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近末,西山染天,焚雲。 “禍子災嗣,焉得自活?月天將至,我等,方執聖以破障,祭禍種,平恩主。” 大祭司立於群山之巔,群山之下迷霧亙古縈繞,天穹日曜輝輝,山間晦暗朦朦。 銀月之暉如白雪,白雪者光之形,此月非天上月,自聖地高仰,日月同輝。 [叢林海市]中,黃昏將至時。 數以千計的藤蔓,在半空中與迷鸞形成了拉鋸戰。她不斷在藤蔓的阻礙下,嘗試靠近參天樹影,安全的施法空間,足以讓整個靈域的樹木傾倒向她,彼時她便在劫難逃。 整片區域引發出翻天覆地的變化,土地也為之戰栗。 鋪天蓋地的草木與巨樹,拖拽著大地緩緩移動,雜亂無章卻形同縛天的囚牢,而迷鸞便是籠中之鳥,被死死的困在其中。 草木化作盤踞在參天樹影的巨龍,居高臨下地藐視著蒼生。那是懸掛在迷鸞頭頂的利刃,是處刑的斷頭臺。 她怔怔地看著,眼裡這漫天的利刺,與那日懸浮在半空中的銀色箭雨,是如此的吻合。 興許在他們落下後,這方圓百裡也會像那時一樣,被夷為平地吧。 就像那天一樣,她還是呆呆地凝望著,深邃無底的星空,成了那些愛過她的人,最後的墳墓,而她沒有反抗,她卻毫發無傷。 至今依舊揮之不去的,是爺爺的女兒,臨終前最後的輕語:“寬恕我。” 隻是在前仆後繼的噩夢中,她一直難以參透,明明祈求寬恕的人,理應是她才對。她想終結這場逃亡,可月神的賜福,是延綿無盡的生,她的求死失敗了,換來的是整個莊園一夜之間化作平原。 她依稀記得那天的花海,淡藍色的花瓣,就像是漫天垂落的月華。 後來她再沒見過那種花,幾日之隔的昨天,她曾在那對關係要好的青梅竹馬麵前,吐露出那埋藏的心聲:“若是有一天,我死去,我希望能安葬在一片蒼藍的花海中。” 她意識到自己又在胡言亂語了,可那個女孩隻是俯身貼近麵前的花海,似有不解地說著:“可是花的繁盛,是自然恩賜的結果啊。它被賜予延綿無盡的生,絕不是為了見證晃然一逝的死。” 女孩撩起垂落的發梢:“我的意思是,花兒如此生機盎然,見證了死的瞬間,難免悲從心生,生路遍地開花,為何我們要去考量著人死去的那個瞬間呢?” 日落黃昏曉,清風襯晚霞。 迷鸞雙手合十,她與晚霞似有共鳴,她的靈魂升騰雀躍。 深藍色的靈火,如同得到了升華般,碎成雨點,散布在目所能及之處,如同從前,那片藍色的花海。 如同對太陽的祈求得到了回應,它的輪廓恍然一現,璀璨的金色光暈,如同旭日東升,映射在西北的雪山上。 “穿過光陰明滅間的枷鎖,於萬象百態間尋覓日與月的蹤跡,你終將到達群星祝福的山巔,沐浴太陽的恩澤。” “[輝耀之境],[輝耀奇點]。” 如同統轄萬物的領域,自不遠處高聳的大廈蔓延四方,籠罩過一望無際的[叢林海市]。它截止了萬物的流動,抹去了片刻的時間,裁剪出一瞬的畫麵。 唯獨迷鸞,她好似置身事外,被胸口的金色星璿,剔除出靜止的世界。 淚水不知覺間,劃過她白皙的臉龐,她展開背後的雙翼,盤起的藏藍色長發不知何時散下,深藍火花飄零如絮,也在頃刻間匯聚而來。 迷鸞被簇擁在靈火的懷抱,如同浴火的鳳凰般,直沖天際。 大廈的天臺上,少年金發碧眼,熾熱歡騰的火焰,在其手中如同一輪弦月,彎弓拉弦,灼灼陽火匯聚,熔火的箭矢破空而出。 二人心照不宣,宿命指引著他們相會,兩道截然不同的火光,爆發在擎天的樹木上,散落下無數火星,彌散四方。 