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直臣酷吏,至暗時刻!(1 / 1)

三連問。   讓坐著的,坐不住了。   讓站著的,站不住了。   眾禦史紛紛抬頭,看著新上任的總憲大人,眼神中滿是困惑之意。   新官上任三把火。   是官場循歷。   雖然禦史們不服總憲是舉人身,商量著給新大人下馬威。   但是誰沒想過在新總憲大人剛入衙就施展權術。   畢竟。   人有見麵之情。   再不濟。   不看僧麵看佛麵。   內閣次輔大臣的麵子,還是好使的。   都察院中,有不少人出自劉次輔門下,或是受劉次輔提拔。   官場中。   背景,遠比其他更重要。   可這總憲大人,開口就是要踹窩子,令人發懵。   在場唯一的明白人,或許,隻有人老成精的都察院右都禦史史琳了。   這些問題。   是劉總憲說給監察禦史聽的,更是說給陛下,說給文武百官聽的。   這是在給以後都察院的參奏定下方向。   是如此的強硬。   這與傳說中,次輔三子“懦弱無剛,不堪大用”的評語,不符合啊。   國朝官員,又要遭重了。   “你們,都先歸職吧。”   史總憲擺擺手道。   連左右副都禦史和左右僉都禦史,都讓退去了。   “我今年六十有八了,與次輔大人是舊相識,倚老賣老托個大,喚你聲小傑如何?”   史總憲自我介紹,笑道。   朝廷六部中,吏部、戶部、兵部、工部的變化,文武百官皆在感嘆新人氣象。   禦史們偶爾閑聊,也會附和幾句。   沒想到,這新人氣象,這麼快輪到都察院了。   “史老客氣了。”   劉傑點點頭道。   朝廷中。   講究官大一級壓死人。   但更講究實權的重要性。   作為一步登天,在都察院沒有底蘊的左都禦史,還是要多多倚仗這位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人。   “小傑,想來次輔大人給你講過,同朝為官,為同乘一船,先落水,後落水,誰也不能幸免。”   史總憲鬆了口氣,講述道:“要是把朝廷比作一艘大船,那這都察院,就是一葉小舟。   小傑入朝為官,便登臨九卿之位,心比天高,自是可以理解。   然而,小舟就這麼大,使不得那麼大氣力催動。   倘若風浪過大,該避的鋒芒,還是要避的。   眼下的朝廷,正是大風大浪之時,這又是何必呢?”   都察院人多嘴雜。   尤其是那百多位道禦史,更是人人皆碎嘴。   那入衙三問。   必然會隨之流傳出去。   戶部尚書劉成學,是劉總憲的親侄兒,即便再不滿,也不敢說什麼。   定國公、成國公和保國公,卻不是心胸開闊的人,本就因清丈田畝的事,生著劉次輔的氣,這下子,等同火上澆油,日後,少不了來都察院問罪。   至於那詰問眾監察禦史的話,更是顯得都察院內部不合,讓內閣和六部聽去,倒沒什麼,頂多,招來幾句嘲笑。   但要是讓陛下聽去,恐會對劉總憲能力起疑。   直臣的牌子,可以立,但不是這個立法。   再有。   陛下臨政稱朝,諸多事物變化,就連閣老們都琢磨不透,何況他們這些專乾參奏,得罪人事的。   什麼樣的人,會飛上枝頭,什麼樣的人,會打入塵埃,誰也不知道。   一不小心,被聖眷者反攻倒算,都察院就會跌入萬丈懸崖。   帝心難測,都察院要想在亂中安穩,不參不奏,歲月靜好,是最合適的。   “史老,在我父和我的書信中,常常提及,當今陛下,有漢武大帝之風,這是真的嗎?”   劉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淡笑道。   亂久人思安。   陛下親政雖說還不久,但國朝的變革是顯而易見的。   這對一些歷經兩朝,三朝,乃至於四朝紋絲不動的老臣而言,一日“亂局”,能比作一年亂象,難免會惜身,而不去做事。   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是無法接受的,接下來的都察院,必然會出現在一個又一個朝廷大事的最前麵。   “的確如此。”   史總憲重重點頭道。   