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來在大雨中摔了一跤。 其實他遠遠就看到了那塊磚頭。它黑黑紅紅的,就在馬路的中央,不偏不倚,非常醒目,像是一條被人遺棄的老狗,舉目無親。 曹雨來雖然被眼睫毛上掛下來的雨水模糊了視線,但還是奇跡般地看到了它。 他第一反應當然是避過它。 當時他的時速在35碼左右,說實話,這種速度對於電瓶車來說,稍稍有點超速了——不過作為一個在暴雨中既沒帶傘也沒有穿雨衣的人而言,這種速度倒也是可以理解——隻是他估計錯誤了地麵的濕滑程度。 在距離那塊磚頭還有二十米的時候,他鬆開了加速把手並捏緊了剎車。他的想法是,先降速,然後繞過磚頭,平安劃過。 但遺憾的是,車輪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停止朝前滾動。 就像一隻狂奔中因為慣性而剎不住腳的野馬,電瓶車的前輪直直地朝那磚頭碾了過去。 有那麼一瞬間,他還想過是不是應該往道路兩側轉去,但馬路兩側深不可測的積水打消了他的念頭——萬一水下有個被洪水沖走井蓋的窨井,那可就死慘了。 因此,來不及叫喊,他就感覺車頭一歪,身體一抬,屁股離開了坐墊後,就感覺自己像是另一塊被人拋起的磚頭,朝上拋去。 很快,他準確無誤地掉入到了路邊的水溝裡,濺起水花無數。 幸運的是,水下並沒有窨井。 不幸的是,水下同樣也有一塊磚頭。 而曹雨來掉下來的時候,右邊的膝蓋好磕在了這塊隱沒在水下的磚頭上。 幾秒鐘後,曹雨來痛得開始高聲大叫起來,他叫的是那麼淒慘,仿佛自己是某個戰場上的士兵,被一顆不知道從哪兒射來的流彈擊中了膝蓋。 然而,他的慘叫瞬間被淹沒在了槍林彈雨之中。 路過的人,路過的車,路過的烏雲和貓咪,沒有一樣東西停留下來,哪怕看他一眼。 世界上的一切因為這場暴雨變得無情。 於是,在慘叫幾聲沒有得到回應之後,曹雨來閉上了嘴,咬緊牙關從臟兮兮、濕漉漉的水溝裡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電瓶車。 電瓶車就那麼無辜地躺在馬路上。 他憤怒地“呸呸呸”吐掉嘴巴裡的濺入的臟水(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了),俯身去扶自己的坐騎。 啊! 又是一陣因為用力牽扯而導致的疼痛。 我要回家。他哭喪著臉,想象著自己是一個武俠電影中的受傷劍客,在一場以少敵多的戰鬥中活了下來,傷痕累累,唯一的願望就是趕緊離開這個他媽的腥風血雨的殘暴世界。 電瓶車除了車頭燈罩撞壞、右邊的後視鏡折斷、車肚子癟進去一塊之外,居然可以照常運轉。 當他坐上去之後,重新扭動把手,車輪便若無其事地朝前翻滾起來。 雨勢並沒有因為可憐他而變小一點,隻是繼續無情地迎麵砸落下來,沖擊拍打著他那張可笑的臉龐。 不過,他已經麻木了,雕塑一般滿臉扭曲不動地朝前開去。 仿佛是老天爺故意捉弄他似的,當他剛到樓下,把電瓶車在車棚停好,雨就停了。 他罵罵咧咧地把頭探出屋簷,幾滴水滴從房簷上掉落下來,準確無誤地砸到了他的額頭上。 天邊居然有一絲彩虹的跡象。 他感覺不到任何歡喜,隻是罵了一句“該死的老天爺”,就把頭縮了回來。 拖著受傷的膝蓋艱難上了樓,用鑰匙開門,一陣飯菜的香味朝他撲鼻而來,頓時卸下了他胸中所有的憤恨和不滿。 這就是家。 這就是家的味道。 這個早上他出門時還想著趕緊逃離的地方,這一刻成了他的避風港。 他有些感動地關上門,脫了鞋,然後大聲喊了聲“媽,我回來了”,就開始朝裡走去。 母親應聲而來。 她穿著圍裙,手裡舉著一把菜刀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快速來到他的麵前,從上到下將自己的寶貝兒子打量了一番。 “喲,你這是怎麼啦?搞得這一身泥。” “摔了一跤。” “怎麼這麼不小心的啦,摔哪裡了?有沒有摔破?” 曹雨來頓時皺起了眉頭,剛積攢起來的對家的那份好感瞬間蕩然無存。他最討厭媽媽這種大驚小怪、把他當個寶寶一樣對待了。他可不是媽寶男。 “我沒事。” “褲子都摔破了,怎麼會沒事呢?快,褲子脫下來,讓媽媽看看。” 母親說這些的時候,手裡的刀還揮來揮去,嚇得他膽戰心驚地朝後退了好幾步。 “真沒事!你火上是不是在燒什麼?我聞到一股焦味!” “是嗎?”母親鼻子用力在空氣中嗅了嗅,“哎呀,慘了!我的魚!” 