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影令(1 / 1)

伏虞劍 譴悲懷 17658 字 8個月前

那青年坐在對麵有好一會兒了。   書生睨著那名青年,越發大聲地誅討著榜單上的人名。他麵前攤著一榜,上書:“壽春郭彥”雲雲,榜文寫得密密麻麻,字卻規整。他身邊坐著個衣衫襤褸的舞勺少年,抽抽噎噎。可來往卻無一人肯為這少年駐足,隻有那青年,偶爾會向這裡投來目光。   書生斜眼打量著那人,對方望上去約二十出頭,一身藏青衣靠,生得疏眉朗目,卻披頭散發,髭須淩亂,顯是不修邊幅之人。他覺這衣靠眼熟,心思一轉,從兜裡取了些銀子,拍在地上,揚聲道:“安得仗劍遊俠士,遍取世間不平人。哪位義烈俠士幫我料理了此事,這十兩銀子在下便拱手送上!”   那青年起身走來,等他走至近前,書生去看他腰間,果然係著一副麵具。那麵具是惡鬼形象,刻了四個眼目。   “這位大俠可是有心相助?”   那青年看了眼榜單,道:“你念的這些我聽不懂。”   書生汗顏,指著少年道:“這孩子爹給人打死了,娘給人奸汙了。”然後又指了指榜單:“都是這個郭彥乾的。”   青年道:“你要怎樣。”   “人死不能復生,這可憐孩子便隻求血債血償、討個公道。大俠若能將那郭彥的人頭提來,這十兩銀子便歸大俠了。”書生說完,扭頭問少年:“這樣可好?”那少年嗚咽著點點頭。   青年道:“好說,這郭彥是誰。”   那書生單手虛空一拍,好似手中有個無形的醒木:“且說這郭彥哪,乃是本城城主郭顯祖的獨子……”不想那青年聽到此句,掉頭便走。那郭氏是淮南名門,親族遍布三教九流。何況當世已無官府,各地城主隻手遮天,勢單力薄的,誰敢去觸這黴頭?   那少年眼見青年要走,伸手拉住他衣角,垂淚道:“大俠,我爹娘死的淒慘,小子孤身一人,別無他願,隻求用那郭彥的人頭告祭爹娘。大俠若肯相助,小子願將家當全部奉上。”少年哭得淒慘,引來不少人駐目圍觀。青年被人群堵住,好生為難。他沉默不語,目光似在看著少年,又像是在看著別處的什麼東西。良久,他開了口。   “界青門,司徒雍。”   少年安靜下來,疑惑地望著青年,書生也一言不發,人人都在等待著他下一句話。   “受人之托,終人之事。”青年解下腰間鬼麵,戴在頭上,“這單,我接了。”   他轉身離去,人群讓開一條道路。圍觀之人自從聽他報出“界青門”的名號,便對他避之不及。待他走後,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或唾罵,或鄙棄。司徒雍聽在耳中,隻作不知。走不多遠,身後一人高聲吟誦道:“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誰謂奸人舌,能違俠者心?”聽聲音是那書生所吟,司徒雍苦澀一笑,他既收錢財,又非大俠,跟這句話哪裡沾邊了?   那書生目送司徒雍遠去,低頭看了看榜單,自嘲一笑,隨後掐指尋紋算了半晌,眉頭時皺時舒,口中喃喃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萬般皆命定,半點不由人哪!”言罷,收起榜單,揚長而去。旁人不明他絮絮叨叨說些什麼,轉頭問少年:“小兄弟,這書呆子是你什麼人?”   少年茫然搖頭。   今日的城主府頗為蹊蹺,不但大門緊閉,連府內也不見半個家丁。司徒雍躍墻而上,唯見中堂燈火通明。他悄聲靠近,伏在窗邊屏息探視,隻見大堂內一眾家丁忙忙碌碌,座上兩名中年男子相對品茗。客位那人白袍結束,安然端坐,輕啜綠蟻,顯得極為閑適,他周邊數人亦著白衣,各持兵刃,站立不語;主位那人身寬體胖,一身絳紗金裝雍容華貴,端的是此間主人、一城之首——郭顯祖,此刻卻如坐針氈,不住盤著手中茶碗。其餘家丁無不神色局促,一舉一動輕手輕腳。府上明明華燈高照,人來人往,卻死一般的寂靜,便是司徒雍這旁觀之人,也不免覺得詭異。   這時,郭顯祖忽朝窗邊大喝一聲,司徒雍身子一縮,隻道自己已被發現,卻聽郭顯祖道:“彥兒,你上哪裡去!”   司徒雍復又窺視,見一青年公子手執折扇,吊兒郎當地從家丁身後走出,道:“爹,乾嘛把人都悶在家裡,孩兒想去外麵透透風。”   郭顯祖道:“胡鬧,今天你哪也不許去!我問你,上回有人在府外喊冤,你把那人怎麼樣了?”   郭彥輕搖折扇,滿不在乎道:“爹爹日理萬機,怎能讓這等刁民侵擾了爹爹,孩兒自然替爹爹料理了。”   “你……”郭顯祖伸指對著郭彥,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良久,白袍客放下茶碗,緩緩道:“世兄邀我從吳郡來此,想來不是要我插手家事。有何難處,但說無妨。”   郭顯祖重重一嘆,取出一枚漆黑的令牌,擱在茶幾上。令牌與桌麵相碰,發出沉悶的聲響,白袍客的神色也隨之凝重起來。   “原來如此。”白袍客撿起令牌,細細端詳,“我本也猜測你碰上了棘手的對頭,卻沒想到會與無影令有關。”   “唉,我與界青門無冤無仇,這無影令卻突然出現在家中。陸兄你見多識廣,可有頭緒?”   白袍客略一沉吟,道:“世兄可是立冬當天收到的令牌?”   郭顯祖麵露異色:“陸兄怎知?”   “那便是了,界青門的大較每三年一次,於立冬舉辦,其門中的無影人也於此時易位。”   “無影人?”   “界青門刺客分九等,無影人位列第二,地位僅次於暗主。每逢大較,界青門便會將無影令發往各處,而後門下弟子齊出,刺殺持令之人,最後行刺成功並取回無影令的弟子方能就任無影人。”   郭顯祖聽到“門下弟子齊出”時,麵色已變得慘白,待白袍客說完,他囁嚅道:“就沒什麼……化解的法子?”   白袍客搖搖頭:“界青門乃人鬼同途之地,此令一出,勢必要取人性命的。”   郭顯祖上身頹然一垂:“這……這……”   “我這趟也帶了些許弟子,隻是不知界青門會派出多少刺客。無論如何,陸某都會傾力保世兄周全。”陸徽猷將無影令收入懷中,便等於是要與郭顯祖同生死了。   郭顯祖聽後卻仍不安心,躊躇片刻,忽而起身道:“我這就去義士堂暫避風頭,勞煩陸兄送我一程!”   白袍客卻輕嘆一聲。   “此刻府上東首六人,西首六人,屋頂一人,窗邊一人,前庭後院、假山花叢又伏八人,不知世兄要怎生走啊!”   此言一出,白袍客身邊的弟子齊齊擺開架勢,將郭顯祖護在中心。躲在窗邊的司徒雍更是暗暗心驚:原來城主府中已藏了這麼多同門,自己渾然不覺,而這白袍客卻連各人所在都說得清清楚楚。   司徒雍不及多想,白袍客已躍門而出,司徒雍被他行步的勁風帶得倒退了幾步,陸徽猷卻看都未看司徒雍一眼,傲然立於前庭,朗聲道:“魑魅魍魎,還不現身?”   白袍客這聲雄健渾厚,任誰都聽得出來此人內力淵深、修為不淺,自認武功不及的刺客哪敢冒然出來?司徒雍孤身站在窗邊,距白袍客不過十餘步,當真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便在此時,一人自屋脊無聲落下,隨即有幾枚透骨釘穿空而來!白袍客袍袖一卷,將透骨釘悉數籠下,而後舉掌相迎。屋脊那人尚未著地,在空中接下這一掌,須臾間二人拆了五六招,空中那人漸落下風,借白袍客掌力一震,翻身落地。白袍客揮動袍袖,將先前籠下的透骨釘復又打出,那人聽得風聲,也不用眼目去看,脫手亦是幾道暗器。“鐺鐺”幾聲,透骨釘應聲墜地,而後那人安穩落下,半點聲響也沒有。   這一來一回,白袍客心中有了底數,知曉麵前這位便是此番最棘手的角色——無影人了。隻見此人一身黑衣,幾要與夜色溶為一體,隻他臉上的麵具頗為精致,在府內燈火照耀下熠熠生輝。至於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便無從分辨了。   而無影人則上下打量著白袍客,他在淮南縱橫多年,本土的高手大多識得,可幾時又出了這樣一位人物?他本想藏身暗處,尋機下手,但一來此人已察覺到了自己所在,二來棋逢對手,難免起了相較之意。直至看到白袍客腰間的令牌,無影人方才了然。那令牌色澤丹黃,牌麵上刻有一個“義”字。   “原來是義士堂的英豪,失敬失敬,請教閣下尊姓大名。”無影人道,他聲音清脆,聽起來尚為稚嫩,似乎是名少年。   白袍客道:“在下吳郡陸徽猷。”   僅僅七個字,落在司徒雍耳中卻振聾發聵。義士堂信字舵舵主,初入江湖便打出了“吳中第一拳”的稱號,但其拳法又豈止吳中第一?自長江以南,從江湖草莽到成名俠客,從平民百姓到名門望族,誰人不知“獨步江左”陸徽猷陸大俠的威名?   陸徽猷又道:“不知足下是‘五常’中的哪一位?”界青門現有五名無影人,據傳五人姓名中皆有個“常”字,江湖上便將這五人合稱為“界青五常”。   “無影令尚未到手,還能不能當上‘五常’可不好說。”盡管有麵具遮擋,旁人見不到無影人臉上神情,他仍肅然行禮道:“陸大俠聲名在外,在下好生仰慕,常盼一會,今日得償所願,懇請賜教。”   陸徽猷淡然一笑,躬身回禮,不待他起身,眼角華光一閃,他倏然變色,單掌支地,全身順勢下俯。頃刻,數道飛鏢從他原本抬身之處掠過。