我皇。   有漢武大帝之風。   是國朝上下的共識。   “史老,都察院在前朝叫什麼?”   “禦史臺!”   “史老,您是通儒達士,可告訴小子,漢朝武帝時期禦史臺禦史大夫是誰?”   “張湯!”   史總憲麵色難看道。   漢武帝在位五十餘載。   其朝廷中的禦史大夫,肯定不止張湯一人。   公孫弘、倪寬、商丘成等人,俱為任之。   可漢武帝最為英明神武的那些年,禦史大夫是張湯。   “史老,張湯是個什麼樣的人?”   “酷吏!”   劉總憲話音剛落,史總憲的回答聲隨之響起。   隨後。   就是無垠的沉默。   張湯,被漢武帝所賞賜,正是因其為法過酷。   “史老,凡是武德之君,朝中不平之音,皆是甚囂塵上。”   劉總憲眼中流露出無奈之色,嘆息道:“漢武帝,需要張湯那樣的禦史大夫,當今陛下類武,自然也需要張湯那樣的都察院左都禦史。   不然,迎接都察院,迎接我,迎接我劉家的,將是滅頂之災。”   父親的書信透露。   內閣,逐漸被陛下隔絕在絕密國事之外。   除了清丈田畝這樣“天怒人怨”的事,被陛下拋給了內閣,被父親接下,摻和進來。   像三級主政官製、佛道辯論大會,以及那日北征大元帥入宮麵聖所奏之事,內閣完全無法插手,甚至連知情都做不到。   全被陛下親手提拔的人總理。   直到現在,朝廷中,具體到文官集團中,被陛下提拔的,吏部尚書楊一清,戶部尚書劉成學,兵部尚書梁儲,工部尚書楊廷和,大理寺卿李兆蕃,和他這個都察院左都禦史。   侄兒成學,盡管在戶部,是個傀儡尚書,但還是上諫陛下全國選妃的事。   對,與錯,暫且不論,總歸是做事了。   唯一沒做事的,就是內閣首輔大臣李東陽嗣子、大理寺卿李兆蕃。   陛下聖命為國朝祈福,令李兆蕃為大理寺卿,審查過往十年冤假錯案,予以平反。   時至今日,大理寺一樁冤假錯案沒有查出,沒有平反。   而冤假錯案的造成,往往是與達官顯貴有關。   那些混賬世子和衙內,經常觸犯國朝律法後,打點好主事官員,再把苦主給解決。   如此一來,冤假錯案也就成了。   大理寺,不知是真沒查出冤假錯案,還是不願與世子們、衙內們為敵,總之,這麼久了,什麼事都沒乾。   坊間內,流出大理寺卿是昏官的話。   而且,這件事還被人趁機利用,攻擊陛下識人不明,昏庸無道。   陛下和宮中,沒有傳出什麼話,但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恐怖至極。   等暴風雨一來,恐怕,李兆蕃逃不了不說,還會連坐到其父李首輔。   李首輔,門生故吏遍天下。   入閣這些年。   各省、道、府、縣,各地方官,很多都出自李首輔門下,不是翰林院翰林,就是每年通過科舉,李首輔一手提拔上來的。   別看李首輔在內閣內,在緊急政務,軍國大事上,沒什麼主見,但是,大明最有實力的文臣,就是高坐內閣首把太師椅的“外相大人”。   那楊一清尚書的三級主政官製,被觸動利益最大的,也就是李首輔。   種種事情相加,首輔府,看似風光依舊,實則是風雨飄零了。   之所以一入京,就來到都察院點卯上衙,為的,是讓陛下看到自己在做事。   做陛下喜歡的事!   “這麼說,小傑,你要成為張湯?”   史總憲細思極恐,嘴角抽動道。   酷吏張湯。   臟活,累活,全為漢武帝乾了,臨了,落了個自殺身死的下場。   令人唏噓。   如果效仿,劉傑和都察院,下場又當如何?   “張湯,沒有尺寸功勞,從刀筆小吏起家,因得到漢武帝的寵幸,而官至三公,我和張湯何其相像,沒有為國朝建立絲毫功勞,就官至九卿,陛下類漢武大帝,我類張湯,這酷吏,我乾的!”   劉傑平靜道。   國朝第一家族的名頭。   陛下不是白白賞下的,必須要陛下看到與之匹配的價值。   侄兒成學不成器,那唯有他這個做叔父的,唯有父親那個做爺爺的,多多擔待了。   “劉總憲,都察院從何為始?”   史總憲認識到危機,恢復了敬稱,馬首是瞻道。   都察院再混下去,就離滅頂之災不遠了。   “以國公府為始吧。”   