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靜靜聽完許東的敘述,李麗感到既震驚又恐懼。 她震驚的是,一條生命不久前還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此時此刻卻已經葬身水底;而恐懼則是因為,許東的狼狽歸來意味著逃生的希望被掐滅了。 除此之外,她更多感到的是一種惡心的感覺。 一個大學教授,知識分子,象牙塔裡的精英人士,竟然也會乾出這種利用手中權力去剝削傷害年輕女性的齷齪事情。 她抬起頭,看著那具乾癟、蒼老、在空中飄來蕩去的屍體,非常想上前去踢上一腳以泄心頭之憤。 但隨著光線的黯淡,她明顯感到了絕望的情緒籠罩了小沙洲上的所有人。 天快要黑了,而對於怎麼活命這件事,大家都似乎毫無辦法。 趁著大家不注意,她用手肘推了推坐在一旁發呆的丈夫,希望他作為一個男人,想想辦法,站出來帶著她和孩子走出困境。 可是,這個男人再次讓她失望了。 他隻是懊惱地搖搖頭,表示出了無可奈何。 我當初到底是怎麼瞎的眼、會嫁給這樣一個無能之輩呢?她痛苦地想道,然後任由兩滴委屈的眼淚從眼角快速滑落。 今年三十五歲的她,是一名全職家庭主婦。 十二年前,她還是一名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女孩,在一家小型私立幼兒園做幼師,生活簡單而快樂,對未來充滿了熱情和憧憬。 因為熱愛文藝,那段時間,她經常會在一個文藝網站上找電影看,然後會進到一個歐洲冷門電影小組發帖留言,參與討論。 期間,有一個ID名叫“蠟筆不小心”的網友經常與她互動,後逐漸發展到了私信交流,兩人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情侶。 在那個年代,網友之間還流行線下見麵。 一個初秋的下午,他們約在了一家電影主題的咖啡館。在一堆經典電影海報和民國風臺燈的背景映襯下,她對他印象極好。 雖然這個本名叫翟遠的人長得並非她憧憬的那種文藝帥哥,甚至完全相反——他其實是一個售賣醫療器材的工科男,胖乎乎的,帶著一副金邊眼鏡,斯斯文文的——但至少看起來還算順眼。 她當時就想,這也許就是自己可以托付終生的人吧。 後來想起來,當時自己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天的好天氣。 婚後不到半年時間,她就發現翟遠本質上是一個責任心較差的男人。 這個已經成為別人丈夫的男人除了平時上班,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買一堆莫名其妙的電子產品。 他對這種東西非常著迷,以至於從來不關心會花多少錢。 起初,她還能勉強支持他的興趣愛好,畢竟他花的是自己賺的錢,而且一切尚在可控範圍內。但隨著這種月光族的日子不斷深入,她開始焦慮起來。 老實說,身為一名私立幼兒園的幼師,她工資還算可以,再加上丈夫也有中等以上的收入,小日子過得相當不錯,從未在錢這種事情上操過心。 但孩子的出生改變了一切。 一方麵,她赫然發現,生活中需要花錢的地方比比皆是,而且孩子的消費標準比她這個大人還要高一截; 另一方麵是,她失業了。 本來,單位方麵是給了她三個月產假的,但出於對孩子的愛,在臨近返工的日期,她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要給予寶寶最大的陪伴。 當然,這麼做也有丈夫的承諾。他曾親口告訴她:“麗麗,你就放心在家做個賢妻良母吧,有我在,不用怕。” 正如那些喜歡誇口卻不怎麼行動的男人們一樣,翟遠讓她失望了。 在收入大幅減少、支出卻不斷攀升的家庭現實下,他依然我行我素,該買電子產品一樣也不落下,腦子裡沒有任何要養家的概念和責任。 於是,爭吵就開始了。 她指責丈夫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亂花錢,而後者卻以一種極為不理解的心態不斷提高駁斥的嗓門。 他每次都說,錢是我賺回來的,花一點又怎麼了? 又說,你就是瞎緊張,花掉的錢都能賺回來的,我讓你過過苦日子嗎? “可你知道我有多焦慮嗎?你承諾過,要養我們一輩子。” “我當然要養你們,我又沒跑,不是嗎?” “那你還買一堆沒有用的東西回來。” “怎麼叫沒有用呢?那是我的個人愛好,精神生活,否則我不成了一臺純賺錢的機器了嗎?” “可萬一你的收入減少,我們一家老小怎麼辦?” “不會的,你要相信我,這一天永遠不會來到。”他信誓旦旦地說道。 很可惜,這一天毫無征兆地來到了。 