陸徽猷方躲過一劫,又有兩道青索飛錘,一左一右貼著地麵橫掃過來,陸徽猷單掌發力,身子騰空一躍,飛錘貼麵而過,陸徽猷方始落地,便借力一蹬向無影人沖去。無影人恐陸徽猷施展拳術,驅使飛錘橫砸豎掄,要對手近身不得。無影人轉攻為守,倒給了陸徽猷間隙戴上掌套,一對“歸霞”清輝綺爛,雖是織物製造,卻極為柔韌。陸徽猷戴上後,自不懼兵器之利,他瞧準飛錘交匯之際,分掌側擊飛錘,破其慣勢,而後抓住錘索,疾步奔向無影人。眼見陸徽猷將欺近身前,無影人丟開錘索,手中暗器連發,封住陸徽猷身位。他瞧出陸徽猷戴的是織物掌套,刻意擊發飛針、飛釘等尖銳之物,陸徽猷卻毫不在意,將奪來的青索留出一截,舞動護身,同時步法不停。無影人暗器愈發愈快,而陸徽猷舞索行步,依然應對自如。司徒雍看得眼花繚亂,卻大氣也不敢出。他在界青門不過一介門人,哪裡接觸得到這等高手?   無影人攻勢雖緊,也隻是減緩了陸徽猷的步法,陸徽猷漸漸逼近,司徒雍雖在局外,也不禁為無影人捏了把汗。卻在這時,無影人突變一招,飛刀連串向著陸徽猷腳下打去。陸徽猷全神在手,反應不免慢了一刻,但他眼疾手快,飛刀方入眼角,他雙手青索便已斜轉下去,將那串飛刀一一打落。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司徒雍眼見飛刀被彈開後倒插入土,排排相靠,隻刀柄露外,便在陸徽猷足前數尺。倘若陸徽猷就此踏上去,必然失衡絆倒。如此這般,是巧合,還是在那無影人計料之中?司徒雍驚疑不定,而陸徽猷已照常行步,被刀柄一絆,身子向前傾倒!與此同時,無影人算準陸徽猷將落之處,瞬發一枚飛釘,直向陸徽猷頂門打去!一瞬間,四處埋伏的界青刺客傾巢而出,仿佛此戰勝負已成定局。司徒雍猶然凝神觀戰,忘記了自己來此的本意,他一顆心提到嗓子眼:難道一代大俠陸徽猷竟因絆倒而身殞?   陸徽猷一生不知經歷多少生死存亡的關頭,千鈞一發之際,他鬆開青索,左腿變弓步著地穩住身形,同時揚袖將飛釘引入袖中,而後轉腰畫圓,一招“醉臥瑤池”,那飛釘在袖中一接一引,又以同樣的勢頭向無影人直飛回去!無影人始料未及,飛釘沒入肩頭,無影人悶哼一聲,攻勢停了下來。陸徽猷雖然脫險,卻也驚出一身冷汗。不待陸徽猷乘勝追擊,埋伏的刺客已蜂擁而至,他隻得分心應對。一名刺客自陸徽猷旁經過,陸徽猷上步擒拿,製住那人,擲出府外。一眾刺客紛發暗器,陸徽猷施展身法步罡踏鬥,在眾人間來回遊走。這一來眾刺客無法以暗器傷他,又近身鬥他不過,便爭相轉入郭府大堂。界青刺客人數眾多,陸徽猷還需留意無影人的動向,縱然他拚力攔截,也隻是杯水車薪罷了。   “武當派的太極拳果然名不虛傳。”無影人拊掌贊道,他肩部的傷口兀自汩汩流血,他卻渾不在意,將飛釘一拔,道:“在下認輸,告辭啦!”無影人雖未修習過太極拳,卻也識得其“引化合發”的技巧。對方既連這等鎮派之藝都會,他自不會蠢到再去糾纏。趁陸徽猷分身乏術,無影人轉身奔向大堂,一眾刺客方至門前,正擋住無影人去路。無影人將拔出的飛釘打向一人咽喉,那人瞬息斃命。無影人踏過那人屍體,又順手擰斷了一人脖頸,一眾刺客紛紛讓路。司徒雍眼見無影人手刃同門麵不改色,一時手足發涼,竟動彈不得,無影人瞥了他一眼,徑直邁入大堂,眾刺客這才尾隨跟進。   陸徽猷聽得大堂兵刃聲起,料是界青刺客已與弟子動起了手,急忙趕去。司徒雍仍呆立著,陸徽猷兩次出入均見此人站立不動,內心詫異,終是擔心世兄安危,未作理會。   待院內空無一人,司徒雍這才緩過神來,躡手躡腳走向大堂,但見堂內如潑墨入絹,義士堂的白衣與界青門的黑衣彼此混戰,打得不可開交,郭氏父子卻不見了蹤影。司徒雍翻身上梁,在人群中找尋郭彥。義士堂與界青門的人都極好分別,不多時司徒雍便在四散而逃的家丁中找到了一身絳衣的郭氏父子。司徒雍辨認容貌,這二人卻是對陌生麵孔。他凝眸細瞧,原來真正的郭顯祖與郭彥在一旁扮成了家丁,想是趁亂易的裝。司徒雍心道這對父子都不是好人,從發間拔出一根冰玉飛針,對著郭彥彈指擊出。他這暗器手法十分粗淺,隻仗著飛針輕巧,不易察覺,試探一番。不想飛針甫一近身,便被一名家丁出手拈住。這一來郭氏父子周圍的家丁大生戒備,司徒雍不禁暗生悔意,堂堂城主怎會不雇些武師護院?這些家丁中不曉得有多少人身藏武功,他冒然出手,反引得對方倍加警惕了。   司徒雍正一籌莫展時,一道黑影自人群躍出,拿住身穿絳衣的兩名替身,雙臂運勁一合,二人腦門相碰,裂顱而死。那黑影赫然便是無影人,他力斃二人,正欲擄走郭顯祖的屍身,但隨即便覺出異樣。