劉總憲不忘初心,威嚴道:“傳我命令,都察院和京畿道監察禦史衙署,匯總定國公府、成國公府和保國公府的一切罪證,連風聞之言,亦可寫入奏疏中,一個時辰後,奏疏隨我入宮麵聖!”   “是!”   風聞奏事。   是宋代仁宗皇帝所創。   諫官可以根據道聽途說來參奏大臣。   不必拿出真憑實據,也不必署名。   此例一開,臺諫官員與執政大臣勢如水火,皇帝卻能隔岸觀火。   宋仁宗及後世之君,時禁時開。   及至本朝,禦史臺演變為都察院,被太祖皇帝另賦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之權。   兩項權力相加,委實不凡,弄得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而這,正是洪武時期官員恐懼的起源。   在誠意伯劉基執掌都察院權柄時,主動上疏太祖皇帝,請求撤去這部分權力。   太祖皇帝未允。   不過。   時形下,淮西人和浙東人,恩怨糾葛頗深。   誠意伯決心相讓,敦促都察院禦史,唯有得到實證方可參奏他人。   直到誠意伯逝世,這項潛規,依然得到了大多都察院左都禦史的遵守。   當然。   這離不開太宗皇帝、仁宗皇帝、宣宗皇帝,三代皇帝的英明統治。   使得都察院歷位左都禦史不敢大開風聞之權。   然而,到英宗皇帝時期,具體來說,是英宗皇帝南宮復辟後,為了盡快消除景泰皇帝在國朝中的所有痕跡,風聞奏事,得以短暫猖狂。   國朝大名鼎鼎的“於少保”於謙,就是被石亨等人和都察院誣陷,謀立襄王之子,而死。   風聞奏事之權,國朝數代皇帝,誰也沒有禁止過,偶有濫用。   當兩位總憲大人宣布對三位國公府進行“圍攻”後,京禦史,道禦史頓時瘋狂了。   不到一個時辰。   大大小小,幾百道奏疏,整整三大籮筐,被送至劉總憲麵前。   而這麼多的原因,與三位國公府平日作惡多端脫不開關係。   國公府。   仗著聖言和世劵。   府內,從上到下,橫行霸道慣了。   不能說全府都是惡人,但殺一人饒一人,絕對有漏網的。   而這。   禦史們仍然沒寫完。   紛紛請總憲大人等等再入宮覲見,國公府的罪,還沒有數完,如果加上捕風捉影的事,三天三夜都寫不完。   劉總憲震驚之餘,打發禦史們回去繼續寫,準備先把籮筐裡的奏疏先呈入宮去。   “這之中,沒幾道奏疏是重復的。”   史總憲翻了幾道奏疏看了看,觸目驚心道。   幾籮筐罪行,沒怎麼重復,基本一道奏疏,就是一行大罪。   三個國公府,竟然積累了幾百行大罪。   簡直是可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父親曾說過,世間萬事萬物,唯有國朝這艘船,是從頂上開始漏水的。”   劉總憲提了口氣道。   史總憲認同點了點頭。   依國朝之規。   國公。   屬“超品”。   比正一品品秩還高。   盡管土木堡之變後,國朝武將、武勛地位下降,但國公府的地位,卻未曾動搖。   就以留守應天府的魏國公府為例,始終出任應天府守備一職,職權,在應天府兵部尚書之上。   同宗,即在京的定國公府,也一直出掌五軍都督府之一。   雖說權力早被架空,但朝會排班時,依然位列兵部尚書之上。   除當今定國公徐光祚之外,前四代定國公,皆被加封了三師三少,有參政廷議之權,地位舉足輕重。   想當初,老定國公徐永寧,當今定國公祖父在世時,就連內閣首輔見了,也要先行禮。   再說家財,除了國公府的食祿外,國公府的田地,亦是免稅。   此外,國公府涉獵著鹽鐵等壟斷或半壟斷的營生。   林林總總,一年收入,幾十萬兩紋銀。   作為九卿,一年食祿不過兩三千石,折價,不到兩千兩紋銀。   國公府,過百倍於九卿,猶是不滿足。   貪婪,終有一日,會成為催命符。   劉總憲見奏疏還在源源不斷送來,三個大籮筐慢慢裝不下了,忙叫人抬著,入宮麵聖。   “國公府的至暗時刻,來了。”   史總憲聽著風聲,暴烈無比,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