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禾米4(1 / 1)

木禾米 林玉兮 6671 字 2024-03-23

那個中秋節是我這一生都忘不了得。母親將盛好羊肉的碗放在我麵前,我夾了幾塊,沒有嘗岀任何滋味,便放下了筷子,母親嘆口氣沒言語,父親淡淡的說:“去看看敏兒吧,拿上個月餅,興許這一天他連口兒水兒都沒沾上”。   天已經黑嚴,月亮還未升起,天空中掛著稀疏的星。路過木禾米曾經的家,我用手電打照了一下,門上著鎖。自打六兒洗劫了這兒以後,瞪眼兒核搬走了這兒的一切,現在這兒就剩一個“殼兒”。我扒著門縫察看、用手電晃,好久裡麵也沒反應,可以斷定木禾米沒“回來”。去到瞪眼兒核家門前,他家亮著燈,有人高一聲低一聲的說話,我知道木禾米沒“回來”。出了村子,我戰戰兢兢向側柏林走去。   站在“圓點”,我用燈光晃著側柏林,“啊,吧”,聲音嘶啞又艱難,我循著聲音奔去,在一塊巨大的石頭背後見到了木禾米,他像一條狗一樣蜷縮在那裡,我俯下身借著手電微弱的光,看到木禾米的臉腫的發亮,眼隻剩下一條縫,像驢一樣的嘴唇斜歪著,我伸手要去摸,他躲了一下但還是停下了,我的手掌摸到的好像剛出鍋的饅頭,滾燙。   淚水再次打轉兒,嘆了口氣,我把衣兜裡的四個月餅掏給他,他接了,稍稍直了一下身子,像我小時候懶床,裹在被窩裡斜靠在燈障上吃零嘴兒。他啃下一丁點月餅,艱難的嚼著,艱難的咽著,我又懊悔沒捎一點水,嚼著嚼著,淚水從眼縫中湧出,像雨天窗戶玻璃上不停滑落的水珠,我努力忍住了淚水。   月亮升起的時候,他啃完了月餅,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他要去他舅舅家,我沒有任何的表示,他扶著石頭艱難的站起身,剛要直起身子,猝然的又彎了下去,還帶著一聲疼痛的呻吟“哎呦”,我忙扶了他一把,緩了好一會兒,他才艱難的挪動著腿腳,我找來一截枯枝給他,扶著如裹腳老人一般的他,在亂石的慢坡上蹣跚而行。   我不知道本溪叔嬸的魂魄是否還在附近,倘若他們看到今天的兒子,是否會死而又死……   車輪般大小的月亮灑下銀色的光,讓黑夜變的不再可怕,讓夜行的人可以找到方向。   經過河溝時,他艱難的蹲下,沒有在意是汙濁還是清澈,掬起幾捧喝下。我們踉蹌著趟過河,爬出河道便是通往鄉鎮的公路。   “你回吧”,我想跟他做著伴,送他去他的舅舅家,他拒絕了“我自己可以,大半夜的你不回去,大爺大娘惦念”推讓過幾次,他堅持不讓我送他,我給他手電,他說“你用吧,村裡的路不好走,你膽子又小,我有月亮又是大路,沒事兒”。   在這個萬家團圓的夜晚,木禾米不得不出走他鄉另謀活路。在銀色月光的映照下,我目送著我的發小、我的夥伴、我的好友、我的“學生”,直到淚水模糊到看不見他為止。   八月十八返校時我去了禾米的舅舅家。禾米的舅舅在鎮子外,蓋了幾間棚養豬,就在去鎮子的路邊上,離學校不遠。   進到豬場,孫立貴正在往外推豬糞,得知我找木禾米後,他嘴裡罵罵咧咧的:“xxx那個瞪眼兒核就是個畜牲,怎麼能下那麼重的手,把個孩子打成哪樣”。把我領到木禾米住的地方,就忙自己的去了。   那是一間倉庫,裡麵堆放著飼料和玉米,還有一臺磨玉米的機器。木禾米就躺在臨時搭起的床鋪上,邊上一張杌子上放著水杯、兩盒藥和一瓶碘酒。見到我側臥的木禾米,掙紮著坐了起來。   走到他跟前我問“還疼嗎”。   他緩慢的比劃著“沒事兒,過幾天慢慢就會好的”。   “沒傷到骨頭吧”。   “沒,舅舅說隻有兩根肋骨上裂了點紋兒”比劃完,掀起肥大的上衣,他一側的肋間一塊黑紫的包。   我從書包裡取出父親在村衛生室拿的,幾瓶治療跌打損傷的藥,木禾米沒言語接了過去。   接下來的兩年多,木禾米一直住在這裡,日子過的不是太好也不算太遭。   一個星期六中午,我回家經過豬場便拐了進去,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星期六跟他打個招呼,第二天返回時給他捎帶點稀罕的零嘴兒。   木禾米推著半車鬥稀泥般的豬糞,正從門裡出來,碩大的雨靴讓他走起路來都顯的有些吃力,見到我他呀呀了兩聲算打過招呼,倒下豬糞,光頭的他憨笑著“又可以回家了”。   “你有什麼想吃得嗎?明天我回來給你帶”。   “沒,這裡什麼也有”每次他都是這樣說,但每次接到給他的捎帶,他都眉開眼笑著急切的打開。   “啞巴,啞巴,死那兒去了”禾米舅母拿著水管,從豬圈裡探出身子叫喊著,我趕忙告訴他,“你快回家吧,別讓大爺大娘惦記著”扳倒車子小跑著住裡走,雨靴發出“呱啦呱啦”的聲響。   九五年冬本溪叔嬸三年忌日前,木禾米重又回到了村子,不過他沒再住進瞪眼兒核家,而是住進了自己家裡,過程是這樣的。這兩年本溪叔嬸忌日,瞪眼兒核也曾去叫過木禾米,必定他得了二哥大部分的家產,給亡故之人添土上墳,也是他的份內之事。   每回去叫,木禾米都不願回來,知道木禾米的意願後,孫立貴便把瞪眼兒核臭罵一頓轟出家門,沒有孝子的參與,每回忌日隻能作罷。現在想來如果本溪叔嬸泉下有知,知悉兒子曾經歷的不幸與苦難,一定會原諒他的不孝。   鄉俗三年忌日是死者生前故交親朋好友,為死者舉行的最後一個典禮,親屬格外重視。六兒便找到了孫立貴,他心裡打著怎樣的算盤,其實村裡人都清楚,隻是當時我們年齡小,還不懂這些鬼伎倆。   木禾米回到村裡的當天下午,六兒帶領“部隊”突襲瞪眼兒核家家門,兄弟二人又爭吵了起來。六兒要求瞪眼兒核,歸還本溪的一切,房子土地還有存款,當然瞪眼兒核極不情願:“當時我在氣頭兒上,沒把住勁兒打了啞巴,知道他去他舅那兒了,我也去叫過他幾回,讓他回來,可他不肯,這怨不得我”。   “別說那麼多沒用的,你要是對他好,他能跑到他舅那兒去,叫都叫不回來,我現在把啞巴叫了回來,是我答應他,不讓他再跟著你過了,他才肯回來的,既然他不再跟著你過,按理你該退還屬於他的一切”六兒斬釘截鐵的說。   “可他也跟著我過了一年多呀”瞪眼兒核爭辯著。   “放屁,瞪著你的鱉眼放你的狗臭屁,從俺二叔二嬸子死了,到前年八月十五,總共不到十個月兒,還一年多”,大萬兒在邊上插著嘴。   看著人強馬壯的大哥一家,瞪眼兒核有些膽怯:“那也該等我收了地裡的麥子再說”。   “歸你的時候有的地裡就種著麥子,相的美還再收一季,還有把存款和現錢,賣地瓜乾的錢,全部還回來”六兒步步緊逼。   “啊欸,澀孩子啞巴,把俺雷兒磕成了醜兒,他賠得起嗎”西鳳酒見丈夫露出敗像,忙幫腔兒。   “對,這怎麼算,啞巴怎麼賠俺”瞪眼兒核立即高聲喊著。   “賠什麼賠,就是兩個孩子打架,故意打破了頭,什麼都不用賠,何況啞巴不是存心把雷兒磕了,隻是他沒照看好,再說隻有嫩說是啞巴把雷兒磕了,啞巴又爭辯不出來,誰知道嫩是不是故意訛啞巴”,六兒這一些言語,讓瞪眼兒核張口結舌,也覺得心虛。   “宅子就在那兒我又沒搬走,林場也還在哪兒,承包地到期的村委都收回了,別的地大多數你也都知道,”瞪眼兒核知道拗不過,便這樣說。   