縱然他未見過郭氏父子,也能看出手中這對“父子”全不相像,他暗道不妙,下一刻,眾家丁一齊出手,將無影人籠在拳掌之下。單論武功,這些武師遠不及無影人,但事起突然,無影人既失了先機,又避無可避,雖架住了幾處攻擊,身上仍不免挨了拳腳。界青衣裝質地輕便,難以起到守禦之用。眼見無影人不支,司徒雍急中生智,喊道:“郭顯祖在這!”他與那無影人雖屬同門,但素不相識,隻是恐無影人落敗,餘下的刺客又無人能敵陸徽猷,屆時自己想再行刺可就難了,這才出言相助。   司徒雍此聲一出,滿堂刺客紛紛看向此處。先前他們與義士堂弟子相鬥,隻因跟丟了郭顯祖,那些白衣弟子又死命纏住他們,這才引起混戰。現下郭顯祖所在既已明了,各處的刺客立時施展身法甩脫義士堂的弟子,爭先恐後地趕來。圍攻無影人的武師不得以停手,回身護衛郭顯祖逃出大堂。無影人深深看了司徒雍一眼,隨即追了出去。其餘刺客剛要一擁而出,一襲白衣撥開人群,搶步躍出。司徒雍見義士堂的弟子就要追來,忙跟著眾刺客跑出了大堂。   司徒雍追出門外,見郭氏父子在武師護衛下跌跌撞撞奔向府門,正被無影人給截住。無影人施展身法與眾武師周旋,但他因受傷之故,身法已不如初時那般敏捷。前方陸徽猷一路行拳揮掌,那些先於司徒雍追出的刺客或被打至閉穴,或被隨意拋擲,司徒雍雖幸免於難,仍不免咋舌。其他刺客任陸徽猷大展神威,卻無可奈何。陸徽猷拖至義士堂的弟子趕來,便即轉攻無影人,留下義士堂弟子與界青門人對峙。   界青刺客不擅正麵相鬥,但勝在人多;義士堂弟子傷痕累累,而戰意不減。雙方均無退意,不待旁人發號施令,便再度大打出手。司徒雍急欲去取郭彥性命,在人群中左躲右閃,慢慢靠近府門。陸徽猷正與無影人全神相鬥,兩名武師橫屍於地,但郭氏父子身邊仍有兩人持刀護衛。司徒雍擔心飛針不能一擊斃命,見兩名武師的屍體俱握著單刀,於是撿來一柄,正尋思如何下手時,無影人肩頭中掌,招式一頓,被陸徽猷瞧定破綻,一掌擊中胸腹,無影人吐出一口熱血,借勢翻身滾地,轉而躍向郭顯祖。那兩名武師橫刀攔截,司徒雍趁各人目光皆在無影人身上,驟然躍出,舉刀向郭彥砍去。郭顯祖大驚失色,將郭彥攬進懷中。司徒雍猶豫片刻,把心一橫,單刀下斫。刀勢去到一半,司徒雍突覺腳尖離地,卻是陸徽猷閃至身後,將他提了起來。司徒雍眼前一花,身子已被重重摔出。與此同時,無影人被砍翻在地,卻在倒地瞬間接連射出三枚飛針!原來他故意身中一刀,隻為使那兩名武師卸下防備,好施突襲。前兩枚飛針分別沒入兩名的武師眉心,二人掙紮片刻,向後仰倒;而第三枚飛針,則是向著郭顯祖而去!   飛針去勢如電,兩名武師身亡,郭氏父子手無縛雞之力,在場之人中,便隻剩陸徽猷一人能夠阻攔。此時他距郭顯祖三步開外,眼見飛針射向郭顯祖咽喉,陸徽猷縱身飛撲過去,同時急運內力,揮出一掌。隻見他白袍盈風,真氣遊身,足見此掌掌力剛猛。可飛針去勢太快,掌風隻拂過針尾,飛針仍徑直向郭顯祖刺去!陸徽猷霎時變色,不顧暗器尖銳,伸手抓去,終是在飛針觸及郭顯祖前握住了針身。彼時,陸徽猷才注意到針尾上雕有一個鬼臉蟾蜍,隻聽針內機擴轉動,那蟾口忽而一張,一根細針射入陸徽猷頸中!陸徽猷頓覺頸部一涼,待要去拔時,卻什麼也沒摸到。   無影人緩緩站起,陰毒一笑:“這鬼臉玉蟾蜍中所藏的,乃是玄冥神針。一旦入體,立時化進血肉。陸大俠不妨猜猜,我在針上有沒有鑲毒。”   陸徽猷感到針射入處氣血凝滯,宛如結冰一般,已知無影人鑲了寒毒,卻也不惱,從容道:“要在毒發前收拾掉二位,也綽綽有餘。”他將司徒雍也一並算了進來,先前一切隻在數息之間,司徒雍不過剛剛起身,卻成了這位譽滿天下的任俠的對手了。   司徒雍心念急轉,陸徽猷武功勝他十倍,真動起手來自己走不過三回合。可若就此逃走,讓郭氏父子躲進義士堂,自己便再也追不到了。現下陸徽猷身中劇毒,一旦催動真氣便會加快毒素擴散,如果同那無影人聯手,未必沒有機會。想到這裡,司徒雍不禁看向無影人,對方也在看著自己。司徒雍心領神會,無影人將頭別過去,一隻手背在身後指了指司徒雍,接著比了個“七”和“四”。司徒雍不明所以,陸徽猷已率先發難,向無影人疾沖過去。無影人由於傷重,手法已十分遲鈍,接連發出幾道暗器都沒能封住陸徽猷身位,須臾間便被陸徽猷近了身。此時陸徽猷出手已全不留情,無影人硬接了幾招,身上刀傷吃痛,隻得運勁與陸徽猷強拚內力。司徒雍正欲上前助陣,無影人朝他喝道:“去殺郭顯祖!”   他一說出口,陸徽猷哪裡會給他們機會?司徒雍方走得幾步,陸徽猷便已震開無影人,回身抓住司徒雍後頸,向著無影人一擲。二人一並摔出十餘步,司徒雍頸骨險被陸徽猷那一爪擰斷。