海水漫過整座城市,災禍的鐮刀收割著數以千萬計的生命。 當各地救援人員趕到的時候,曾經繁華的都市淪為廢墟,哭喪的哀婉之曲響徹大街小巷。 葉蘇看著手機中的視頻,他很難將眼前的災禍和自己所聽見的混亂囈語相聯係。他皺著眉頭,做出一個可怕的關於神的猜想——在無數神學家和哲學家研究猜想的盲區,隱藏著被人忽視的殘酷事實。 那就是,神的存在,很有可能被極大地誤解了! 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在最新一頁的開頭寫上——神存在的形式。 不可知、不可見、不可忤逆。 神的存在形式或許並非如同眾多神話中描述的那樣,有著穩定情感和擬人形態,作為凡人可以觸碰、可以看見的真實物體—— 而是隱藏在幕後,隱藏在萬事萬物的存在中。 祂是一切的存在根源,是物質宇宙無所不在的基石。 祂的喜怒哀樂,沉睡蘇醒,將直接影響到物質位麵的存續。 這其中直接的證明是,災難發生的時間,和自己從疼痛中解脫的時間剛好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