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兒”的由來,緣自一場“戰爭”,一場響譽全村的戰爭。牟本泉自年輕時便嗜賭如命,這從他給兒女們取的名字上,便可窺知一二。他的三個兒子叫做萬兒,大萬兒、二萬兒、三萬兒,他唯一的女兒叫千兒,———深諳行賭之道呀。 不單他成為“六兒”的故事,被村裡人廣為傳頌,在他成為“六兒”之前的秩事,也是村裡人茶餘飯後百聽不厭的談資笑料。比如少年時的本溪冬天早上,早早的拾回一背燒柴,而本泉仍撅著屁股呼呼大睡,禾米奶奶便訓斥著喊他起床,並把他的懶惰與弟弟的勤快作對比。 他無賴的說出一番俏皮話:“俺二弟這般勤快嫩隻給他娶一個媳婦吧,俺再怎麼懶嫩也得給俺娶個媳婦吧,既然都是娶一個,我多忙計什麼,嘿嘿”; 比如一家人下地,他總是拖遝在最後,父親喊他腳步快點兒,他煩燥的說:“不都是往地裡趕嗎,快一步慢一步又有什麼乾係,地又跑不了,再說路就這麼寬總得有個前後吧,嘿嘿”; 再比如夜裡讓他到糧場裡看糧,下雨了同場的人家喊他起來蓋糧,他打個哈欠翻個身:“老天爺不會光下雨不晴天吧,有天淋了有天曬,蓋什麼蓋”; 再再比如夏裡父親吩咐他到菜地裡起菜壟,把白菜蘿卜的種上,並把菜籽交給他,幾天後到菜園裡一看,地還荒著,責問他時,他會說:“種了這回兒,還有下回兒是不,嘿嘿”。 再再比如……多了。 我聽父親說,木禾米有三個姑姑,但我從未見過一個,這還要從很多年前說起。牟本泉到了成家的年齡,因為家庭的原故,禾米爺爺便想用禾米的大姑,為本泉換一門親,這在當時是一種無奈但可行的辦法。然而禾米的大姑卻是一個思想進步的青年,對這份封建婚姻,她做出了反抗,同她心愛的人私奔了。是跟同村同姓的“叔叔”走的,雖然沒有一丁點的血緣關係,但卻足以讓她的家族蒙羞。這對年輕的戀人所付出的代價是,自此再未返回故土,包括他們的父母離世。等於他們用親情換取了自認為聖潔的愛情。 大妹私奔對牟本泉而言,意味著婚姻沒了著落。他開始頹廢、放縱,一個冬天他欠下一屁股的賭債。 年底債主登門討要,禾米爺爺變賣家當,也沒能還清。債主給出兩條道,要麼用禾米的二姑抵債,要麼要了本泉的命,適時禾米的二姑年方十七。雖然這件事發生在七一二年,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的那句俗語,依然根深蒂固的統治著僻壤裡的鄉民。禾米二姑被捆著抬出家門的時候,便發下毒誓,終生不回娘家門兒,包括父死母喪。 禾米的三姑,出生於六零年,山東地區大饑荒的年代,老老少少八九口(本泉的爺爺奶奶尚在)已經食不果腹性命堪憂了,孩子的降生便是災難,被逼無奈,禾米三姑被送人了,送出家門後,再無音訊。 扯這麼遠,再回到“六兒”,即便是輸掉了妹妹,也沒能改掉牟本泉的嗜好。轉過年兒他“贏”回來一個姑娘,這便是禾米的伯母,一個右眼蘿卜花、看人習慣性閉上一隻眼的女人,一個長著一張驢臉的婆娘,村裡人便給她取了個“草木匠”的外號,莊戶地裡稱母的牲畜為“草什麼”,如“草驢、草豬”,“草木匠”自然是“母木匠”。 “贏”回來“草木匠”的這一說法,是村裡人故意貶損牟本泉,聽本溪叔說,牟本泉的嶽父是他的賭友,一個老賭棍,選擇本泉做女婿,理由有三,凡是好賭的人膽子大,白花花的銀子,血汗換來的銀子,翻掌措指間便會易主,沒幾分膽量上不了賭桌;凡是賭徒都機警、精明,又是雷子又是條子的,沒點警覺勁兒,豈不經常被抓,這是所謂的機警,賭錢鬼賭錢鬼,沒點鬼心眼子,萬貫家財也作踐不了幾天,這是所謂的精明;最重要的是輸掉了小妹未改其“誌”,‘小夥子有魄力,我看好你喲’。 