洶湧的大火蔓延在樹林的每一寸,這座城市再一次陷落在熊熊烈火之中。葉綠色的光幕伴隨著金黃色的碎片,在烈火焚燒的雲彩下,付之一炬。 巨樹的虛影幻滅破碎,連同樹族眾人的內心,一齊崩壞在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操控整個[叢林海市]的草木,這等無上偉力,對於他們的消耗不可謂不大,這等情況下被擊潰,已然使他們癱倒在地,隻能無力地仰視著天空中那道深藍的火光。 自迷鸞手中,碩大的火球重重落下,直取五人性命。 此時,一條粗壯的藤蔓再次從天而降,帶來那綠發瑩瑩的男人,他孤身一人,擋在眾人麵前,雙手頂天,高聲喝道:“花開!” 巨大的花束不斷拔地而起,它們前仆後繼,在火光下毀滅,又在土地中再生。 “蒼藍!即刻離開,回到綠嶺,你不能死。” “憑什麼?蒼逸,憑什麼你們就能為了所謂的大義犧牲,而我就要獨自逃走?” 他依舊苦苦支撐,腳底下生長的花束沒有讓一絲火焰透過。蒼藍身後,蒼逸本該明星熒熒的葉綠長發,此刻黯淡無光,他無力地跪倒在花叢下,身後是在最後一刻為他擋住火矢的同胞們。 而蒼藍此刻感到壓力不斷減小,仿佛希望近在咫尺,而又遠在天涯。 又一具屍體落下,那出人意料的墨綠色頭發,就這樣映射在他的眼中,而他來不及去撫平那被洞穿的胸口。 迷鸞從天而降,手裡拖拽著的,同樣是一頭葉綠色的長發,那女孩奄奄一息,被迷鸞隨手扔在蒼藍的身旁。 “銀!”他的聲音變得顫抖,“為什麼,就非要趕盡殺絕嗎?” 縱然內心已是悲憤交加,他也不曾有一絲懈怠,他雙腳站立之處,土地寸寸崩裂,天空中火光燦如星辰,卻不曾有一絲越過花叢。 不能守護他們的生命,至少也要護住他們完整的屍首。經歷過失去,才會不惜一切地補救,也才會學著去彌補遺憾。 “你們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來叨擾我的生活。回答我,我可以不趕盡殺絕。” 迷鸞散去懸在半空的火焰,緩步走近蒼藍,聲色俱寒:“你們,與玄鳥族是否同道?” 蒼藍沒有作答,他再次發難,一束樹枝悄然回旋在他的手腕,他邁步踏前,手中利刃寒芒乍現,朝迷鸞迅速刺去。 似是早有預料,迷鸞側身躲閃,左手手背拍在蒼藍右手關節,右手成掌襲向蒼藍小腹。重重發力下,蒼藍徑直飛出,倒在蒼逸身側。 “我們並非受雇於玄鳥族,這次前來,隻是想為族弟綠彥之死,要個說法。” 蒼逸將蒼藍護在身後,低下頭跪倒在地。他先前的高貴氣質蕩然無存,有的隻是祈求般的低聲下氣。 “回答了你的問題,也求你,如約放過他吧……” “煌煌先靈,應吾所求!” 樹族眾人的身下,藤蔓拔地而起,色澤翠綠如玉,地上屍首六具,生者一名,皆被這藤條纏繞,拖入地底的漩渦中,消失不見。 “既然不想留活路,又為什麼要消遣他們最後的尊嚴?”此刻蒼藍的眼神,已看不出究竟是悲傷還是憤怒。 明月逐漸捎上枝頭,夜色也在黃昏最後的序曲中,登上廳臺。 大火已經蔓延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喬木落葉僅在須臾之間,城市跳著冬日的舞曲,上演著過往的電影。 看著火勢不斷蔓延,直至迫在眉睫。