因為中美貿易摩擦的緣故,翟遠所在的外資公司決定撤出中國,目前正在處理後續的階段,也許要不了幾個月,翟遠沒準就得另尋工作了,這讓他未來的收入充滿了不確定性。 生活的難題終於擺在了他們的麵前,一切都得消費降級,節省開支。 這種情況下,她的不滿情緒到達了一個峰值,時刻處於要爆發的邊緣。 說實話,作為一名自認為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其實考慮過很多。 比如,世界大勢嘛,是他本人也無法控製的,如果一家人相互信賴,和和氣氣,哪怕日子過得拮據一點,普通一點,也是可以接受的。 現在家裡就他一個人掙錢,的確辛苦,適當給予一些理解也是一個妻子的本分。 然而,她再次懷孕了。 二胎不日出世的情況,讓她越發不安起來。 而在這種情況下,翟遠似乎了有了一些改變,有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看見他笑嘻嘻地抱著莫名其妙的快遞箱子回來。 她以為他改變了,直到有一次在整理房間的時候,在大衣櫃頂上的隱秘角落,發現了一些從來沒有見過的精致包裝盒。 他居然換了個淘寶賬號偷偷地買,而且還企圖藏起來不讓她知道。 那天,她在窗前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思緒紛擾,難過之情不斷湧現。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了這麼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做丈夫,甚至預感到了自己的下半輩子將會有怎樣的一番悲慘人生。 她打定主意,等翟遠一回家,她就要跟他攤牌。 她要離婚。哪怕挺著個大肚子,帶著一個孩子,生活會異常艱難,也要脫離這個曾經自己一心依附的男人。 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令她改變了想法。 以前工作過的幼兒園主管自己出來創業做幼兒教育,問她要不要來幫忙,可以給她開一份不錯的薪水外加股權。 “相當於咱們是合夥人。”對方意氣風發地說道,“我很清楚你的能力,一直很看好你重回職場。” “可是我現在肚子裡懷著老二。”她如實說道。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 “沒事,我可以等你。半年怎麼樣?正好我前期籌劃還需要時間。還有,李麗,”對方語重心長地說道, “聽我一句,千萬不要把自己一輩子都鎖在家庭裡,你是個妻子,媽媽,也是一名獨立女性,你要去實現自己的價值,否則到老了你會後悔的。” 掛了電話,她隻思考了半分鐘就明白了。 也許這個家庭的問題並不僅僅在於那個不太負責任的丈夫,也包括自己太過理想化了,隻要走出去,獨立起來,即便到時候真要離婚,她也可以自食其力,養活孩子。 她想好了,無論如何她都要接下這份工作。至於孩子,她會先生下來,然後請一個全職保姆來看護。她算了一下,新工作的工資完全可以負擔這份支出。 最重要的是,她終於有機會可以浮出水麵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了。 浮出水麵,一點也不誇張。 這些年來,最讓她痛苦的,不是那個有些輕微自閉癥、不斷給自己找麻煩的兒子小安,也不是這個隻愛電子產品不負家庭責任的丈夫翟遠,而是一種無聊的沒有意義的人生。 沒錯,她是一個妻子,一個媽媽,但同時也是一個女人。 她已經犧牲得夠多了,是時候該為自己找一條出路了。 她不想一輩子成為男人的附屬品,孩子的保姆,家庭的保潔員,而是要重新找到自己的價值。 於是,前天晚上,當丈夫在辦公桌前忙活時,她直接上前蓋上了他的筆記本電腦。 後者長大嘴巴看著她,滿臉怒氣,她想,要不是她的大肚子挺在那裡,翟遠當場就要發作了。 “明天我們去露營吧。”她以一種輕鬆的口氣說道。 丈夫聳了聳肩膀。 “我明天有事……” “不,去吧,我有事跟你說。”她神秘地補充了一句,“重要的事情。” “可是……好吧。” 顯然他知道,如果不答應的話,今晚是別想弄自己那些玩意兒了。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把丈夫和孩子從床上拖了起來,然後準備好行李,開始出發露營。 出發前,她不小心在他的手機屏幕表麵看到了一個快遞物流的信息,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又花錢買電子產品了。 但這次,她忍住了一句話也沒說。 