在我想來臭蝦米碰上爛螃蟹,一個壇子裡的貨色。閨女也沒俊到那兒去,找到個落魄又肯接手的下家,趕緊出手才是真事兒。 “草木匠”嫁給牟本泉的第一個大年夜,下團圓餃子。熬夜耍錢大半個冬天的本泉,坐在灶前燒火,就在餃子在沸浪尖上打滾兒、欲撈將撈之際,迷迷瞪瞪的牟本泉向灶裡扔了一把黃豆莢皮,嘴裡高聲的叫道:“啊,六兒呀”擲骰子的勁頭,睡夢裡也放不下。草木匠一聽怒不可遏,扔了蓋墊子,揮起手中的笊籬便砍了過去,一場迎接新年的戰爭由此打響,“六兒”的名號,也因這一役而蜚聲村內外。 見到牟本河你也就不難理解“瞪眼兒核”因何而來了,牟本河給人的第一印象,像黑鼬,一雙小而圓的眼睛,像是泥塑的腦袋用棒子剜了倆洞兒,塞上兩顆玻璃珠,鋥明瓦亮滴溜亂轉。 無論跟誰來往交集,他都一根蔥一頭蒜,一分一毫的跟人計較,轉動著個小眼兒,生怕吃虧。 比如剃頭:“剃洋頭多錢”,“三毛”,“寸頭呢”,“也三毛”,“光頭呢”,“兩毛”,“那俺這頭小不便宜兩分嗎”,“你的頭小的和酸棗核兒那麼大也兩毛”,“給剃胡子刮臉嗎”,“剃頭,免費刮胡子刮臉”,“好吧,給俺剃個光頭”; 比如百年不遇的下一次羊湯館:“羊湯多少錢”,“羊肉兩塊一碗兒,雜碎一塊六”,“餅花錢嗎”,“一斤一塊二,最少二兩”,“兩毛錢的餅賣嗎”,“也行”,“羊湯要錢嗎”,“天下的羊湯館兒,喝湯都不要錢”,“好吧,給俺來碗羊雜碎兒,兩毛錢的餅”,他會不吃餅,喝八碗湯兒,潷乾雜碎兒,打包帶走,走時再往雜碎裡加兩勺鹽和辣椒沫; 再比如買衣褲鞋帽,一樣的價兒挑大的,上衣褲子大了長了,回家裁一溜兒下來“布條兒捆個籬子架條也好嗎”,鞋子大個碼兒“省得擠腳”,帽子墊上幾張紙“省的往衣兜裡裝擦腚紙了”,不禁令人想,你留著衣兜做什麼; 再比如給鄰居或本家兒,壘墻蓋房的幫工,他會一片瓦一片瓦的遞,一塊磚一塊磚的搬,還恬不知恥的說“俺這樣乾一天也不用坐下歇息(也沒少歇息),連著乾十天也不會耽工”; 再再比如……多了。 即便如此得善於“精打細算勤儉持家”,他家的日子卻過的稀爛。因為貧窮,他見著什麼都眼紅,瞧著誰家日子過舒坦了,就掘心挖膽般不舒服,似乎別人阻了他的道、搶了他的寶兒,心裡不平衡之下,他便撅著尖嘴抖著鼠須,搬弄是非,東家長西家短前屋忌諱後屋壞心眼兒,早晚攛動的人家打鬧起來,他才心安。當然,為此他也沒少被人拾捯,卻死不悔改。 他的媳婦兒叫“西鳳酒”,生有一女一子,因雪天生的雪兒,因雨天生的雷兒。為什麼被喚作“西鳳酒”呢,她得著一種皮膚病,麵皮麩沫似的掉,褪的臉色像喝了酒,通紅。一雙眼瞇著也像喝醉了似的。跟人說話兒一句話能重復八遍,一件事能叨叨二十幾回兒,更像醉漢。消瘦如麻桿、風吹欲倒的她,走起路來偏喜歡雙手奓著,甩蕩著衣袖,看上去猶如穀地裡,木棍兒挑著隨風擺的假人。村裡有見識的人說她像是西鳳酒標上的飛天,“西鳳酒”便成了她的雅號。 本溪叔在村裡出了名的“夾擠”(吝嗇),嚴格意義上講,他算不上地道的農民,這不是說他種地不咋樣,相反務弄莊稼他是一把好手,種著十幾畝地一點荒廢漏落也沒有。相較這些他更善於做一些小買賣,夏炎冬寒種罷收罄得著空閑,他便拾起秤桿兒,夏天裡販個水果青菜腥魚爛蝦了,冬天倒騰粉條粉皮春聯年畫的,用他的話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掙個零花兒,再不濟賺個吃”。 