說歸說,當初本溪留下的十幾畝地已所剩無幾,首先人去世後口糧田會被收回,而在這十四五畝地之中,還有一部分是承包地,承包地到期要續交租金,以瞪眼兒核的能力,根本打理不了哪麼多的地,乾脆不再續租,地也就越來越少。   房子土地口頭退還後,存款和其它的物什他怎麼也不退,理由和當初的六兒一樣“本溪也是俺的親兄弟”。   六兒實在沒法:“大萬兒、二萬兒、三萬兒牽羊去,羊也是嫩二叔家的”。   仨萬兒呼啦就沖進了瞪眼兒核的家裡,西鳳酒哭喊著:“嫩這些土匪,搶呀,那羊是俺自己的那幾隻”,說得沒錯,當初從本溪叔家趕來的一群羊,瞪眼兒核兩口照料不過來,連殺帶賣的剩下沒幾隻了,但六兒不管西鳳酒那樣說。   瞪眼兒核一見之下尋摸稱手的家什,欲作反攻之勢,卻被六兒扳倒在地,西鳳酒要關門,被草木匠和千兒摁在了門框上,這才叫兵對兵將對將。雪兒和雷兒根本不敢上前,隻有驚恐的大哭大叫。三個萬兒牽羊的同時,順便到屋裡拎了些別的什麼物什。   而此時木禾米正在我們家,同我的父母閑話別來之思,即便聽見胡同裡有人興奮的高喊著“六兒家和瞪眼兒核家,又打起來了”,並夾雜著急促的腳步聲,我的父母理都沒理。   戰果很明顯,六兒家完勝。第二天晚上三個萬兒同木禾米,便住進了本溪叔家的屋子裡,因為六兒隻有三間正房,三個萬兒一直東家十天西家半月的在外借住,得到本溪叔的這所宅院,是六兒朝也思暮也想的事。   過完年木禾米便跟隨在外打工已有四五年的大萬兒二萬兒,一起出門兒務工了。再次見到木禾米已是九六年底了。一年沒見,他個子竄了一大截,也黑了,如同當年他的父親般消瘦。嶄新的旅遊鞋牛仔褲,雪白的翻領羊毛衫,短小的夾克,中分頭梳的鋥亮,初見之下我差一點沒認出來。   他拎著一大盤兒香蕉進到我們家門,哈哈的笑著,很滿足很快樂的樣子。見到父親硬塞給他兩盒硬殼的“紅金”煙,重又掏出一盒敬給父親一支,自己也熟練的含上一支,父親驚訝的“呀,學會吸煙了”。   禾米難為情的笑笑“一個宿舍住的工友都吸煙,白天一根夜裡一根的便吸上癮了”轉臉看向我“我知道十七的孩子,慣上這個毛病不好,但乾活累了,吸上幾口兒挺好”,在他雙手比劃的同時,我發現他的雙手粗糙的像槐樹皮,皴裂的口子粘著膠布。   坐下後我便問他乾什麼工作,他告訴我大萬兒二萬兒在一家木器廠工作,因為聾啞的原因木器廠不收他,大萬兒就給他找了個在磚場翻磚坯的活兒。這工作非常適合他,不用跟任何人交流,埋頭乾就完了。活也簡單,隻需將一抷子(磚場數語,一抷子為一萬)一抷子的磚坯倒一個個兒就行了。一天下來可以掙十二三塊錢,比倆萬兒掙的都多。越是年跟底兒磚場越忙,所以過了小年才結得工。   父親禁不住問,掙了多少錢,錢自己收著嗎?木禾米一臉興奮“去除一切開支,兩千二百多”。這個數字在九六年的農村,是普通家庭一年的純收入。“結工的時候,大萬兒去幫忙結的,其實我也記著帳,錢大萬兒捎回後交給了俺大爺,俺大爺說幫我存著,給我蓋屋娶媳婦兒”說到媳婦兒,木禾米雙頰抹過一片紅,父親嘆了口氣“自己留個心眼兒,別把一切都交給別人”。木禾米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除了他,我還能依靠誰”…………   過完年,木禾米又跟隨倆萬兒走了,這樣的生活一直重復到零七年。其間大萬兒二萬兒相繼成家,千兒也嫁為人妻,連比木禾米小三歲的三萬兒也訂了親。為了給二萬兒娶妻蓋新房,六兒扒掉了自己的老宅,搬進了本溪留給木禾米的宅院裡。   