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青門最擅奇門遁甲、飛針投石之術,倘若殺意一起,定教人死於無影無形。自數百年前,一名男子在廬山之南一處山崖下因緣際會,習得了一身高明武功,隨後便回到崖頂,廣收弟子,創立了界青門,與武當、峨眉等並為當世十五大派。但界青門乃邪派外道,專攬江湖惡徒,以行刺暗殺、收財害命營生,久而久之,漸為武林正道所不容,門中刺客亦極少顯露蹤跡。 然而這一日,淮南各地卻頻頻出現界青刺客的身影。無論是粗布束身的夜行衣,還是精巧輕便的無影裝,均向著門派所在——觀星崖趕去。 彼時正值立冬,木葉青黃,細雨生寒。司徒雍披著蓑衣鬥笠,不緊不慢地趕著路。幾名刺客結伴走過,司徒雍壓了壓笠簷,獨自走到道旁。觀星崖已在目內,崖上不生草木,入冬後更顯蕭條,司徒雍望著這幅景象,心中平添了幾分煩悶;崖下反倒攘攘若市,青衣灰衣波委雲集,神頭鬼麵交相接耳,比平日熱鬧不少。觀星崖西側是堵峭壁,險峻難行;東麵卻是道斜坡,地勢稍緩。上崖之人多向東行,隻有寥寥數人,有意在人前展露輕功,逆著人眾縱身而起,踏壁上行。其中一人飛躡直上,將餘人遠遠甩在身後。司徒雍瞄了那人一眼,轉往東行。東麵斜坡下,有幾人翹首以盼,均是清一色的無影裝。 天璣那一步偏了兩尺,他下一步踏不上了,司徒雍心中想道。旋即,那人一步踏空,失足墜了下來。司徒雍頭也未回,甩出一柄飛刀,刀身轉瞬沒進崖壁,深入數寸,正位於失足之人下方。那人隻當自己僥幸踩到一塊巉巖,腳下一點,復又躍了上去。司徒雍若無其事,向著崖東走去,那幾名身穿無影裝的刺客卻迎了過來,為首一人贊道:“大人好俊的手法。” 司徒雍上下打量那人,心中卻無印象。那人笑道:“小人方權之,在此恭候多時了。” 司徒雍道:“你認得我?” “小人不識,隻是見了大人這聽聲擲物的手法,鬥膽猜測大人便是‘追命無常’。” 司徒雍聽到“追命無常”四個字,眼眸低垂。那方權之極會察言觀色,瞧見司徒雍神色有異,立時改口道:“小人失言,得罪了大人,還請大人莫怪!” 司徒雍摩挲著臉上的四目鬼麵,悠悠道:“不礙事,我確是追命無常。” 方權之鬆了口氣,向左右使了個顏色,一人為司徒雍除下蓑衣鬥笠,一人撐起紙傘,方權之作陪,一邊引路,一邊同司徒雍說話解悶,餘下幾人遠遠跟在後麵。 “暗主已到了?”司徒雍異道。 “主上和其他幾位無影人都已到了觀星崖上,大較酉時開始,時辰將近,主上恐大人不曉得地點,這才差小人下山接引。” 司徒雍微覺古怪,自己是第一回參與大較不假,有一人來招呼即可,何必出動五六人? 幾人雖漫談而行,步履卻健。不多時,崖頂景象漸漸可視,但見觀星崖上,一座石碑高聳入雲,碑下烏壓壓的一片,不知聚集了多少人。即便司徒雍預先得悉,待親眼目睹,仍不免驚異。走過緩坡,地勢下陷,數段尖石次序成梯,攔住去路。幾人各自施展身法,方權之等人數躍方過,司徒雍卻隻足尖輕點,直身縱起,似平常般舒徐行步,便邁過了那兩丈餘的石梯。方權之始知他先前刻意放緩了步子,又美言奉承了幾句。 司徒雍一向不擅應付這些場麵話,支吾相對,方權之見狀也不再叨擾,向司徒雍指明暗主所在,便即告退。