因為是小本生意,免不了秤高價低的跟人磨牙,這就是村裡人說他“夾擠”的原因,本溪叔也有他的說辭“無利不貪早,我要不為掙個仨瓜倆棗,瞎忙計什麼,本來利錢就薄,加上掐頭去尾的損耗,秤頭價碼的不緊計較點兒,一趟買賣下來白操扯”。 還有就是本溪嬸嫁進牟家時帶來了一份“手藝”———製土鞭。雖然國家明令禁止私造煙花鞭炮,且每年都發生這樣或那樣的事故,但在利益麵前,總會有人鋌而走險不計後果。 有這份“手藝”加上夫妻倆的勤儉持家與精打細算,他家的日子過的相當富足,他擁有著村裡唯一一輛,用七五拖拉機前胎打成的高廂大排車,嘉陵摩托、十六寸熊貓電視、牡丹縫紉機,雖說‘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但喂著肥豬、一圈的山羊、壯如騾馬的黑叫驢,……這一些不能不算是一大筆財富。 有著厚實的家底,九零年本溪叔翻修起五間窗臺以下青石對線、窗臺以上紅磚扡縫,高窗闊門的紅瓦大簷屋正房。 其實起初禾米一家不住在這所宅裡,因為娶西鳳酒才搬進了這所禾米爺奶住著的院子。事情起因是兄弟仨,到本河成家的年齡,禾米爺奶再沒能力打宅築院,隻好將自己的房子用作兒子的新房。西鳳酒卻沒相中,即便新起的門樓廂房,正房換了紅瓦。五間低矮的夯土墻正房,總比不過二伯子住的三間青石勾縫、青磚梅花簷的灰瓦上房顯的氣派。為此牟本河也苦著臉抱屈“就因為我是老小糊弄我,積攢的家當都給了老大老二,留下這點窮家底給我”。三弟嘰歪弟媳絮叨,為了不讓父親作難,本溪便換了宅院,搬回這所老房子,同父母住了在一起,這個情節似曾相識。 老房子畢竟有年頭了,就像半老的徐娘蓋上紅蓋頭,穿的花枝招展,見不到臉認為小媳婦,走起路來就露怯了。夯土墻雨濺的部分猶如菌傘,形成一圈凹陷,即便相盡辦法修補,也沒能阻止它的衰老。父母在世時年事已高不易動遷,八六年八九年老人相繼離世,搖搖欲墜的房子再也捱不過歲月的等待,這才有了拆舊立新。 九二年秋一個雨天,本溪叔一家如往常一樣坐在我們家,東拉西扯的閑聊。聊著聊著便聊到了轉過年我考初中,自然又扯到了木禾米。本溪叔吐著煙:“我想好了,隻要嫩家中兒肯教、敏兒識的進去又肯學,我就把他送到鎮上,讓他哥倆住在敏兒他舅那兒,要是孫立貴不樂意,頂多算我賃他的房子,我給他租子,親戚再薄我想他孫立貴不能連這點情份不留吧。一個星期吃飯不用他管,哥,你知道我多的是麥子,拉一排車去,換餅換菜夠他哥倆吃半年,就是送吃送喝,我騎摩托車打個來回兒,也費不了多少時間”。本溪叔這樣說,我的父母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兩家彼此都知悉家事。 這兒就不得不提一下本溪嬸的娘家,鎮政府所在地的村子。孫立貴是本溪嬸同父異母的弟弟。禾米的姥姥難產,生下本溪嬸後便去世了,由她的奶奶把她養大。禾米的姥姥去世後,姥爺續弦,生了禾米的倆姨和這個舅。雖說是一家人,他們卻沒有一家人的親熱勁兒,因為不住在一個宅院裡,同父異母的姐弟姊妹就有些疏遠。本溪嬸雖為大姐,卻沒得到大姐被弟妹的恭敬與尊重,特別是她出嫁、奶奶父親相繼離世後,他們來往交集變的更少,他們像所有農村人眼裡的遠房親戚一樣,僅保持著表麵的親戚關係和必須的人情互動,除了這些談不上任何感情,這就不難理解本溪叔的這番說詞了。 若不是一場意外,木禾米的後來就不會經歷那麼多的波折和苦難。雖然他不會有什麼大的出息或成就,但最低可以象大多數稍有殘疾的普通人一樣,在父母的按排下,找一個不太出眾的女孩成家立業,平靜樸實的過完他的一生,然而本可預見的未來,卻因一場意外發生了改變,他本有的幸福與溫暖也戛然而止。 