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雍離了界青崖,卻不徑奔驛站。他擔心暴露行跡,讓暗主知曉自己在影較期間私自潛逃,因此不敢踏上大路。他摘下鬼麵,隻走山野小徑,一路經廬山、黃山、九華山、天柱山等地,風餐露宿,輾轉兼旬,終在這日傍晚瞧見了壽春古城的城頭。 但見城外淝水環繞,東西掘有十餘丈寬的城壕;城上有角樓數所,翼然而立。司徒雍自賓陽門進城,一路瞧著街東街西花鼓奏舞、琴書坐唱,好不熱鬧。他自幼長在鄉間,入門接單雖走南行北,卻少有閑餘遊歷。當年他出入壽春時無心留意景色,而今重訪故地,難免起了遊興。他登樓遠眺,彼時斜陽西下,新月初生,壽西湖上漁舟唱晚,暮雲照紅;東津渡口商船雲集,初月當空。城樓兩側題有宋人王安石的舊筆:“白鳥一行天在水,綠蕪千陣野平雲”,司徒雍雖不懂詩書,置身此詩此景,卻也覺心曠神怡。傳聞壽春有八景:壽陽煙雨、硤山晴嵐、西湖晚照、東津曉月、八公仙境、三茅古洞、珍珠湧泉、紫金疊翠,他僅是窺見一斑,便有如此景貌,倘若不是為了行刺來此,他定要好好遊覽一番。 想起自己應承之事,司徒雍不禁憂上心頭。他自接單以來,還從未殺過女子與孩童。界青門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如雇主委托刺殺的目標尚未及冠,接單的刺客便需等那孩童行了冠禮,才能依約去取他性命。倘若玄初之子尚在繈褓,自己莫不是要等上十幾年? 走下城樓,司徒雍拉住一人,詢問城中可有道士,然而對方聽到“道士”二字,將手一揮,不耐煩道:“莫得,莫得!”他說的是江淮官話,意思是沒有。但司徒雍自幼長在淮北,說的卻是中原官話,因而也就沒聽明白。他又同另一人問起,那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瞎扯,這落裡怎會有那幫臭道士?”司徒雍好生奇怪,正欲追問,那人已快步走了。司徒雍四處打聽,才曉得前朝兵荒馬亂之時,壽春東西南北四門都建了護門甕城,其中西門的外門朝北、北門的外門朝西,原是作泄洪之用。然而正道的道士來了之後,卻說城門朝向不正,乃是“歪門邪道”,不肯在此地建立道觀。 按理說,城中既無道士,若有道士定居於此,應當更易打聽才是。可司徒雍挨家挨戶地問過去,應者皆是搖頭。這下司徒雍可犯了難,偌大的壽春要尋個遍,不知得花上多久。他回想乾屍所語,依稀記得它要自己“依水而行”,壽春北通淝河,難道自己該去城外?想到此處,司徒雍掉頭往城北靖淮門走去。 走過幾條長街,司徒雍隱隱感覺不對。路上行人如潮,他卻總覺有人尾隨。司徒雍故意往人少的巷子中走,借轉角時餘光一瞥,身後不遠果有一人。那人是名老者,粗布短衣,身形佝僂。司徒雍隻匆匆一瞥,不及多看,待過下個轉角時,那老者已不見了。司徒雍心中生疑,索性施展起身法,直奔出北門。城外空曠,他環顧四周,見無人跟來,方才寬心。雖不知這老者是何來歷,但他尾隨自己必有所圖。自同卓允庚打過交道,司徒雍便對這類老江湖倍加警惕。老謀深算、老奸巨猾,越是歷世多的人越大意不得。 