司徒雍入門至今尚未見過暗主,順著方權之所指望去,隻見一頂竹轎停在石碑下,數人在側垂手侍立,轎中所坐之人白首深目,頭戴猙獰鬼麵,身穿紺紫長袍。那鬼麵頭生長角,嘴吐獠牙,望之甚為可怖;那長袍飾有明珠、銀砂,雖在幽暗中仍熠熠生輝。司徒雍正欲上前稟見,方權之已湊到暗主身邊,俯首說了幾句。暗主聽罷,將手一揮,方權之便恭敬退在一旁。 原來這人是隨侍暗主的近衛,司徒雍想著,又見一名近衛走出,揚聲道:“酉時已至,無影人上前聽命!”聽聲音是個女子,其音雖非內力所發,但音色圓潤洪亮,司徒雍處在人群外圍,也能聽得分明。他當即施展身法越眾而出,旋即又有四道身影悄然現身。這五人聚首,便是令江湖談之色變的界青五常了。司徒雍與其他四人未曾謀麵,有心端詳。四人所戴麵具各異,但均隻露了眼口。左首第一人戴的是木製鼠麵,此人白發蒼髯,身姿挺拔,如雪中鬆柏,巍然卓立;第二人頭戴盤巾,臉上卻是銅製人麵,人麵神態安祥,而佩者前發半束,後發隨意披散,顯得格格不入;另外兩人身形一胖一瘦,前者係牛頭,後者掛馬麵,此外卻瞧不出什麼了。 見無影人到齊,暗主輕咳一聲,先前那女子續道:“我門慣例,立冬大較,本應將無影令發往各地,由門下弟子追討。然主上執掌門派二十餘年,至今尚無後繼人選。主上有意從無影人中選取一人繼任,特將大較延期,先行舉辦影較。” 司徒雍對影較聞所未聞,滿崖弟子卻登時嘩然,聲音漸漸蓋過了那女子,暗主開口道:“本座年事已高,又重病在身,這才急召爾等歸來。”他氣聲微若遊絲,確是患病之狀,但聲中仍帶著一股威嚴,兼之以內力傳聲於外,崖上囂囂之音漸漸平息。女子又道:“影較原是我門創派祖師為選取後繼之人所設,因此隻派發一枚無影令,由無影人競相爭奪,率先取令者勝出。後來我派先人恐無影人久居高位,不思進取,遂以大較承襲此製。至於無影令發往何處,便由主上定奪。” 女子解釋完,各人均已明了,旁人將一枚無影令奉到暗主手中。司徒雍正思忖這無影令將會送往何處時,暗主卻將袍袖一拂,那枚無影令遠遠飛出,徑直落入了崖下暗淵! “此次影較,爾等需入無生淵。” 此言一出,崖上喧嘩之聲更甚。 觀星崖下暗淵深不見底,名為無生淵。界青門禁止外人踏足,創派之初,外人如向界青門買某人性命,需將那人名姓書於狀上,投入無生淵,其後自有弟子入淵去取,門人稱為“接單”。界青門不供弟子食宿,門人若想謀生隻能各憑本事“接單”。然而無生淵中兇險萬分,極少有人能夠生還。實力不濟的弟子多遊離在外,另找門路。無生淵便成了門派絕地,無人敢入。 司徒雍心中忐忑不定,他不過頭回參與大較,竟遇上門主交替這等大事,更要入無生淵尋令!那無生淵有種種傳說,或言崖下石窟內有厲鬼點燈,或言淵中有異獸以人為食。無論當中有幾分虛實,歷來入淵之人有死無生,這便是證明。 暗主目光從五人臉上一一掃過:“一過子時,爾等便可入淵,若無要事,便退下罷。” 司徒雍暗暗窺察其餘四人,那四人卻一言不發,拱手而退,司徒雍隻得隨之離去。 大較既然延期,門人大多散去,隻部分好事者仍留在崖上。司徒雍在門中無甚知交,見方權之還在左近,便喚來他。入淵最忌身物太多,司徒雍解開行囊,取出一對碧牙手、一柄短劍和十餘枚青螺飛釘。