他見無影人倒地不起,忍痛去扶,對方卻甩開他的手,怒道:“入七四,手勢看不懂嗎?”弈棋中以平、上、去、入指代左下、左上、右上、右下四角,郭顯祖在司徒雍左前側,“入七四”便是從司徒雍這一角上行七步、左行四步。無影人意在司徒雍從右翼偷襲郭顯祖,好讓陸徽猷分心他顧,哪知司徒雍全沒領會。   司徒雍聞言一怔,無影人見他這副模樣,愕然道:“你練暗器不學棋的嗎?”   司徒雍沒想通暗器與弈棋有什麼關係,眼下也不允許他多想,見無影人寸步難行,當即背起他。無影人一聲驚呼,話音未落,司徒雍已將他負在了背上。後背傳來的觸感軟綿綿的,全然不似少年人的胸膛。司徒雍身體一僵,無影人見陸徽猷攻勢又至,急道:“還不快走!”司徒雍連忙施展身法,奪路而逃。陸徽猷追出幾步,見司徒雍已拉開身位,便停步不追。無影人遠遠瞧見,道:“郭顯祖身邊沒人,陸徽猷不敢走遠,我們回去。”   府門被陸徽猷把守住,司徒雍跑向後院,正要翻墻跳出,聽了這話,驚道:“你要回去?”   “我行刺取令從未失手,若是逃了,還有什麼麵目回觀星崖!”無影人憤然道,說著卻又吐出一口熱血。司徒雍不懂,難道一時名利竟比性命還重要?   “你要逃命,扔下我便是。但你若肯幫我奪得無影令,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司徒雍想逃,耳畔卻響起那少年的嗚咽。他委實同情那少年,可也不想把自己的命給搭上。但他也明白,單靠自己絕接近不了郭氏父子。郭顯祖生怕親兒在亂中被害,明知目標是自己,仍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司徒雍本以為殺個紈絝子弟易如反掌,可擋在他麵前的,卻是城主府的護衛,是義士堂的俠士,是獨步江左的陸徽猷。   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時至今日,司徒雍才明白這句話的份量。   “我幫你。”   無影人並不意外,低聲道:“我暗器不多了,你有多少。”   “應該還剩幾根飛針,在發間。”   無影人在他發間摸索,見是冰玉飛針,道:“好極。”待要調轉真氣,卻嘔血不止。大片鮮血染紅司徒雍肩頭,觸目驚心。   “我有一法,可反敗為勝,可惜自己使不成了。”無影人聲調漸微,已能聽出幾分少女的本音,“你暗器手法修習到哪一種了?”   “無影六手。”   無影人皺起眉頭:“我現在傳你一招,能不能成,全看你悟性了。”   “順天行殺機,所向協良謀。我門的暗器手法,要旨全在‘殺機’二字。這‘殺機’,既是臨危之機,亦是殺敵之機。”   以往傳授功法,都是先說真氣運轉,再說動作招式。哪有大敵當前指點武功,還盡說些不相乾的話的?司徒雍一直留心著陸徽猷,現下他正在郭氏父子身邊打坐,似乎想將毒素逼出。司徒雍心中焦急,隻盼無影人撿要點說。無影人看出他不以為然,厲聲道:“你聽好!若不能參透這殺機,你待會兒就算使出那招也不管用了。”司徒雍正色道:“你說。”   “我要傳你的手法,名叫‘定影神針’,此法射出的暗器迅疾如風,防不勝防;中者定影凝形,舉步維艱,但必須靠‘殺機’才能維係。”   “譬如此刻,陸徽猷與你我勢同水火。他要殺你,你也隻有殺了他才能活命。當你二人都動心起念,殺機即顯。隻要你和他都在殺機之內,即便他身法再快,也決計接近不了你。到時你隻需引他不斷提氣追趕,等到寒毒發作,便是他喪命之時!”   無影人所說字字司徒雍都識得,可一入耳,似乎又都不認識了。無影人見他茫然不解,心中一嘆,偏偏這人是個門人,倘若他再向上多學一招,也能明白這“殺機”為何了。陡然間強灌他這樣玄虛的道理,想不明白也是當然。其實無影人能在一時三刻將這些言簡意賅地向司徒雍說明,已是她在暗器上造詣高深的結果。若換做旁人,隻怕三天兩頭也說不完。至於理解與否,確是看司徒雍個人造化了。   少頃,司徒雍道:“你教我那招吧。”   無影人不知司徒雍參透沒有,將口訣與手法都細細與他說了。司徒雍默念一遍,漏了一句,聽無影人又說了一遍,而後復述,這回核對無誤。無影人暗暗點頭,心想這人記性倒好。這時,司徒雍想起一事,問道:“我托著你,怎麼出手?”   無影人貼耳對他說了幾句,司徒雍感受到她溫熱的吐息,她的發絲落在他頸間,一字一句戳得他癢癢的。   日漸垂暮,義士堂與界青刺客仍在爭鬥,刀光劍影內,郭氏父子在原地戰戰兢兢。陸徽猷中毒,他倆無人護衛,不敢離開陸徽猷半步。   察覺有人靠近,陸徽猷結束冥想,起身應戰。