司徒雍這想法未免有些以偏概全,誠然世間也有不少寬厚長者,然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司徒雍待在界青門,接觸到的隻有卓允庚這些爾虞我詐之輩,自然便將世上的長者一棒子打死了。 出了靖淮門,淝河繞著城墻汩汩長流,沿岸人煙稀少,司徒雍行了五六裡,才見到一株粗大的銀杏,旁邊零零散散坐落著幾戶人家。此時天色已晚,各家各戶均升起炊煙,一個窈窕少婦懷抱嬰兒,提著一籃衣物,從河邊往回走。司徒雍與那少婦迎麵相遇,本未留心,倏而月色一暗,司徒雍抬眼望去,月相竟缺了一角,那少婦也止步觀望。月相漸虧,分明是月食之狀。司徒雍尋思入夜不便查探,還是先尋戶人家落腳,方一邁步,那少婦恰也動身,二人相視一眼,那少婦生的國色天香,司徒雍心想非禮勿視,低頭挪開目光。少婦徑直走過,司徒雍卻心頭大震。 他之所以震驚,並非是因那少婦美貌,而是因她懷中的嬰兒。 那嬰兒眉間,是殷紅的三瓣蓮花! 司徒雍回首望去,那少婦經過一戶人家,同門前一副鄉紳模樣的中年男子話起家常,司徒雍隱隱聽那鄉紳說道:“……去年有勞娘子給小女取名,我家上下都歡喜得很。等這一胎生下來,還要煩你取個名哪。”少婦含笑答允,那鄉紳又道:“說來也巧,垂星和令郎同日而生,也是天大的緣分。等尊夫歸來,咱兩家商議訂個娃娃親可好?”後麵二人又談了些什麼,司徒雍已無心去聽。這嬰兒眉間蓮花與玄初恁地相像,莫非……但天下豈有這樣巧的事?茫茫人海,這對母子就這樣讓自己找著了?可那乾屍確是讓自己依水而行,若卜筮無誤,這對母子便是此行的目標了。 在觀星崖上,司徒雍一招“無想神通”打光了所有暗器,他走得匆忙,不及回收,身上隻剩一柄短劍。但現下少婦全無防備,他哪怕隻用石子,以“定影神針”的手法對方射中頭骨,少婦也必命喪當場。司徒雍內心天人交戰,猶豫不決。月入食既,清輝消隱,司徒雍的身形一寸寸沒入暗中。 便在這時,那鄉紳家中傳來一聲痛呼,一個家仆跌跌撞撞跑出來,沖鄉紳道:“老爺,夫人生了!” 那鄉紳愕然道:“今晚?這……這可使不得呀……”他匆匆進屋,少婦在門口駐足,似乎有心進去瞧瞧。陡然間天地一片漆黑,卻是月入食甚了。 司徒雍遲遲沒有動手,四下裡寂靜無聲,隻鄉紳家中斷續傳來產婦分娩的哀號。 卻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位娘子,附近可住有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麼?” 那聲音來自少婦所在的位置,少婦沉默片刻,道:“這附近多的是白發的老人家,不知老丈找哪一位呢?” 隻聽來人道:“我要找的那位故人,模樣記不太清了。我隻記得,他眉間有道胎記,像朵三瓣蓮花。” 鄉紳家婦人的哭嚎戛然而止,少婦道:“這倒稀奇,小女子可沒見過,老丈還是去別處問問吧。”話音未落,黑暗裡傳來一聲嬰孩的啼哭,卻不知這聲音是來自是鄉紳家中的,還是少婦懷中的。 未幾,月復生光,隻見少婦一身淡雅錦衫,在月下更添姿色。她身邊站著個須發皆灰的老者,隻著件貼身短衣,下身粗麻長褲,兩臂小腿纏有綁帶,這幅裝束不是武師便是手藝人。司徒雍一顆心撲通直跳,隻因這老者便是先前尾隨自己那人,而他此刻正盯著少婦懷中的嬰兒。 