迷鸞重重地嘆了口氣,有些事態,非從本心,可你有無力去控製。 “你快走吧,大火已經把我們包圍了。” “何必裝仁慈呢,你焚燒這座城池,就已經是,給我們選好了死路啊。” 刺耳的嗡鳴聲回蕩在大火紛飛的街角,夜空如同睜開銀色的瞳孔,那是一輪新月,與天外的那顆月亮並駕齊驅,銀光交相輝映。 月影下,烈火焚燼的城市中,人們有條不紊地集合在空曠的廣場中心。 “老周,找到名單裡那三個小娃子沒有?老黃呢?他家的崽,我不信他不急。” 周禮存搖搖頭,但似乎答案已經明了,如今全城都在大火中炙烤,人的生存空間,幾乎微乎其微。 “空氣越來越稀薄了,再不離開,我們都得栽這兒。” “所有有滅火能力的人,開路!回到[潯洄點]。” “隊長!天…天上,看天上!”一名隊員指著天空,顫顫巍巍地呼喊。 “警報!嚴重警報!兩點鐘方向!S級生命,以及A3級生命出現!大量C至B級不等生命體靠近,請立即離開區域!” “加快腳步!這裡不會影響到現世,生存優先!”老周音色雄渾,他指揮著眾人進入火海中的街道,與另外一名隊長留守在隊伍末端。 廣場上空,無數深藍色翎羽的大鳥盤旋,月影之下,他們如同啃屍的鴉群,帶給人們恐懼與死寂。 見隊伍即將完全進入火海,一隻人形的玄鳥首當其沖,自半空俯沖而下。 “小梁,後麵!” 梁隊長警覺間回過頭,玄鳥的速度極快,僅眨眼間就已近在眼前。他同樣反應迅速,玄鳥襲來的一瞬間,金燦燦的紋路上湧至額頭,形成一對金色的龍角,一條龍尾也在一陣電光中應運而生。 但在這千鈞之際,一簇火苗躍起,一腳彈開飛來的玄鳥。火苗中是一名少年,他匍匐在地,渾身的火紋,讓他如同一條獠牙利犬。 “多虧了你,阿汰。”梁隊長握住少年的手,一把將其拉起。 “保持警惕,隊長。快走,那些怪鳥數量可不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它們已經發現我們了。” 赤紅吞沒了這座高樓林立的城池,連同街道上,灰燼滿天。 洛子辰行走在火海中,夜色下,城市卻明亮得如同現代霓虹遍布的大都市。他伸手觸摸麵前熾熱的火焰,高溫灼燒著他的手心,可他卻無動於衷。 他越往前走,周圍的一切就越光怪陸離,直至高樓化作泡影,磚瓦化作灰燼。他恍然置身於一座民國時期的城市,走在一條古老的巷子中,隻是這滔天的大火,依舊歡騰。 就像是播放著一部老舊的電影,他沒有身臨其境的感覺,隻是火焰的溫度如此真實。 他踏過發白的石磚,見證著大火一步一步地吞沒這座城市,在秋末初冬的月下。 慘叫聲不絕於耳,他走上環城馬路的中心,那修建中的公路,已然付之一炬。茫茫焦土,卻隻是過往的前段,慘絕人寰,他也隻能遙遙相望,身後的天心閣轟然倒塌,那氣派宏偉的建築,沒有幸存在這場火災之中。 場景仍在不斷變換,而洛子辰隻能無力跪在地上,沉痛與悲哀充斥他的內心,如同醍醐灌頂般湧上心頭。 扭過頭,園林的大院中,草木茂盛,轉眼一閃而過,又大火紛飛,那年輕的男子就那樣孤身站在火中的書房,窗口中映射出他的影子。 他轉過頭,臉上倒映著火光,卻神色淡然,長衫的一角,火苗正熊熊燃燒。 鏡頭被不斷拉近,四目相對間,阻隔著火焰與時間。洛子辰失去知覺,而又好似身在幻覺,他唇角微微抖動。 “你,不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