這回隻有司徒雍一人前來,陸徽猷稍稍訝異,道:“閣下何苦如此,即便拿到無影令,你這些同門難道會放你離去嗎?”他何嘗看不出司徒雍武功低微,因此勸他回頭。   司徒雍搖搖頭,指著郭彥道:“我是為了他而來。”   這下大出陸徽猷意料,司徒雍又道:“這人欺壓百姓,橫行一方,難道陸大俠也要護著嗎?”   陸徽猷瞥了郭顯祖一眼,喟然道:“至戚世交,總得幫襯著點。”   司徒雍此刻方知陸徽猷為何能以信義著稱,當下也不再多言,躬身道:“請賜教。”陸徽猷斂容回禮,並不以司徒雍武藝不精而輕慢。彼時,司徒雍才真正算是這位當世英豪的對手。   雙方禮畢,司徒雍便即施展身法倒退,同時發出一枚飛釘,目標卻不是陸徽猷,而是郭氏父子。陸徽猷早有防備,袍袖輕揮,便將飛釘截了下來。司徒雍以郭氏父子為垓心,四處奔走,擊發暗器,陸徽猷緊守嚴防,將郭顯祖護在身後。司徒雍的暗器手法本就沒學到家,在陸徽猷麵前更顯拙劣。連續施展身法極耗體力,司徒雍額頭漸漸滲出汗珠,而陸徽猷推拳劈掌、截落暗器,連真氣都無需動用。倘若司徒雍沒有後手,這局的勝負便已定了。   就在這時,無影人翻上墻頭,向著郭氏父子擲出一物,陸徽猷何等敏銳,立時出手打落。然而那物隻是塊石子,無影人身受重傷,擲得歪歪扭扭、毫無勁力。便在陸徽猷分神剎那,司徒雍手拈飛針,催動真氣自華蓋穴向少府穴而發,朝陸徽猷連射三針,手法正是無影人所傳的“定影神針”!   飛針脫手後果然迅若風雷,三針先後射中陸徽猷雙腿髀關穴與頭前神庭穴,陸徽猷倉促之下隻來得及運起護體真氣,將飛針卸去了些許力道。即便如此,飛針射入後,他猶覺一陣頭暈目眩,待緩過神來,司徒雍已快步逼近,一拳擊出。陸徽猷氣沉丹田,一招“抱元守一”凝神以待,隻待司徒雍拳至便拿腕掣肘,後發製人。不想司徒雍這拳隻是虛招,在陸徽猷出手反製前便側步繞過,徑向郭顯祖抓去。陸徽猷一爪抓空,登時轉攻司徒雍右胸,司徒雍將郭顯祖拉到身前,陸徽猷拳勢一滯,就要改以掃腿將二人一並絆倒。可即便陸徽猷應變再快,要在一瞬間收回拳勢、思量後手、再行變招,做到這些談何容易?而這一切卻都在無影人預料之中,司徒雍隻需依計而行,陸徽猷終是棋差一著,待他出腿,司徒雍已提起郭顯祖、急步退開。   無影人就在左近,陸徽猷大可製住她來要挾司徒雍。隻是界青殺手不講同門之誼,江湖上人盡皆知,因此陸徽猷並未考慮。眼見司徒雍擒住郭顯祖後並不下殺手,卻在遠處觀望。陸徽猷明知對方此舉是逼迫自己施展身法,仍催動真氣追了上去。此時陸徽猷已心存死誌,決意要在寒毒發作前保下郭顯祖。無影人凝目觀戰,心中忐忑不安,她將所餘暗器都交給了司徒雍,終於引得陸徽猷上鉤,但計劃最重要的一環——定影神針的“殺機”,司徒雍能領會到嗎?   司徒雍也在等待,自“定影神針”射中陸徽猷後,他便時刻關注陸徽猷的一舉一動,卻遲遲未感應到無影人所說的“殺機”。陸徽猷追風躡影,三兩步便追至司徒雍身後,伸手去抓他肩頭。司徒雍提著郭顯祖已頗為吃力,又覺肩頭有股勁力拉扯,不得以回手去撥,反被陸徽猷拿住右手手腕,順勢欺近。司徒雍情急之下丟開郭顯祖,騰出左手直擊陸徽猷胸腹,又被陸徽猷扣住。司徒雍掙脫不得,隻得反握住陸徽猷雙臂。這般打法猶如街頭地痞般,兩人扯在一起,陸徽猷倚仗膂力,將司徒雍雙臂拉近,落肘下砸。司徒雍吃痛,雙手一鬆,頓時中門大開,陸徽猷趁機在他胸骨、兩肋間連擊數拳。陸徽猷一招一式均未帶上內力,但僅憑自身寸勁便讓司徒雍消受不住。司徒雍氣血一陣翻湧,斷了幾處肋骨。他勉力穩住身形,躍開一步,轉身便逃。   此處已遠離城主府,廂房層疊,街巷交錯。界青刺客都被拖住,陸徽猷不必再掛心郭顯祖安危,眼下隻需除掉司徒雍,便再無人知曉郭氏父子去向。因而陸徽猷對司徒雍窮追不舍,誓要留下此人性命。而司徒雍亦知今日唯有死戰,二人在寬街窄巷中南去北來、東入西出,司徒雍每過拐角,便回身擊發暗器,延緩陸徽猷腳步,二人逐漸拉開身位。戰至此刻,雙方都已動了殺心。陸徽猷運氣於掌,不惜冒著寒毒蔓延的風險也要在下一招將司徒雍斃命!   然而下一刻,陸徽猷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再欲行步時,卻覺雙足乏力。他心頭一震,這並非是寒毒發作的癥狀,難道自己在不覺間竟又被下了毒麼?   司徒雍餘光看到陸徽猷步伐停滯,倏地想起無影人的話。   “定影神針,中者定影凝形,舉步維艱。”   難道“殺機”起效了?可五感六識內空空蕩蕩,司徒雍什麼也沒有感覺到,這“殺機”無聲無形,要如何體會?司徒雍正沉思間,與陸徽猷相距漸遠,他所走的是條長街,待他走到街尾,陸徽猷又似擺脫了“殺機”影響,大步流星地趕來。