少婦麵色微變,隨即堆笑道:“老丈何故盯著我這孩兒看呀?” 老者道:“我看你孩兒,與我那故人頗有幾分相像。”老者說著,右手運氣一奪,繈褓從少婦手中脫出半截,落入老者手中。少婦一手扯住繈褓另一端,一手化作掌刀斜劈過去。老者左手拿住少婦手腕,右手運勁將嬰兒往懷中一拉。少婦氣力比不過他,眼見繈褓將要脫手,她骨節劈啪作響,右手從老者手中縮出,變掌為拳,筆直擊出。老者一爪抓去,少婦卻隻是虛晃一招,變指點向老者右臂。老者把嬰兒往少婦指上送去,逼得少婦停手轉攻,老者屈爪相迎。二人單手過招,一時難分上下。嬰兒本在熟睡之中,被二人一拉一扯驚醒,哭出聲來。少婦明知沒有拽到孩兒手足,仍怕過招時傷著了他,心中一軟,手上勁力不自覺減了幾分,繈褓便被老者奪了去。老者騰身一躍,少婦口中喝道:“站住!”身已疾步追上,出拳攔住老者。她拳勢靈動,行步走轉。老者如探爪反攻,少婦便腳踏八卦,變換方位;老者若欲脫身,少婦便移步出掌,阻住老者。她掌隨身變,步隨掌轉,動靜相融、剛柔相濟,確將這套“遊身八卦掌”練到了精髓。 司徒雍看出這少婦武功委實不弱,但即便少婦行如遊龍、疾若飄風,老者懷抱嬰兒,隻能以單掌對她雙拳,卻始終遊刃有餘。少婦神色漸漸凝重,雙拳齊出,拳勁轉柔,行拳卻圓活流暢,如飛雲流水,穿連不斷。老者單掌相防,二人越打越快。 司徒雍置身事外,並無出手之意。他同情這對母子,不忍趁人之危,卻也沒好心到要挺身而出。那老者顯然未出全力,自己冒然相助,豈不是平添一個仇家? 少婦內力修為不及那老者,幾十餘招下來,拳漸遲緩。老者瞧定她一處破綻,掌力一震,那少婦退出好幾步。老者提氣一縱,便要脫走,不料一塊石子疾飛而至。老者不及禦氣護體,揮手格開,虎口竟一陣發麻,縱勢也因此中斷。他目露兇光,看向一株銀杏。 司徒雍藏在銀杏樹後,他發招“定影神針”,已算是仁盡義至,等下殺那少婦,心中也好少些包袱。他滿以為自己趁亂出手不會被發覺,然而老者一眼便鎖定了他所處方位。眨眼間,老者已閃至樹後,手變鷹爪猛然落下,這一手卻是殺招。司徒雍滾身避開,抽出短劍,反手上撩,老者一爪鉗住劍身,運勁收握,竟將劍身捏出幾道裂痕。司徒雍萬沒想到這老者外表老態龍鐘,勁力卻如此剛猛。老者步步緊逼,全因諸般武功裡,暗器與毒術最教人防不勝防。老者可不知司徒雍出手隻是臨時起意,隻道此人是那婦人請來的援兵。他若與婦人夾攻,再以鑲毒暗器乾擾,那就有些難辦了。 司徒雍想要丟開短劍,可劍上傳來一股黏勁,他竟鬆不開劍柄,因此被老者貼身纏住,無隙擊發暗器。那老者懷抱嬰兒,手握短劍,改使腿法,招招往司徒雍要害踢去。司徒雍拳腳功夫又弱,毫無還手之力,幾乎命懸一線。老者從欺近到出手實在太快,那少婦有心馳援,身卻尚在半路。司徒雍被老者奇快的腿法籠住,隻消再挨得一兩腳,便會守禦盡破。值此生死之際,司徒雍周身真氣自行流轉,腳下數道碎石浮空而起,襲向老者。老者禦氣反震,將碎石彈開,司徒雍趁機拉開身位,老者卻沒追來。這一招著實在老者意料之外,當今世上會“無想神通”的人屈指可數,無一不是高手名家,可此人身手又太過拙劣,反讓老者疑心他故意為之。 老者這一遲疑,少婦已攻到身後,老者回身應戰。司徒雍雖然脫險,但“無想神通”已為老者的殺機引動,真氣徑自卷起碎石向老者打去。