九二年入冬,本溪叔嬸又操起了他們的老行當——製鞭。我曾好奇問過本溪叔,他向我表述製作鞭炮流程是這樣的,裁紙、製筒,封底、撚信,裝藥、置信、掐信,編辮、成盤兒。因為考慮到炮筒的緊實度,裁好的紙需浸透,所以製筒工序要在夏天完成。放置幾個月乾透,用水膠和著木屑細沙將底部封住。接下來便是非常危險的步驟了,尤其是掐信,掐的輕了,炮仗容易打嚏呲花,重了,假信兒,好在本溪嬸有十幾年的手藝,聽她說這是她賴以獲取她與奶奶口糧的方式。 往年本溪叔嬸都是在糧場上搭個簡易的棚子,來做這份危險的非法營生,隨著打擊力度的加大,他們改變了方式,將一切搬上了排車,等於把排車變成“流動的製作車間”,尤其是夜裡誰也摸不清他們躲在那道溝貓在那個坳,而這對本溪叔而言,駕著驢車走夜路,本就是件稀疏平常的事。至於如何獲取原料、怎樣銷售成品,那更像是黑夜裡鬼的所在,猜不透見不著。 那天夜裡村外傳來一聲冗長沉悶的響聲,就如同很遙遠的雷,也像是坐在灶前聽鍋裡沸騰的濃湯,“咕嚕咕嚕嗡隆”。 “壞了,出事了,本溪家兩口子出事了”坐在炕上被筒裡抽煙的父親,邊說邊忙不迭跳下炕。 “不能吧”母親住了手中的活,向外張望,跳著腳提好鞋沖出屋門的父親,又折了回來取手電,木禾米抬起頭一臉茫然的望著。 “你知道在那兒”。 “嗨,能在那兒”。 “叫上個人兒吧”。 “…………”。 再次“見到”本溪叔嬸,是在村口的靈棚裡。兩頭紮起的薄膜筒裡,是包裹嚴實血漬滲透的棉被,乍看上去如同兩個巨大的菌包,木禾米披麻戴孝疲軟的像條狗一樣,蜷伏在兩個“菌包”間抽噎著,我不知道這一夜他經歷了怎樣生離死別的絕望和撕心裂肺的煎熬,此刻他累了,像離開水很久的魚,已沒了任何掙紮的力氣,看到這一切,我的世界一下子模糊起來,像有一雙手掐著脖子,相喊又不知怎麼喊,也像有人死命捶打脊梁,疼的喘不過氣卻掙不脫…… 接下來由牟氏族裡告喪親戚、置辦殮衣棺木、掘穴砌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從得知本溪夫妻罹難的那一刻起,關於倆人的死因便眾說紛紜,有說裝藥時引爆的,有說掐信時擠響的,有說遇上狼,驢受了驚,拖著排車亂躥顛爆火藥的,更有甚者傳言,同二倒販子價兒沒談攏,被縱火謀害的……但一切的紛說都是猜測。 插句後話,這年除夕木禾米從我們家拿了香紙,帶我去過現場,路上我還問:前兩天你不是給叔嬸上過過年墳了嗎? “唉,那土堆裡埋著的隻是一堆灰,這裡才有俺大俺娘的血肉”。 那是一處很偏僻、坐向東南的山坳,前麵是荒草疏短雜石叢生的慢坡,後麵是綿延的側柏林,人在坳裡卻可以察看三麵。由於附近沒有一丁點兒的耕地,也就沒有道路。現場殘留著排車木板的殘片,被燒毀折斷的柏樹,外倒著環繞成一個圓,那樣子像往水枯泥未乾的池塘裡扔下一塊石頭,淤泥迸向四周,形成花朵的樣子。 按鄉俗逝者入土後,孝子孝女百日之內,要為逝者盡許多禮儀,比如次日淩晨‘搭墻’、一七之內‘送飯’、回七守夜、偏五七安家、正五七看兒女、百日圓墳。因為穿重孝的人,正五七前不允許串門兒,木禾米的學習便因此終斷,其間在路上見到他,他還惦念著學習,我也想去給他“補課”,但被母親阻擋下了:“唉,一個沒了大、娘的啞巴,往後要在別人家屋簷下過活,能活的好好地就不錯了,學什麼文化……”,母親一臉的哀傷,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言,我是無法完全理解其中含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