司徒雍大駭,抬手連發暗器,均被陸徽猷揮手打落。陸徽猷調動真氣,雙拳蓄勢待發,可他剛近司徒雍一丈內,身形不由得又是一滯。   便在這時,司徒雍心念一動,領悟了無影人所說的“殺機”。   他與陸徽猷現在,可不就是勢同水火麼?“當二人都動心起念,殺機即顯。”這殺機既是司徒雍的,也是陸徽猷的。隻有當二人彼此都抱有殺意,也有下手的可乘之機,“殺機”才能維係。他不能離陸徽猷太遠,卻也不能離他太近,要像高明的獵戶一般一步步引著獵物跌入自己所設的陷阱……司徒雍越往深思,越覺得創下這功法的人用心歹毒。但事已至此,他又不得不用。   因為他想活下去。   司徒雍繼續奔逃,不時回身擊發暗器。陸徽猷步伐滯緩,雖不至為司徒雍暗器所傷,但司徒雍始終與自己保持一丈之遙頗為刻意。陸徽猷察覺蹊蹺,便即止步不追。他頻頻調動真氣,四體已感寒意。他隻需等司徒雍真氣耗盡,施展不出身法,屆時隻憑腳力也可追上他。司徒雍深知陸徽猷內功精湛,自己難以與之久耗,見陸徽猷信步而行,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暗暗焦心。他心思急轉,生出一計,道:“陸大俠這般悠哉,不怕在下去取郭顯祖人頭嗎?”說罷,便向著原處跑去。陸徽猷知他用意,心想郭顯祖又非草木,豈會癡等著一動不動?但他終究放不下心,動身跟了上去。   司徒雍繞回原地,郭顯祖果已不見。司徒雍料想他不敢往偏僻處跑,定然藏身人群。他轉去左近的市集,高聲道:“界青門行刺,不傷及無辜,郭顯祖在何處?”人群一陣嘩動,郭顯祖被推搡而出,一臉驚惶,旁人隨即散開。司徒雍見陸徽猷跟至,他麵色蒼白,虛汗淋漓,顯然已是強弩之末。司徒雍心知成敗在此一舉,手拈飛針,狠下心道:“陸大俠,你救是不救?”隨即運氣抬手,將飛針朝郭顯祖疾射出去!他生怕此舉不足以逼動陸徽猷,這一針也用上了“定影神針”的手法。陸徽猷已虛弱至極,定影神針去勢又快,他怎能趕得及?   即便如此,陸徽猷仍毅然決然地施展身法,要截下那根飛針!可他方一提氣,寒毒入髓,他再也抑製不住,毒素擴散到五臟六腑,他腳步踉蹌了一下,而飛針已射入郭顯祖的眉心!   郭顯祖雙目失神,轉頭看了看陸徽猷,而後訇然倒地。   陸徽猷勉強拖著身軀,走到司徒雍麵前,一掌擊在他胸口。他已沒有了力氣,司徒雍卻覺得放在他胸前的手重達千鈞;他的五指冰冷,隔衣猶寒,司徒雍覺得他的眼神也帶著刺骨的寒意。他望著行將就木的他,竟有些害怕。   這並非他第一次殺人,卻是他第一次不擇手段地殺人。他懷著一股莫大的負罪感,緊張得不能自已,因此眼睜睜看著陸徽猷蹣跚走來,卻一步也邁不開。   但陸徽猷再沒說出一個字,也再沒做出一個動作。他雙手死死抓著司徒雍,身體卻已跪在了地上。   陸徽猷死了。   司徒雍須臾間連殺二人,一時間百念交雜,僥幸、竊喜、惶懼、不安,可就在這些情緒之下,還隱隱藏著一絲快意。他感到心中生出一隻惡鬼,他不敢再去想,甩甩頭,掰開陸徽猷的手,在他身上找尋無影令。陸徽猷的雙目仍帶著餘威,司徒雍躲閃著那道目光,卻不住地回想起陸徽猷最後奔向郭顯祖時的眼神,堅毅、決絕,一個人當真會為另一個人做到這種地步嗎?   司徒雍手忙腳亂地搜出無影令,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   司徒雍回到城主府,地上零零散散躺著幾具屍體,有白衣的,也有黑衣的,其餘刺客與義士卻不在府內,郭彥也不知去向。司徒雍在前庭找到了無影人,她正倚靠天井,箕踞而坐。她看到司徒雍,問道:“無影令取到了?”   司徒雍點點頭。   “郭顯祖也死了?”   司徒雍“嗯”了聲。   無影人仰麵一笑,道:“那你還回來乾什麼?”   “我答應了幫你取令,自然是回來交給你。”司徒雍將無影令遞給她,她看著司徒雍,沒有去接,反問道:“你認得我?”   “不認得。”   “我有恩於你?”   “沒有。”   “那你為何給我?”   “我不是為了無影令而來的。”   無影人咯咯而笑:“笑話,你來這裡,不是為了無影令,難道是為了我?”直至此刻,她一顰一笑才帶著女子的嬌媚。   司徒雍告訴了她原因,無影人啞然失笑:“你一個門人,居然敢來城主府行刺?”   司徒雍麵露囧色,他接下少年的委托,確有意氣用事的成分在內。即便沒有陸徽猷與義士堂的弟子,光憑城主府的護衛,也絕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他黯然道:“我年幼的時候,被鄉裡權貴霸去了田產,我和爹娘都被抵進了權貴莊上。