望著母親轉身飛走的背影,曹雨來搖搖頭,拖著濕漉漉的身體和一條受傷的腿,穿過客廳,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客廳中留下了一道濕漉漉的痕跡,讓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條可憐的鼻涕蟲。 等他拿了乾衣服,來到了衛生間,推開門,突然愣住了。 父親背對著自己,正蹲在透明的淋浴房裡給小狗嘟嘟洗澡。 曹雨來突然發現,父親的背已經駝得不成樣了,原本高大的身軀不知道何時瘦成了一堆骨架,胯骨從腰間戳出,甚是嚇人。 從他空蕩的腋下看過去,那隻叫嘟嘟的公狗渾身被打滿了白色泡沫,正仰著頭,得意地享受著狗主人的服侍呢。 他敲敲門,想提醒父親自己的到來,但淋浴的聲音過大把敲門聲給掩蓋了。 於是,他不得不喊了起來。 “爸,爸!” 喊了幾聲後,父親終於聽見了,然後艱難地扭過身。 “啊?” “我要洗澡。” “哦哦,等我先把它洗完。” 曹雨來有點不耐煩了。渾身濕漉漉的感覺加上這一整天的倒黴事兒讓他瞬間失去了交流的耐心。 “我先洗吧!” “啊?你說什麼?” “我說,我先洗!” 父親關掉了蓮蓬頭。這下衛生間裡安靜下來了。 “你說什麼?”他不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那表情就像今天早上在小區門口一樣,困惑不解。 “我說,”曹雨來感到厭倦不已,“我要先……” 話剛說到一半,就看見那隻渾身都是泡泡的狗狗從父親的襠下鉆了出來,朝門口的方向狂奔而來。 “嘟嘟,嘟嘟,”父親急了,來不及站起來,嘴裡光喊著,“快,幫我抓住它……” 曹雨來“哦”了一聲,卻神情冷漠地微微側身,讓出一個道來。 那小狗哪兒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呲溜一下,就沖出了衛生間的大門。 “哎呀,這下慘了!” 父親踉踉蹌蹌站了身,舉著兩隻滿是泡泡的手,屁顛屁顛地追了出去。 曹雨來冷笑一聲,關上衛生間的門,並擰上了反鎖鍵。 活該。 說心裡話,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條狗。 一方麵,這些年他不在父母身邊,老人家完全把這狗東西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有時候乾脆直接就叫它“乖兒子”,時常弄得他很尷尬; 另一方麵是,自從他回來以後,這個狗東西似乎有了思想一樣,一直對他處於一種敵對的狀態,就好像他這個真兒子才是後媽生的,想來搶奪它在家裡的位置似的,所以每次一看到他都齜牙咧嘴的,朝他示威,有一次還咬了他一口,害得他不得不去醫院打了三針狂犬疫苗。 因此,他一向對它沒什麼好臉色。 不過他畢竟是個人,沒必要跟一條小狗一般見識,尤其是這一次,他這一讓身,小家夥說不定會對感恩戴德,往後把他當兄弟也說不準。 這麼想著,他一邊打開熱水,一邊脫衣服。 回來後一直跟父母住,這套房子一共就七十多平米的兩居室,衛生間也隻有一個,每次都得搶著用,非常麻煩。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出去租房子住,但這也意味著他那點微薄的工資得消耗半數,而且還得自己開銷夥食,這麼一衡量,也就忍忍算了。 很快,衛生間內被熱氣充滿了。 脫褲子的時候,一陣扯痛,讓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被摔破的膝蓋裸露了出來,血殷殷的,看起來真可怕。他忍著疼,快速沖了個澡,貼上創可貼,換上了乾凈的睡衣。 出了衛生間,看見父親正在客廳用吹風機給嘟嘟吹毛。 細絨的狗毛在天空中飛舞,極有可能會飄到廚房,飄到母親正在烹飪的菜鍋裡。 想到待會兒吃飯時,會在碗裡夾到白色的狗毛,他就感到一陣厭惡和惡心,心想著下次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這條狗給弄走。 正想著,母親已經端著菜從廚房裡出來。 “開飯啦!” 每次吃飯前,母親都要這麼熱情洋溢地高喊一句“開飯啦”,以此來提醒全家人,大家正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千萬不可辜負。 曹雨來一瘸一拐地來到桌邊坐下。 桌麵的豐盛程度,讓他猛地想起今天是中秋節。 “來吧,這是你回來後過得第一個中秋,我們一家人好好慶祝一下。” 等大家都坐好之後(嘟嘟也去狗盆裡吃食了),母親舉起了杯中可樂。 曹雨來也舉了起來。但父親卻紋絲不動。 他猜父親還在為之前自己把嘟嘟放出來生悶氣。 不過他可管不了這麼多,呡了一口可樂之後,就放下了杯子,伸手抓起餐盤裡最大的那隻螃蟹,開始吃了起來。 嗑螃蟹是他在餐桌上最喜歡乾的一件事。 “對了,今天的月餅送給站長了沒有?”母親假裝不經意地問道。 “嗯,嗯……”他假裝含糊不清,嘴巴裡一直在試圖把蟹肉從蟹腿殼裡擠出來,腦海中卻浮現那個月餅盒飛在空中的樣子。 “送出去就好,”母親點頭說道,“以後啊,這些人情世故你得自己學會,不用老讓我們來提醒,要我們不在了,你怎麼辦?” “大過節的,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曹雨來不高興地說。 “哎呀,”父親似乎有意不在大家的話題之中,“今天下雨,賞不了月了。” “不是停雨了麼?”母親說道。 “又下起來了。” 曹雨來下意識地朝窗外看去,才發現天色已晚,一陣陣落雨的聲音響徹世界。奇怪,他之前怎麼沒注意呢? 父親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曹雨來差點沒被蟹殼紮破舌頭。 “我得給老黃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爸!”曹雨來放下手中螃蟹,“你給他打什麼電話?” 父親愣住了。 “這大過節的,問候一下怎麼了?” “沒必要。” “怎麼沒必要?我們是老同學,而且我兒子還在他手下呢,順便問一下,他月餅吃了沒有。” 曹雨來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腳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 “爸!你煩不煩啊?” “怎麼了?” “黃站長生病了,在醫院呢。” “什麼時候?” “昨晚,他今天就沒來上班……”曹雨來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那個,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剛想走,就把父親一把拉住了。 “你剛才說,老黃今天沒去上班。” “這個……啊……” “原來你月餅沒送出去啊?” “我……” “月餅去哪兒了?” “我……扔了。”曹雨來老實承認。 “扔啦?”父親一臉驚訝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幾百塊錢的東西,就被你這樣扔了?” “沒錯,這種東西以後少買,多不健康啊……” “放屁!”母親猛地一拍桌子,把父子倆嚇得同時站了起來。 “你小子到底還有沒有把我們當你的父母?!” “爸……” “滾回房間去!飯也別吃了!給我好好反省一下!” 曹雨來停頓了半秒鐘,轉身就朝臥室走去。關門的那一刻,他看見父母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著自己,嚇得趕緊反鎖了門。 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自己的後腦勺,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越想越不爽。 這他媽的都是些什麼破事兒啊? 這就是所謂的家麼? 明天,我想好了,明天我就去找房子,搬出去一個人住,他想道,以後再也不用被這兩個老家夥控製住了。 我要去過自己的人生了。 他拿出手機,靠在床頭,開始玩一款名為《跳跳跳》的冒險類遊戲。 玩了一會兒,他停了下來。 他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孩。 每次感到孤獨和寂寞時,他都會想到她。 他叉掉遊戲界麵,登陸社交平臺,找到了那個女孩的主頁麵。 這個曾經拒絕他告白的女孩叫楊晴,現在是一名戶外健身網紅博主。 然而,看了不到半分鐘,他就愣住了。 楊晴最後一張照片顯示,她來到了離往復鎮三十公裡不到的天穹山。 也就是說,她此時此刻距離自己非常近。 真的非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