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禾米(1 / 1)

木禾米 林玉兮 7172 字 2024-03-23

木禾米本姓牟,聾而啞,與我同年長我月餘。我兒時的玩伴,我年少時的好友,亦是我今生唯一的“學生”。   說起“木禾米”這個名字,還有一段小故事。那時我剛上一年級,初知乍解的興奮加上喜好誇贊的天性,我指著書本封皮上歪七扭八的三個字,告訴他那是我的名字,不出所料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讓我始料未及的是,他問我他叫什麼、怎麼寫。   其實普天之下的啞巴都是有名字的,試想哪個父母會不給自己心愛的孩子,取一個名字呢,區別在於這個或普通或非凡的名字,知悉的人多寡而已。他這樣問,我遲疑了一下,但好為人師的性格,讓我自以為是了起來。我知道他大姓牟,俺大姓劉我也姓劉,他大姓牟他當然也得姓木,子隨父姓這是傳統,而他在牟姓族中排賀字輩,因為他堂屬兄弟們叫“禾文禾武禾壯禾····”。兩家大人閑話時,總稱呼他為“米兒”(敏兒)。姓氏加輩份加乳名便是學名,我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木禾米”當然就是他的名字了,恰巧這三個字我剛學過,書本上是這樣寫的“山石田土、木禾米竹、刀弓車舟”。他幸好姓“木”,如果是別的什姓、麼輩、啥名,我也就愛莫能助了。   小兒的無知變成了現實,卻不知道“木”姓有很多種寫法,若這樣說他姓牟叫木禾米,姓何的話該叫禾米竹吧,如此想來倒頗有點魯迅筆下孔已己的味道。   如果問我跟一個啞巴是怎樣交流的,我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呆在一起久了,慢慢形成了一種默契,由簡至繁從單一到復雜。而這些表達用的麵部表情、肢體語言和手式,像方言更像納瓦霍語,無論表達的多麼快多麼復雜,我們都會了然,如同語速並不影響對話一樣。這一切外人是很難完全明白或理解的。   如果好奇我是怎麼和一個啞巴成了好友,抑或又成了“師徒”的呢,這得從我有記憶時說起。   我從小體弱多病,用母親的話說“三根麻桿兒挑個大葫蘆”。因為身體羸弱,我不太敢跟同齡的孩子一堆兒玩耍,怕受欺負,這並不是怨天尤人,現實就是如此。就像結群而居的動物,受排擠遭欺淩的永遠是最弱小最無能的那個,一切一切沒有道理可言。即便我們是人,在混沌無知的孩童時代,原始的本能支配一切。而木禾米因為交流上的障礙,一群孩子又不願跟他一塊兒耍。算是相互取暖吧,我們便湊到了一起。   我依然記得那些年村裡人用怎樣的眼光看我們,我也記得我的父母看到我們時,怎樣的長噓短嘆,也許在這些大人們眼裡,能跟一個不“正常”的孩子玩到一起的孩子,一定也不正常。正常的孩子同正常的孩子撕鬧,正常,不正常的孩子同不正常的孩子玩耍,正常。現實社會中的大部分人,便是用這種不需要耗費腦細胞的思維方式,看待一些事物。   也許是因為都有著“不正常”的孩子,兩家走的“很近”。下雨陰天茶餘飯後的,總會你來我往的串個門兒閑話家常,這算是相互慰藉吧。   到了入學的年齡,我的父母便給我報了名。得知我要上學了,木禾米也央求他大,想同我一塊兒上學。   人,無論年齡大小貧窮富貴,內心總有一份夢想,不管這份夢想多麼平凡多麼渺小。   然而在我兒時那個年代的農村,還沒有專門的機構或學校,接收並教育這些身體特殊的孩子,他們的未來似乎從出生的那一刻,便被注定了。即使本溪叔跑了學校又跑鎮中心校,也沒能如禾米的願。   