方權之恭敬候著,眼瞅著司徒雍收拾完,卻又對行囊中一件包裹出神。隻見司徒雍躊躇再三,打開了那件包裹,方權之偷偷瞧了幾眼,裡麵是副銀製人麵。那人麵頭飾玉冠,額畫鳳翅,柳眉杏眼,粉麵含笑,端的是閉月羞花的美人。司徒雍怔怔看了半晌,才將包裹重新紮緊,小心放進行囊交給方權之,要他妥善保管。方權之知他在意的大抵是那麵具,那麵具固然精致,卻也不是什麼貴重之物,於是連聲答應。 夜色漸濃,司徒雍於崖上遠眺,但見雲煙籠地軸,星月遍空明。今夜鬼宿當值,星象如雲非雲,似星非星,乃福禍相依之象。他不禁想到,倘若三年前沒有帶回那枚無影令,如今又會是怎樣境況?自己想必仍是無籍籍名,卻也不至被卷入掌門之爭了。 多思無異,司徒雍拋開雜念,沉心靜氣,待內息調勻,方動身出發。 沿觀星崖向南,峭壁之下,便是無生淵。前方四人停在崖坪上,手持兵刃各據一角,司徒雍見了頓時心生戒意,四人中的胖子道:“兄臺不必緊張,我等在此是商議結伴而行,兄臺若是有意,不妨過來同敘。” 司徒雍左右顧視,那四人彼此相距甚遠,不似合謀之樣。況且自己若就此回頭,未免顯得膽怯。他兩相權衡,藏了一枚飛釘在手,向四人走去。 胖子道:“這無生淵中吉兇難測,我等若是各自為戰,隻怕獨木難支。依兄弟愚見,我等先齊心協力,在淵中尋到無影令後,再返回此處,堂堂正正一鬥,諸位以為如何?”司徒雍暗暗好笑,能從同門口中聽到“堂堂正正”四字,著實稀奇。胖子向餘人一一望去,見無人異議,遂道:“既然如此,我等需互通個名號,如在淵中遇險,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小弟朱常興,綱常的常,興盛的興。”接著,他指著戴馬麵的瘦子道:“這是我胞弟朱常盛。” 那瘦子怒目圓睜:“他奶奶的,誰是你胞弟?” 朱常興打趣道:“他奶奶的,這廝不知怎的,取的名字像我,戴的麵具也隨我,這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難不成是我兒子?” “我……老子就喜歡馬麵!”朱常盛本想說“我才是你老子”,但看著朱長興肥頭大耳、滿臉橫肉的模樣,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司徒雍瞧著這對牛頭馬麵插科打諢,不禁莞爾。這兩人一鬧,倒使氣氛緩和不少。隨後,頭戴鼠麵之人抱拳道:“老朽卓允庚。”他音聲沙啞,加上滿頭白發,舉手投足盡顯老邁。 司徒雍心想自己資歷最短,理當最後發言。豈料另外一人也默不作聲,司徒雍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正欲道來,嘴唇方動,那人便搶道:“戴常友。”他懷中抱劍,雖在自報名姓,卻沒看著任何一人。 明眼人都瞧出戴常友故意挑釁,卓允庚佯作不知,朱常興瞇著雙眼,目光不住在戴常友與司徒雍之間打轉;朱常盛更是堂而皇之地望著司徒雍,頗有幸災樂禍之意。司徒雍不明這敵意從何而來,心有不快,仍不露聲色道:“晚輩司徒雍。” 朱常興這才來打圓場:“這個……各位既已通了名姓,便算是交了朋友。