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連問。 讓坐著的,坐不住了。 讓站著的,站不住了。 眾禦史紛紛抬頭,看著新上任的總憲大人,眼神中滿是困惑之意。 新官上任三把火。 是官場循歷。 雖然禦史們不服總憲是舉人身,商量著給新大人下馬威。 但是誰沒想過在新總憲大人剛入衙就施展權術。 畢竟。 人有見麵之情。 再不濟。 不看僧麵看佛麵。 內閣次輔大臣的麵子,還是好使的。 都察院中,有不少人出自劉次輔門下,或是受劉次輔提拔。 官場中。 背景,遠比其他更重要。 可這總憲大人,開口就是要踹窩子,令人發懵。 在場唯一的明白人,或許,隻有人老成精的都察院右都禦史史琳了。 這些問題。 是劉總憲說給監察禦史聽的,更是說給陛下,說給文武百官聽的。 這是在給以後都察院的參奏定下方向。 是如此的強硬。 這與傳說中,次輔三子“懦弱無剛,不堪大用”的評語,不符合啊。 國朝官員,又要遭重了。 “你們,都先歸職吧。” 史總憲擺擺手道。 連左右副都禦史和左右僉都禦史,都讓退去了。 “我今年六十有八了,與次輔大人是舊相識,倚老賣老托個大,喚你聲小傑如何?” 史總憲自我介紹,笑道。 朝廷六部中,吏部、戶部、兵部、工部的變化,文武百官皆在感嘆新人氣象。 禦史們偶爾閑聊,也會附和幾句。 沒想到,這新人氣象,這麼快輪到都察院了。 “史老客氣了。” 劉傑點點頭道。 朝廷中。 講究官大一級壓死人。 但更講究實權的重要性。 作為一步登天,在都察院沒有底蘊的左都禦史,還是要多多倚仗這位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人。 “小傑,想來次輔大人給你講過,同朝為官,為同乘一船,先落水,後落水,誰也不能幸免。” 史總憲鬆了口氣,講述道:“要是把朝廷比作一艘大船,那這都察院,就是一葉小舟。 小傑入朝為官,便登臨九卿之位,心比天高,自是可以理解。 然而,小舟就這麼大,使不得那麼大氣力催動。 倘若風浪過大,該避的鋒芒,還是要避的。 眼下的朝廷,正是大風大浪之時,這又是何必呢?” 都察院人多嘴雜。 尤其是那百多位道禦史,更是人人皆碎嘴。 那入衙三問。 必然會隨之流傳出去。 戶部尚書劉成學,是劉總憲的親侄兒,即便再不滿,也不敢說什麼。 定國公、成國公和保國公,卻不是心胸開闊的人,本就因清丈田畝的事,生著劉次輔的氣,這下子,等同火上澆油,日後,少不了來都察院問罪。 至於那詰問眾監察禦史的話,更是顯得都察院內部不合,讓內閣和六部聽去,倒沒什麼,頂多,招來幾句嘲笑。 但要是讓陛下聽去,恐會對劉總憲能力起疑。 直臣的牌子,可以立,但不是這個立法。 再有。 陛下臨政稱朝,諸多事物變化,就連閣老們都琢磨不透,何況他們這些專乾參奏,得罪人事的。 什麼樣的人,會飛上枝頭,什麼樣的人,會打入塵埃,誰也不知道。 一不小心,被聖眷者反攻倒算,都察院就會跌入萬丈懸崖。 帝心難測,都察院要想在亂中安穩,不參不奏,歲月靜好,是最合適的。 “史老,在我父和我的書信中,常常提及,當今陛下,有漢武大帝之風,這是真的嗎?” 劉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淡笑道。 亂久人思安。 陛下親政雖說還不久,但國朝的變革是顯而易見的。 這對一些歷經兩朝,三朝,乃至於四朝紋絲不動的老臣而言,一日“亂局”,能比作一年亂象,難免會惜身,而不去做事。 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是無法接受的,接下來的都察院,必然會出現在一個又一個朝廷大事的最前麵。 “的確如此。” 史總憲重重點頭道。 我皇。 有漢武大帝之風。 是國朝上下的共識。 “史老,都察院在前朝叫什麼?” “禦史臺!” “史老,您是通儒達士,可告訴小子,漢朝武帝時期禦史臺禦史大夫是誰?” “張湯!” 史總憲麵色難看道。 漢武帝在位五十餘載。 其朝廷中的禦史大夫,肯定不止張湯一人。 公孫弘、倪寬、商丘成等人,俱為任之。 可漢武帝最為英明神武的那些年,禦史大夫是張湯。 “史老,張湯是個什麼樣的人?” “酷吏!” 劉總憲話音剛落,史總憲的回答聲隨之響起。 隨後。 就是無垠的沉默。 張湯,被漢武帝所賞賜,正是因其為法過酷。 “史老,凡是武德之君,朝中不平之音,皆是甚囂塵上。” 劉總憲眼中流露出無奈之色,嘆息道:“漢武帝,需要張湯那樣的禦史大夫,當今陛下類武,自然也需要張湯那樣的都察院左都禦史。 不然,迎接都察院,迎接我,迎接我劉家的,將是滅頂之災。” 父親的書信透露。 內閣,逐漸被陛下隔絕在絕密國事之外。 除了清丈田畝這樣“天怒人怨”的事,被陛下拋給了內閣,被父親接下,摻和進來。 像三級主政官製、佛道辯論大會,以及那日北征大元帥入宮麵聖所奏之事,內閣完全無法插手,甚至連知情都做不到。 全被陛下親手提拔的人總理。 直到現在,朝廷中,具體到文官集團中,被陛下提拔的,吏部尚書楊一清,戶部尚書劉成學,兵部尚書梁儲,工部尚書楊廷和,大理寺卿李兆蕃,和他這個都察院左都禦史。 侄兒成學,盡管在戶部,是個傀儡尚書,但還是上諫陛下全國選妃的事。 對,與錯,暫且不論,總歸是做事了。 唯一沒做事的,就是內閣首輔大臣李東陽嗣子、大理寺卿李兆蕃。 陛下聖命為國朝祈福,令李兆蕃為大理寺卿,審查過往十年冤假錯案,予以平反。 時至今日,大理寺一樁冤假錯案沒有查出,沒有平反。 而冤假錯案的造成,往往是與達官顯貴有關。 那些混賬世子和衙內,經常觸犯國朝律法後,打點好主事官員,再把苦主給解決。 如此一來,冤假錯案也就成了。 大理寺,不知是真沒查出冤假錯案,還是不願與世子們、衙內們為敵,總之,這麼久了,什麼事都沒乾。 坊間內,流出大理寺卿是昏官的話。 而且,這件事還被人趁機利用,攻擊陛下識人不明,昏庸無道。 陛下和宮中,沒有傳出什麼話,但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恐怖至極。 等暴風雨一來,恐怕,李兆蕃逃不了不說,還會連坐到其父李首輔。 李首輔,門生故吏遍天下。 入閣這些年。 各省、道、府、縣,各地方官,很多都出自李首輔門下,不是翰林院翰林,就是每年通過科舉,李首輔一手提拔上來的。 別看李首輔在內閣內,在緊急政務,軍國大事上,沒什麼主見,但是,大明最有實力的文臣,就是高坐內閣首把太師椅的“外相大人”。 那楊一清尚書的三級主政官製,被觸動利益最大的,也就是李首輔。 種種事情相加,首輔府,看似風光依舊,實則是風雨飄零了。 之所以一入京,就來到都察院點卯上衙,為的,是讓陛下看到自己在做事。 做陛下喜歡的事! “這麼說,小傑,你要成為張湯?” 史總憲細思極恐,嘴角抽動道。 酷吏張湯。 臟活,累活,全為漢武帝乾了,臨了,落了個自殺身死的下場。 令人唏噓。 如果效仿,劉傑和都察院,下場又當如何? “張湯,沒有尺寸功勞,從刀筆小吏起家,因得到漢武帝的寵幸,而官至三公,我和張湯何其相像,沒有為國朝建立絲毫功勞,就官至九卿,陛下類漢武大帝,我類張湯,這酷吏,我乾的!” 劉傑平靜道。 國朝第一家族的名頭。 陛下不是白白賞下的,必須要陛下看到與之匹配的價值。 侄兒成學不成器,那唯有他這個做叔父的,唯有父親那個做爺爺的,多多擔待了。 “劉總憲,都察院從何為始?” 史總憲認識到危機,恢復了敬稱,馬首是瞻道。 都察院再混下去,就離滅頂之災不遠了。 “以國公府為始吧。” 劉總憲不忘初心,威嚴道:“傳我命令,都察院和京畿道監察禦史衙署,匯總定國公府、成國公府和保國公府的一切罪證,連風聞之言,亦可寫入奏疏中,一個時辰後,奏疏隨我入宮麵聖!” “是!” 