自那以後兩家大人聊到木禾米時,本溪叔嬸總是神情沮喪唉聲嘆氣,而我的父母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隻能陪著感傷。   入學後每次我放學回家(那時的學校分早中下三個時段)總能見到,形單影隻的木禾米,要麼等在路上或胡同口,要麼等在俺家院門口或屋裡。看到我他都像見到主人歸來的小狗一樣,歡蹦亂跳著奔向我,咦呀哇啦著拍我的肩抓我的手,喜形於色樂不可支,樣子像極了久別重逢的親人。雖然早上中午放學時間很短,短的如同閃電與雷聲間的空隙,他也會翹首企盼。   每天看我寫作業,也成了他最大的樂趣。每當我寫一個字,他的神情會和我一樣,因用力而搖頭晃腦吸呼有聲,手指在杌子麵上點畫有形;每當我張著雙手,苦煩的抓耳撓腮時,他亦雙眉緊縮冥思苦想。我偶爾的仰起臉恰巧與他對視,我看到他的那雙眸子裡,閃著奇異的光,如同黑夜裡鋥亮的星,一見之下他便難為情的笑笑,直起身子眼神中略帶著一絲羞澀。   就在我為他取名後的某個黃昏,本溪叔一家走進我們家門,這本是平常的事,我卻感到了一些異樣。木禾米沒有像往常那樣,撲到我寫作業的杌子前,而是忸怩的跟在本溪嬸腚後,雙手抓著一片紙,樣子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像我的同學等待老師檢查作業一樣。   寒喧過後,本溪叔同我父親坐到桌前抽煙喝水,本溪嬸則彎著腰,站在杌子前看我寫作業。   在灶臺上忙活的母親招呼著:“他嬸兒,自己找板凳兒坐,嫩今兒吃飯早呀”。   “嗯,沒什麼事兒早點兒吃,飯閑兒過來坐坐,還有點事兒求嫩家中兒”。   “怎”,母親有些愕然的停下手。坐著的本溪叔嘆了口氣,牽強的笑笑沒言語。   “唉,嫩說一個啞巴,習什麼文化學什麼字兒呀,還指望自己能成個大官兒大乾部呀怎的,這兩天兒敏兒也不知被什麼鬼附了身,一門心的要學字兒,人家老師都沒法子的事叫俺怎麼做,他卻說跟著嫩家中兒學,還說中兒學的文化他也能學會,嫩看”本溪嬸有些氣惱的從木禾米手中奪下那片紙。   紙片離手的同時,一截鉛筆頭掉到地上,木禾米趕緊彎腰撿起,那是我用剩下的,煙頭兒般長短。母親從灶前走出,“啊呀,敏兒寫的,看,中兒,嫩哥寫的是不是字兒,對不”母親接過去看了一眼,又轉手遞到我麵前。   紙片是從年畫上撕下的一個角,背麵上滿滿的擠著拚音和單字,我細細的看過從a到ong,聲母韻母一個未落,從人口手到鳥蟲魚爪子尾巴方向一字未錯,我有些驚愕,撓著頭:“對,全對”。   “是嗎”母親亦滿臉的詫異,父親禁不住誇贊著:“啊呀,行呀敏兒都對,他怎麼學會的呢嫩們說”。   如今想來,其實啞巴在被送子娘娘送下人間時候,除了一時疏忽,忘記了開啟他們感知世界聲響的耳朵或控製聲息的嗓子外,其它器官與所有健全的人一般無二。誰又能說清他們身體上的缺憾,不是老天爺對他們陷入塵世的歷練呢。   “哈哈,我還認為他瞎說來呢!”本溪嬸眉開眼笑,“那往後讓嫩哥跟你學唄,你學了知識再教給他”。   本溪嬸討好式的央求著,我便作起了難:“怎麼教他,他又不會讀,怎麼知道每個字,指的是什麼”。———讓一個對自己所學知識都一知半解的孩子教一個同齡的孩子,便是為難孩子。   “中兒娘也不識字,我看你書上都是畫兒”母親邊說邊扒拉我的語文書,“這什麼,雀兒”。   “不是雀兒,是鳥”我糾正著母親。   “噢,這什麼,魚,這什麼,蟲子還是蠶”。   “那是蟲,不是蠶”我又糾正著。   “對呀,圖上是什麼,字怎麼寫,你就這樣教給嫩敏兒哥,嫩老師是不是也這樣教的你呀?