小弟我還有一議,咱們同行入淵,總得有個主事之人,如遇上什麼分歧,也好有人出來把持局麵。咱們當中以卓老前輩武功最高、閱歷最深。小弟以為,凡事他來拍板,必能服眾。”朱常盛隨即附和道:“不錯,倘若別人來當,老子我第一個不服。可卓老是與暗主同輩的人物,他來主事,我大大的贊成。”他倆剛才還吵架拌嘴,現在又一唱一和起來。戴常友望著二人,冷笑不語。司徒雍見他不表態,便也裝聾作啞。 卓允庚也不推辭,兩手一拱,道:“蒙各位不棄,推舉老朽主事。老朽有句勸言:諸位有何私怨,暫且放下。如有人執迷不悟,心懷鬼胎,餘人當群起而攻之。”說罷,他手撫下須,似有若無地瞟了一眼戴常友。朱常興一拍大腿,道:“好!咱們在此立個重誓,入淵後須勠力齊心,不得同室操戈,有違此誓者,上天有眼,教他萬器穿心而死!” 司徒雍心生厭煩,這幾人口中說著相互扶持,卻一再試探彼此。如心不誠,立再重的誓又有什麼用? 朱常興、朱常盛、卓允庚三人先後對天盟誓,司徒雍隻得照做,戴常友也立了誓,隻是未發出聲音,無人知道他說了什麼。餘人也不計較,朱常興道:“卓老,咱們這便動身吧。”卓允庚頷首允可。五人拖拖遝遝,終於向著無生淵進發。 觀星崖四麵環山,終年幽暗無光,無生淵中更是伸手不見五指。眾人走到崖邊,朱常盛問道:“卓老見多識廣,可曉得這無生淵裡到底些有個什麼,教人有死無生?”卓允庚負手道:“這無生淵底自然是方深潭,此外便隻有少許山石可供落腳。相傳在淵底有塊大石,狀如人手,登臨其上可得仙人回應,那大石也就被名為‘仙人手’;深潭四周山石成窟,人稱鬼窟。這些石窟內部彼此相連,誰也不知會通往何處,或崖壁,或淵底,因此斷不可冒然而入。” 這些傳言在門中流傳甚廣,幾人早已見怪不怪,朱常興打著哈哈道:“前輩,‘仙人手’、‘鬼點燈’這些我等也有所耳聞,但畢竟是道聽途說,這世上還能真有鬼神麼?” 卓允庚道:“其他傳言真假不論,但那鬼窟中確是有人在的。多年前,我少不更事,仗著輕功過人,偷入無生淵想一探究竟,卻在鬼窟附近聽到裡麵隱隱傳來嚼骨之聲。我探頭望去,裡麵一人正低頭啃食著具骸骨。他忽然抬起頭,朝我咧嘴笑了笑。我當時嚇破了膽,立馬動用身法手忙腳亂地回到了崖頂。事後想來,入淵之人無端暴斃,多半是與那人有關。” 司徒雍半信半疑,他確聽聞江湖上有外道惡徒以人為食,但連屍骨都吃的卻是頭回聽說。可即便卓允庚所言不虛,百年來入淵者不盡其數,無一幸還,難道鬼窟中的那人竟活了上百年嗎? 幾人麵麵相覷,朱常興道:“若入淵的高手全是為那人所殺,那歷屆影較又怎能選出勝者?” 卓允庚漠然道:“上屆影較,無影令被送到了璿女派掌門處。” 朱常盛大聲道:“好哇,前人隻是刺殺掌門,我們卻要冒死進無生淵,這安排未免太不公……”卓允庚冷冷看了他一眼,朱常盛立時噤聲。 “當年無影人號稱‘十三太保’,那次影較卻隻有我與暗主生還。我門自此元氣大傷,之後升任的弟子實力不濟,陸續在大較中遺失無影令,而今隻剩下五枚。” 四人無不動容,事發當年他們都尚年幼,均不知本門派與璿女派之間還發生過這樁舊事。 卓允庚道:“時候不早了,入淵吧。” 朱常盛踴躍道:“我打頭陣!”他作勢要跳,卻遲遲不動。