爹娘先後病逝,隻留我一人在莊裡做苦工,直到門中的一位前輩將權貴暗殺後,見我可憐,帶我回了觀星崖。那少年便是昔日之我,隻是我卻沒有那位前輩的本事。”   無影人沒再笑他,望著司徒雍的髭須,微微出神。司徒雍對上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移開視線。二人沉默了會兒,無影人道:“令牌你拿去吧,我傷重難愈,用不到了。”她身上的幾處外傷並不礙事,但五臟六腑卻為陸徽猷掌力所震,已回天乏術了。   司徒雍道:“我去找大夫。”   “你還是快走為妙,否則等那些人回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司徒雍問道:“那些人去了哪裡?”   無影人戲謔道:“他們都是為了郭顯祖而來,正主都不見了,他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司徒雍想到自己是為刺殺郭彥而來,卻放跑了郭彥,頓時心灰意冷。郭顯祖慣縱郭彥,究竟算不算間行惡事呢?界青門行刺不傷及旁人,自己算不算平白害了兩條性命呢?   正思量間,一眾刺客去而復返,擁進城主府,有的翻尋屍體,有的闖進廂房,翻箱倒篋、踏梁揭瓦,將府內鬧得雞犬不寧。司徒雍已知這些人發現了郭顯祖的屍體,將無影令藏在手中,伸手去扶無影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帶你離開。”無影人不耐煩道:“你這人聽不懂話麼?你帶著我走不掉的。”說罷,一間廂房內傳出一聲尖叫,數人被刀劍逼著走出。看其衣著,大抵是府中的小廝女眷。刺客來襲,郭氏父子有武師護衛,這些不會武功之人卻隻有躲在房內。脅迫他們的刺客惡聲道:“說,郭顯祖把無影令藏在哪了?”那些人張惶說道:“小人真的不知啊……”   越來越多的人被趕到院中,被一眾刺客舉劍相圍,猶如待宰羔羊。司徒雍對無影人道:“你若不要這無影令,就給他們吧。”無影人道:“那你也不必帶我走了。”   她的語氣平平,不似氣話,司徒雍也就聽沒明白她話中之意。   “他們不會放我走的,因為他們誰也打不過我,他們怕我養好傷回來搶令,隻好先下手殺了我。我殺過他們中的一些人,一報還一報,怨不得誰。你交出無影令,也許能走,但我是走不了的,這院子裡的人也都走不了。”   這時,一個小廝想悄悄溜走,方跳上圍墻,便被一枚飛釘打中後心,跌落下來。一個刺客兇橫道:“不肯說實話的、妄想逃走的,同此人一樣下場!”   “找不到無影令,他們總疑心有誰藏著;找到了無影令,他們又會擔心旁人來搶。這無影令在誰手中,誰便是眾矢之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別人會用盡手段來殺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他也會想盡辦法先殺掉別人。他們會猜忌,會彼此相殘,直到這府內隻剩下一個活口。”無影人冷眼看著這一切,隨即揶揄道:“不過那個活口肯定不是我了。”   那些小廝女眷哪裡知道無影令的事?界青刺客每問一人,那人如答不知,便將其殺害。如此濫殺,院中登時大亂,那些小廝、書童、女眷、馬夫四散而逃,界青刺客卻不分男女老幼,一個個擒回來,一劍劍地殺下去。司徒雍震駭萬分,道:“門規明令行刺不殺無辜,他們怎能……”   “人為利來,亦為利趨。一旦為利欲所困,便什麼都不在乎了。”無影人不為所動,竟似在說家常便飯:“隻要你一天在界青門,便脫身不得。”   那些刺客,眼中隻剩下一塊漆黑的令牌。他們忘記了門規,他們殺紅了眼。司徒雍不覺握緊了手中的無影令,無影人向他瞥了一眼,道:“怎麼,於心不忍?”   司徒雍知她在嘲笑自己心軟,界青門的刺客居然會關心旁人的死活。   “我是將死之人,無所謂這些。但你可想清楚了,以你的武功去管這趟閑事,與尋死無異。”   司徒雍當然清楚。   他可以丟下無影人,獨自帶著無影令回到門派,從此平步青雲;他也可以交出無影令,退而保全自己。   他不是不自量力的人。   可他看著儼然淪為人間地獄的城主府,忽而一股血氣上湧,將臂一舉,亮出了手中的無影令,吶喊道:   “無影令在這,來拿啊!”   從這一刻起,他殺人不再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