隻要嫩哥心裡知道這個字指的是什麼,不就結了,比如說甕,你把字寫在甕上,教嫩哥知道甕就那麼寫,怎麼讀不用管它,啊,你看這是牛,羊,這是驢、騾子還是什麼”。   “馬,不是驢”,在母親嘴裡一切似乎很簡單。   “哈哈,對對對,還是嫂子機靈,中兒你就這樣寫給嫩哥看,指給他知道甕是甕盆是盆,就是那樣寫,讓他知道指的是什麼就行了,他能記住幾個學會幾個是幾個,我和嫩叔也沒指望他能學成個什麼。他這陣兒興許就是擦著的洋火兒,著一陣兒熱乎一陣兒,當他知道學字兒的難處了,他自己就厭了。啊喲,這兩天嫩都不知道,俺被他央告的煩煩的,你應了也了了他的心事兒”本溪嬸堆著笑。   木禾米可憐巴巴的望著我,那種眼神是我從未見到的,如同剛被討來又被拴著饑腸轆轆的小狗,有些許的驚恐又有些期盼的搖著尾巴,這是我不忍猝睹的。   “那你寫給我看,告訴我字指的是什麼”我打著手式,心裡卻七上八下的沒個依托。   見我口氣有些鬆動,禾米一家一臉是笑。知道我讓他寫字,木禾米著急忙慌的撲到杌子上,拿過本子就寫,我趕忙奪下“乾嗎,這是我的作業”,木禾米受了炮烙般,忙住了手,有些難為情又有些手足無措的尋摸著。   “中兒沒事兒,隻要你肯教嫩哥,往後你用的筆和本子叔全包了”本溪叔在一旁說道。   “什麼呀,你知道個什麼呀,那是中兒的作業本,要上交老師的,怎好亂寫亂畫呢”本溪嬸責怪著。   “哦,哦,嘿嘿,嘿嘿”本溪叔謙意的乾笑了幾聲。   我拿出快用完的一個本本遞給他,並合上書。木禾米迫不及待的,三根手指捏著那截“煙頭”寫著,他每寫一個字,便比劃著它的意思“啊吧,啊吧,嘎哇”,馬牛羊,鳥蟲魚,解其意知其指。寫了一會兒,又開始寫算術。   要想得到別人的認可,需要在短時間內盡量多的展示自己的才華或能力,像參加你所中意的職位招聘麵試。   從個位到二十以內加減,他如指掌般純熟。這在我意料之外,要知道我從未告訴他任何單字的含義,也從未向他講解過算式,他隻是在我對麵看,還是倒著。末了,木禾米頗有些顯擺的寫出“木禾米”三個字,哈哈笑著——他的笑聲和正常人一樣爽朗。指給本溪嬸和我母親看,又拿給我的父親和本溪叔瞧,並告訴這四位文盲(是文盲可不是數盲),那是他的名字,我給取的。   本溪叔笑得直拍腿“怪不得嫩哥要拜你做師傅,名兒你都給取好了,早些年大、娘給取個小名兒,大名兒都是師傅賜,嘿嘿、嘿嘿叫什麼”。   “木禾米”我回答道。   “牟賀敏,好,極好,姓、輩、名,一個沒落,真事兒的好”本溪叔咂摸著,“中兒,合著你就該是嫩哥的老師,嘿嘿、嘿嘿”。   我的父母也在一邊附和著:“你都給嫩哥取好名字了,就得認下這個徒弟,哈哈、哈哈”,確乎,我的名字就是我的老師給取的。我不禁有些懊悔前幾天的莽撞與少識,既然取學名是老師的事,我也就沒有了拒絕收下這位“徒弟”的理由了。   “我可以教他,可我不知道敏兒哥能學會多少”我不無擔憂的說。   “隻要你肯教嫩哥,他學多學少,那是他的事兒”本溪嬸已笑的合不攏嘴。   隨著學識的長進,我知悉了因為無知所導致的錯誤。有一次我寫下了同音不同字的姓氏,對本溪叔表達我的謙意,本溪叔一臉愕然的看著我:“不一樣”。   “對,一個念法不一個寫法,這叫同音不同字,這是木頭的木,也有這麼寫的姓,隻是嫩姓的是這個牟,穆桂英的穆是這個,也有姓這個三點水沐地”。   “嘿嘿,我還奇怪呢,牟家老祖取個什麼姓不好,偏姓木頭,哦,還不一樣,與穆桂英還不是一個姓”。   “嗯”。   “我還認為是木頭的木,和穆桂英一個姓”。   “唉,咱不識字隻能聽個音兒,但對識字的人來說,可能不是一回事兒”我父親也有些疑惑。   “嘿嘿,管捏個幾子,聽著姓牟就行,礙了吃還是擋了喝,知不知道怎麼寫,也礙不著該姓麼姓麼,哈哈哈,哎,我聽說劉也不一樣寫”。   “嗯,七張八王十二劉”父親一臉的肯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摸去一切過錯。   自那天晚上以後,我心中似乎生出了某種韌勁兒,課堂上我會心無旁鶩,課下我會絞盡腦汁。教授木禾米的方法也很笨拙,先是我一邊各種解釋的寫,後是看他寫,再重復解釋的改。偶爾的會出現,我用盡辦法的解釋(甚至需要道具),他都不解其意不明所以,(比如說閃電和雷聲的間隙和順序)崩潰的我便暴跳如雷,每當此刻恰巧是我的母親獨自在一側,她便拿怪異的眼神瞅著木禾米,並憐惜的勸我:“中兒,他不明白就別教他了,是他識不進去,不是咱不用心教他,古話說人啞三分愚,真一點不錯”。   如果是本溪嬸在一側,不管周圍還有誰,手裡身邊有什麼物什,尋不見物什就巴掌耳光,不分輕重劈頭蓋臉的便打過去:“你怎這麼個榆木腦袋,半點開不了竅呢,看把嫩弟弟氣的,中兒你消消氣,原諒這個牲畜笨”一臉的憤恨、帶著哀怨和哭腔,或者眼中還蓄著淚央求我。   再看看委屈巴巴幾乎要落下淚來的夥伴,我心便軟了。學者不入其道,是師者不當其法。長長吐出一口氣,收拾心情重新來過。   如今想想,有些知識對一個啞巴而言,似乎毫無用處,比如歷史事件,比如地理常識,比如自然現象……但在當時我沒這種想法,總覺得學校裡教的,日後必定會有用處,事實證明也不盡然。   大多數時候木禾米是令我滿意的,他能默寫出所學的課文,也能正確的回答我提出的問題,更能變著法做出所有數學題……但他真實的學習成績我就無從知曉了,因為那個時候,隻進行期終期末兩次考試,素日沒有任何形式的考試,而這僅有的兩次考試,試卷上交後,我們就見不到了,過些時日,老師拿一張成績單,念一下分數,各個同學知道一下自己的各科成績,就算這個學期結束了,該努力須爭取,就是下個學年學期的事了。   因為木禾米學習的時間是我放學後或周末,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又大多是晚上,所以多數時候是在我們家,他就如同一隻等待投喂的雛鳥或幼畜,乖巧的等在俺家院門口或屋裡,順便帶一些反“投喂”的物品,如時令的瓜果桃李了、糕點乾果了,瓜子零食小玩具小物件了,不一而足,每次我都欣然接受,這也是我一直堅持的原因和動力,這樣的堅持長達四年有餘。   本溪叔也從未食言,三十頁的本子一買便是一大摞兒,各種筆一拿便是一大把,三種墨水前一瓶還沒見底,禾米又捎來新的。有一次因為書費,本溪叔跟我父母鬧了個半紅臉,還有一年本溪嬸給我買了與禾米同款的衣服,最後以我父母堅持還了衣服錢而收場。   也正因為教授木禾米習字的原故,兩家走的特別近,比如本溪叔嬸做小賣買,賣不盡的剩攤兒貨,總是先送給我們家,比如我們家有個糶糴換兌處置買賣,本溪叔嬸總會盡力而為,再比如我們家有個大事小情的要人幫忙,不用言語,本溪叔嬸自會先到,再再比如……在村裡人看來兩家就如同親屬,雖說一個村住著,誰也會有個說的著處的來的交心鄰舍,但這種非親屬間的親近,引起了木禾米大伯和三叔的不滿,每回聽到傳聞或議論,本溪叔總會嘆息:“都是土坷垃裡刨生活,我又沒礙著誰,即使是親兄弟,我能幫他們一時,幫不了他們一世,日子都是自己起五更趴半夜舍身破力熬出來的不是”。   話到這兒,有必要介紹一下,木禾米家族的親友長序。本溪叔兄弟三人,大哥牟本泉外號“六兒”,弟弟牟本河外號“瞪眼兒核(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