十餘年,木禾米也從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被生活打磨成了條漢子。布滿繭子厚實的手掌,微微有些彎曲,手背暴起的靜脈像一條條蚯蚓,手腕像牛蹄膀般粗壯,寬闊的肩膀將夾克衫撐出了棱角,走起路來腳底生風。   十餘年來,他磚場、石子場、水泥廠、人力市場都乾過,他用自己的汗水換取著微薄的報酬,卻十分滿足,必定能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大年夜六兒家又發生了一場戰爭,而這次戰爭因木禾米而起,結果以木禾米慘敗結束。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像村裡人所預料的一樣,六兒隻不過是把木禾米當成了幫忙賺錢的工具。   零七年年底,木禾米小年兒回的家,從他走進家門兒那一刻起,圍繞著他這一年的工錢,發生了一係列故事。起初幾年的工錢,是由某個萬兒去結算、捎回並代交,後來是木禾米主動上交。但這一次木禾米沒有以前那樣“主動、乖巧”,六兒試探過幾回,沒能如願。   二十六晚上,木禾米被大萬兒“抓奸”在沙發,也沒能令木禾米就範。這裡插一段閑話。大萬兒的媳婦兒外號“滿天星”,一個滿臉雀斑的女人,一把縫製帽子的好手,隻不過這種帽子的顏色不太令男人們喜歡。   天下的男人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一種共識,態度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每個人都費盡心機的想送出幾頂這樣的帽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半點也不想得到這樣一頂帽子,即便得到了,他也不會拿出去炫耀,除非他不想要這個女人了。然而世上有的事總是那麼奇怪,即便全村人盡皆知他的妻子不貞,唯獨她的丈夫被蒙在了鼓裡。   這天晚上大萬兒請木禾米喝酒,兩人推杯換盞,慢慢有了些醉意,大萬兒說孩子還在父親那裡,去接回來,免得孩子淘氣勞煩父母來送,便出門了。滿天星熱情的為木禾米沏茶,也許覺得茶的解酒效果不是太好,她異想天開的認為,她身上有一種物質,更為醒酒,而這種物質要邊擠邊喝效果才好,木禾米卻不領情。推推拉拉之際,大萬兒推門而入,後麵也沒孩子,滿天星拽扯著衣襟嚶嚶而泣。大萬兒怒氣沖天上前抽了木禾米幾個耳光,然後懊惱並憎恨著數落起木禾米的不倫,滿天星更是不依不饒,大萬兒被逼無奈,商量木禾米,隻要木禾米肯付出一點代價,他可以息事寧人,必定家醜不可外揚,然而木禾米卻變成了一個十足的無賴。   二十七晚上,二萬兒請木禾米喝酒,必定大哥請了,他若不請顯得生份。兄弟二人情深意篤,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二天六兒一再抱怨:“昨晚兒回來,一個勁兒翻找自己的行李,說丟東西了,在自己家裡能丟什麼東西”。   二十八上午,千兒兩口子來給父母送些過年禮,客來陪酒是必須的。從中午喝到日落西山,千兒羨慕的比劃“弟弟今年又掙了個大包包吧”,木禾米瞇著醉眼,佛祖洞穿世事般笑著,將衣服囗袋全部扯在外麵,弄得千兒兩口兒尷尬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