來的路上,小安興奮不已,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翟遠也改變了狀態,臉上一直帶著笑容。 也許是確實很久沒出來了,這種一家人在大自然中穿梭的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到了露營地之後,不管丈夫怎麼問“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她就是不說。 她不是不想說,而是在尋找時機——找一個雙方都能聽得進話的時機。 也許是晚飯後,一家人坐在小溪邊,呼吸著山裡的新鮮空氣,望著天空久違的繁星點點,一切都變得清晰而沉靜之時,她就會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丈夫了。 對,是告之,而非征求對方意見。 她知道,也許他不會滿意,甚至還會反對,但對不起,她已經下了決定。 如果他要吵,那就離婚好了。 在此之前,為了讓氣氛更溫暖一點,他故意讓小安去邀請周圍露營的人一起來參與這頓晚餐。 她知道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但就在這時,問題出現了,小安在開飯之前不見了。 她著急死了,提出馬上去尋找,結果翟遠卻說,小安已經這麼大了,也許隻是想周圍轉轉,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沒必要擔心。 她注意到他不停在看手機——這天晚上有一場某電子品牌新款產品發布會的演講直播。 她氣得說不出話,轉身就走。 走了不到五十米,她聽到身後有人追來了,轉過頭來發現是那個叫楊晴的女孩。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找。”楊晴說。 她內心頓時一陣感動。 在真正需要的時刻,總是女性願意站在女性這一邊。 她們沿著小溪往峽穀深處走去,一邊走一邊喊,但是沒有得到回應。然而,就在一處森林的入口,她看見了一隻鞋子。 做母親還會不認識自己孩子的東西嗎? 她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然後大喊著,沖入了森林。 沒走多遠,她再次停了下來。 因為在一棵大樹下,她看見了鞋子的另一隻。 她抬起頭,頓時喜極而泣。 鞋子的小主人此時正坐在五米高的樹杈間,呆呆地看著遠方。 她不明白小安為什麼會這樣。 其實從他五歲開始,她就發現了他似乎有點問題。他沒有朋友,喜歡一個人玩,問他問題答非所問,乾起壞事旁若無人。 有一次,他在被窩裡點燃了火,差點釀成火災,一問,他隻是毫不在乎地表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想看看自己的臭屁是否會燃燒。 後來,她帶他去看醫生,也查閱了很多資料,最後的答案讓她很失望:小安患有輕度的阿斯伯格綜合癥,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自閉癥。 基於此,她一直對自己是否還要一個二胎持懷疑態度。 但丈夫堅持要生。他說,他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 等到她再次懷孕之後,這已經不再是一個選擇題,而是必選題了。 在楊晴的勸說下(她不知道為什麼小安對這個姐姐的話那麼順從),小安從樹上跳了下來。 他沒有做任何解釋,她自然也不能問,三人一行開始往露營地的方向回去。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們發現情況不大對勁。 先是遠方傳來山崩地裂的響動,隨後小溪的水流開始變得湍急,水位猛漲,最後,水勢開始在她們的腳邊翻滾起來。 “快跑!” 隻聽見楊晴大喊一聲,三人便撒腿起來。 然而,還是晚了。 就在即將接近露營地的地方,大水洶湧而至,將她們卷入漩渦之中。 在水裡,她感覺那楊晴抱住了她,而她則緊緊拉住了小安的手。 她感到恐懼極了,但一種天然的母親卻讓她勇敢地抓牢自己的孩子,決不放棄。 有那麼一刻,她的頭發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她拚命掙紮,腦子一片空白。 隨後,一個浪頭打了過來。 她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等再次睜眼,就已經被困在這座麵積微小、沒有逃生希望的小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