戴常友推開他,率先跳下,朱常興、朱常盛也相繼躍入,司徒雍正要動身,卓允庚從他身邊經過,司徒雍隻覺手邊一股吸力拉扯,攥著的飛釘已到了卓允庚手上。卓允庚將飛釘丟在地上,道:“暗器尖銳,小友莫傷著自己。”言罷,縱身沒入淵中。司徒雍心中一凜,先前他聽朱常興說這垂暮老者在幾人中武功最高,還道是客套,但憑他剛剛這一手,隻怕事實當真如此。 司徒雍提氣浮勁,正欲下躍,忽瞥見對麵山崖上走來一人。是夜雲少月明,那人身披銀輝,宛如身穿白袍。司徒雍心頭大震,再去看時,那人已不見了蹤影。司徒雍依稀記得那人似乎負著口劍,但轉念一想,定是自己眼花,陸徽猷已過世三年,怎會出現在此。他收斂心神,躍進了無生淵。 崖上月色皎皎,無生淵中卻依然暗淡無光。司徒雍借著崖壁巉巖,幾番縱躍,仍未見到卓常義等人。想是已下行到了深處。司徒雍暗自嘆息,自己藝成太晚,界青武功又囊括內功、身法、指法、劍法、暗器等類,三年怎學的全?他至今也隻是暗器手法大成,對付尋常武人綽綽有餘,比之這些一流高手,卻又不如了。 司徒雍不知下行了多久,他連續施展身法,漸感真氣不支,正欲貼在崖壁上歇息一會兒,淵底卻傳來一聲震天長嘯,似野獸嘶吼,又似惡鬼哭嚎。司徒雍最初隻覺震耳,聽得久了,漸覺胸口煩悶,似有百般鬱結難解。他不敢再施展身法,緊緊扒住崖麵,隻盼嘯聲能早點停歇。不想這聲音此起彼伏,司徒雍貼在崖麵上極耗勁力,時間一長不免內息大亂,嘯聲卻依然未止。他心中諸念愈發駁雜,自“接單”後所殺之人的麵容一一浮現,漸漸躁鬱轉嗔怒,嗔怒轉殺念。恍然間周遭景色一變,他竟不知何時身處一座府院內,一眾同門將他團團圍住。司徒雍覺得此景似曾相識,正茫然間,一個清脆地聲音道:“我已將真氣渡給了你,你怎麼不逃呢?” 司徒雍瞳孔一顫,他記得這個聲音。他轉頭望去,話者戴著副銀製人麵,正箕坐在地。 司徒雍想起來了。 三年前,壽春城郭府內,是那名無影人將真氣渡給了他,他才能殺退一眾同門。但等他抓來郎中為她診治,她已氣絕多時了。 他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她,他想同她說說話,可是他不敢開口,因為他沒能救下她。 “是啊,你為什麼不救我?”她緩緩站起,伸手摸向司徒雍的麵龐。但她靠近後,忽而淒厲地尖叫著,扼向司徒雍的咽喉!司徒雍大駭,慌忙閃過,再去看時,麵前隻有一座滿是玄石的殷紅洞窟。司徒雍驚魂未定,一隻八臂六首、長著十二隻怪目的妖魔突然出現,捉起司徒雍,張口要將他吞入腹中!司徒雍一陣惡寒,閉目大叫。 再睜眼時,四下裡黯淡無光,唯聞水聲潺潺。那洞窟和妖魔都消失不見,司徒雍正坐在一處山石之上,一道人影持劍對著自己。司徒雍看不清這人的模樣,隻見其劍上刻有星鬥日月之文,似是道士用的法劍。 “神魂不安,初生邪佞……還需再等等……”那人自語道,說著收起法劍。司徒雍沒聽清這人所語,他剛才明明還在崖壁之間,此地又是何處?正思量時,那人言道:“你從崖壁上跌落,貧道路過,順手救了你。” 司徒雍方才了然,作勢拜道:“多謝道長相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那道士也不受他這一拜,伸手一托,司徒雍隻覺一股勁力自兩臂蔓延,而後身子便不自主地站起。