風聞奏事。 是宋代仁宗皇帝所創。 諫官可以根據道聽途說來參奏大臣。 不必拿出真憑實據,也不必署名。 此例一開,臺諫官員與執政大臣勢如水火,皇帝卻能隔岸觀火。 宋仁宗及後世之君,時禁時開。 及至本朝,禦史臺演變為都察院,被太祖皇帝另賦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之權。 兩項權力相加,委實不凡,弄得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而這,正是洪武時期官員恐懼的起源。 在誠意伯劉基執掌都察院權柄時,主動上疏太祖皇帝,請求撤去這部分權力。 太祖皇帝未允。 不過。 時形下,淮西人和浙東人,恩怨糾葛頗深。 誠意伯決心相讓,敦促都察院禦史,唯有得到實證方可參奏他人。 直到誠意伯逝世,這項潛規,依然得到了大多都察院左都禦史的遵守。 當然。 這離不開太宗皇帝、仁宗皇帝、宣宗皇帝,三代皇帝的英明統治。 使得都察院歷位左都禦史不敢大開風聞之權。 然而,到英宗皇帝時期,具體來說,是英宗皇帝南宮復辟後,為了盡快消除景泰皇帝在國朝中的所有痕跡,風聞奏事,得以短暫猖狂。 國朝大名鼎鼎的“於少保”於謙,就是被石亨等人和都察院誣陷,謀立襄王之子,而死。 風聞奏事之權,國朝數代皇帝,誰也沒有禁止過,偶有濫用。 當兩位總憲大人宣布對三位國公府進行“圍攻”後,京禦史,道禦史頓時瘋狂了。 不到一個時辰。 大大小小,幾百道奏疏,整整三大籮筐,被送至劉總憲麵前。 而這麼多的原因,與三位國公府平日作惡多端脫不開關係。 國公府。 仗著聖言和世劵。 府內,從上到下,橫行霸道慣了。 不能說全府都是惡人,但殺一人饒一人,絕對有漏網的。 而這。 禦史們仍然沒寫完。 紛紛請總憲大人等等再入宮覲見,國公府的罪,還沒有數完,如果加上捕風捉影的事,三天三夜都寫不完。 劉總憲震驚之餘,打發禦史們回去繼續寫,準備先把籮筐裡的奏疏先呈入宮去。 “這之中,沒幾道奏疏是重復的。” 史總憲翻了幾道奏疏看了看,觸目驚心道。 幾籮筐罪行,沒怎麼重復,基本一道奏疏,就是一行大罪。 三個國公府,竟然積累了幾百行大罪。 簡直是可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父親曾說過,世間萬事萬物,唯有國朝這艘船,是從頂上開始漏水的。” 劉總憲提了口氣道。 史總憲認同點了點頭。 依國朝之規。 國公。 屬“超品”。 比正一品品秩還高。 盡管土木堡之變後,國朝武將、武勛地位下降,但國公府的地位,卻未曾動搖。 就以留守應天府的魏國公府為例,始終出任應天府守備一職,職權,在應天府兵部尚書之上。 同宗,即在京的定國公府,也一直出掌五軍都督府之一。 雖說權力早被架空,但朝會排班時,依然位列兵部尚書之上。 除當今定國公徐光祚之外,前四代定國公,皆被加封了三師三少,有參政廷議之權,地位舉足輕重。 想當初,老定國公徐永寧,當今定國公祖父在世時,就連內閣首輔見了,也要先行禮。 再說家財,除了國公府的食祿外,國公府的田地,亦是免稅。 此外,國公府涉獵著鹽鐵等壟斷或半壟斷的營生。 林林總總,一年收入,幾十萬兩紋銀。 作為九卿,一年食祿不過兩三千石,折價,不到兩千兩紋銀。 國公府,過百倍於九卿,猶是不滿足。 貪婪,終有一日,會成為催命符。 劉總憲見奏疏還在源源不斷送來,三個大籮筐慢慢裝不下了,忙叫人抬著,入宮麵聖。 “國公府的至暗時刻,來了。” 史總憲聽著風聲,暴烈無比,呢喃道。
第34章 直臣酷吏,至暗時刻!(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