道士問道:“鬼窟怎麼走?” 司徒雍記得卓允庚曾有提及,道:“附近山石成窟的地方,皆是鬼窟。” “帶路。” 司徒雍大感為難,他與卓允庚等人立了誓要在淵中患難與共,他雖不信什麼因果報應,但若讓那四人撞見自己隻身同個外人而去,那便真的要被他們用萬器穿心了。可要不是這位道長出手相救,自己從崖壁間摔下,哪裡還有命在?界青門一向教導弟子恩怨必償,司徒雍尋思此人大恩不能不報,找間石窟也不費多大功夫,還是盡快帶此人找到了事。念及於此,司徒雍便轉身帶路,那道士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麵。路上司徒雍問他師門出處,來此何為,道士一概不答,倒似司徒雍在自言自語。司徒雍頗感尷尬,卻也無可奈何。 山路崎嶇,不時有異物絆腳,頗為難行。饒是司徒雍輕功再好,可在暗中目不能視,也施展不開。淵底常年潮濕,氣味腐臭無比,司徒雍掩住口鼻,勉力探著出路。那道士始終悄無聲息,司徒雍走著走著,有時忍不住回頭看看道士是否還在身後。結果往往是他被絆了一跤,然後那道士悠哉走來,靜靜等他站起,又繼續跟在後麵。 司徒雍不知走了多久,忽見前方水光瀲灩,似是方水潭。借著稀薄水光,司徒雍勉強看清了周圍景色。隻見滿地屍骨,石路玄玄,更襯得白骨森森。數百年來,不知有多少高手葬身於此,屍身經風乾雨淋,已散落的不成人形。路上的絆腳之物,恐怕便是這些骸骨了。 離水麵近些,又見潭邊三道身影互相攻伐。司徒雍立時止步,拈起三枚飛釘,就遠觀戰。那相鬥三人,卻是戴常友、朱常興和朱常盛。司徒雍好生奇怪,這幾人在崖上信誓旦旦對天立盟,怎的一入淵便刀劍相向?卓允庚又去了哪裡?司徒雍心中許多疑慮難明,再看戴、朱三人,更覺怪異。朱常興與朱常盛二人夾攻戴常友,但二朱出招隻是狠厲,全無章法。他二人明明身有長劍,卻赤手空拳近鬥,倒似要同戴常友拚命一般。戴常友單持長劍,以一敵二卻不落下風。那二朱一左一右分攻過來,戴常友長劍圈轉疾刺,“無暇七絕劍”、“界青暗手快劍”、“界青快劍”環環相扣,在身前織出一道劍網。司徒雍見他接連使出三套劍法,劍式毫無滯澀一氣嗬成,不禁暗暗贊嘆。 戴常友出劍愈來愈快,二朱應接不暇,戴常友忽然變招,一劍將二人隔開,隨即轉刺朱常盛,要先拿下一人!這一劍來勢迅猛淩厲,司徒雍眼見朱常盛不及抵抗,被一劍穿了咽喉,身形一僵,當場身殞。戴常友正要抽回長劍,朱常盛竟“死而復生”,雙手緊緊抓住長劍,這時朱常興也從背後撲來,手腳並用鎖住戴常友。戰況突變,任誰也沒有想到,戴常友兵器四肢俱被縛住,有再多手段也施展不出。下一刻,變故又生。卓允庚從斜刺裡殺出,一劍直取三人。 卓允庚顯是早有預謀,二朱與戴常友纏在一起脫身不能,他輕易便可取了這三人性命。此時司徒雍相距甚遠,即便擊發暗器也阻之不及,這世上何物能在瞬息間躍過數十丈? 但偏偏就有一人動了。 司徒雍眼前身影一掠,倏而那道士已出現在數十丈外,伸指夾住了卓允庚長劍。彼時潭水輕漪,水光流轉,映照出道士身影。隻見他頭戴冠巾,身披鶴氅,衣帶輕飄,不帶半點煙火氣;他背上法劍為水色所映,雖在匣中,猶生寒芒,當真是“泠然出塵三尺劍,滿心空明一謫仙”。 卓允庚身形凝然不動,他隻覺劍尖被一股渾厚的內勁吸附,如入泥沼,進退不能。卓允庚大駭,去看來者,隻見那人眉眼俊朗,還隻是個少年,卻已滿頭白發。更奇的是,那少年眉心有三瓣蓮花,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以朱砂潤色,那紅蓮殷紅如血,灼灼欲綻。卓允庚連忙鬆開長劍,飛身倒退,問道:“你是何人?” 道士卻不理會他,丟開長劍,轉身將雙手懸於朱常興、朱常盛二人頭頂百會穴,二朱一身內力不斷匯向頂門,漸漸凝成一枚符籙。卓允庚見道士背向自己,暗扣一根飛針,運轉真氣彈指射向道士後心。那道士似無所覺,但飛針去到一半,便被別處射來的一枚飛釘打落,卻是司徒雍趕了過來。卓允庚惱他出手礙事,並指為劍攻向司徒雍。司徒雍抽出腰間短劍應戰,二人指劍方一相交,司徒雍便覺卓允庚指力沉雄,非十餘年苦功不能練就,他接了幾指,已頗感吃力,倘若不是仗著兵刃之利,自己隻怕照麵便敗了。 二朱頭頂符籙凝聚成形,道士將兩張符籙收進袖中,二朱往後倒去,不省人事。戴常友不知道士做了什麼,正欲道謝,道士卻翻開他雙眼眼皮,細細看了一會兒,道:“嗯,也是個煉符籙的苗子,隨我走吧。”戴常友不明就裡,道士回身看司徒雍與卓允庚鬥了幾回合,搖了搖頭,身形一閃,擋在二人中間。卓允庚一招“錯神指”剛剛起式,道士已一腳踢在他下腹中極穴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卓允庚真氣當即潰散,忍痛退開,道:“閣下為何頻頻與我為難?” “這兩人,你不能殺。”道士說著,端詳了卓允庚幾眼,道:“你沒入邪,要你無用。你去吧,我不殺你。” 卓允庚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他與暗主同輩,卻跟這幾個小輩在江湖上被人合稱什麼“界青五常”,他本就積怨已久,焉能受這少年道士折辱?當下出指行步,左右兩指疾如驚電,連向道士點去。道士以單指相對,三指交錯,在空中生出道道殘影。道士隻守不攻,似在試探卓允庚,卓允庚愈發惱怒,陡然間兩指收回腰間,提氣猛向道士胸腹間戳去。他這一收一戳手法極快,道士輕“咦”一聲,回手變招,一指輕輕點出。兩指相接,真氣震蕩,揚起一陣塵土。司徒雍不禁拂麵閉眼,待塵土散去,隻見卓允庚口吐鮮血,倒飛了出去;道士身形穩如泰山,但他雙足前有道短痕,卻是身子向後微移了兩尺。 剛才那一指隻在常人一息之內,司徒雍與戴常友均不知二人用了何種指法。隻聽卓允庚震聲道:“這一指……為何你也會?” “界青武功講究個‘快’字,你出指太慢,實在辱沒了這指法。”道士不住搖頭,顯得極為惋惜。 卓允庚反復打量著道士,此人確是少年無疑。內力修為隨年歲見長,可這道士年紀輕輕,怎會有如此內力? “閣下到底是何人?” 道士微微一笑,整衣道:“能接下貧道一指的人不多,告訴你也無妨。” “貧道上玄,下初,無門無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