少婦則雙手抱圓,一拳轟出,這一次拳勢莊嚴宏大,頗有鋪天蓋地之威。老者被司徒雍攪局,已心生嗔怒,現下麵對二人合攻,竟將嬰兒向上一拋,隨即運掌抵拳,與少婦強拚內力。內力相交勢同水火,最不容旁人乾擾。然而數道碎石打向後頸,老者竟爾不作理會。偏偏下一刻,嬰兒恰從空中墜下,擋住了暗器去路。司徒雍連忙禦氣止住碎石,便在這短短一瞬,嬰兒已從老者後頸墜到了腰間。少婦明知再撐得片刻,隻待司徒雍暗器襲來便可穩操勝券,但世上哪有母親目睹親兒落下卻無動於衷的?她終是愛子心切,欲收拳救兒,但她內力稍一退去,老者的內力便如泄閘之洪湧出,她被這內力反震,身子跌出數尺。司徒雍搶去接那嬰兒,被老者一掌打中胸口,登時胸骨斷折,滾跌出去。而後那老者伸手在膝下一托,穩穩接住了嬰兒。 司徒雍尚能勉力支撐,那少婦卻伏地不起,她受內力反噬,想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老者冷冷掃視二人一眼,轉身欲走。 便在這時,遠方傳來一聲長嘯,音色雄渾嘹亮。老者麵色一動,依聲望去,目內所及卻無人影。來人顯然尚在遠處,隻是傳聲先至。老者亦放聲長嘯,這一聲飽含內力,尖銳刺耳,揚起一地塵埃,司徒雍禁不住捂住雙耳。可老者長嘯初發,塵埃方起,司徒雍雙手尚未觸及雙耳,一道身影已現身近處,抱起了少婦。那人一身天師大氅,背負三尺法劍,眉間紅蓮灼灼,可不正是玄初? 司徒雍好似見了鬼魅,瞠目看著玄初。這人仿佛憑空出現,自己明明一眼未眨,他是如何到了近前的? 玄初看了眼少婦傷勢,眉頭緊鎖。他在少婦幾處穴道疾點,又灌輸了不少真氣,少婦才悠悠醒轉。她看見玄初,芳唇輕啟,似想說些什麼。玄初柔聲道:“你歇息會兒,交給我。”他起身走向老者,怒目而視。司徒雍見他胸膛不住起伏,隨即猜到他那神出鬼沒的身法定然耗費極大,他動用這套身法不知趕了多久的路,內息已然大亂。 老者盯著玄初的麵龐看了片刻,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去做了道士,也難怪我這些年尋你不到。” 玄初看著老者懷中的嬰兒,切齒道:“我已將伏虞劍還你,你為何苦苦相逼!” 老者倏然變色,麵目猙獰道:“裡麵是空的,空的!誰光要個劍柄了!”他舞手頓足,宛若發狂一般,“要麼把功力還來,要麼你自己回來從頭練起!” 玄初隱有怒意:“太吾累世積攢的功力,你卻要拿去救一個小姑娘!你將蒼生放在何處?” “我自有救世之法,你還是不還?” 玄初之妻身受重傷,需盡快用藥調理,他親兒亦在對方手上。即使玄初武功蓋世,此刻也奈何不得老者。 但玄初仍然正色道:“太吾一脈奉的是大嶽瑤常的號令,不是你鐵匠的!” 鐵匠厲聲大笑:“大嶽瑤常自己都已墮入魔道,你還冥頑不化,可笑至極!” 玄初勃然大怒,法劍出鞘,直指鐵匠。鐵匠卻施展起身法遊走,始終距玄初一步之遙。待玄初劍至,鐵匠卻又舉起嬰兒,逼迫玄初收劍,而後鐵匠又作勢遁逃。他故意隻躲不攻,就是要等玄初內息絕斷,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將他生擒回去。 玄初束手束腳,又掛念嬌妻安危,心急如焚。他自知難以久戰,當下丟開法劍,以拳掌近搏。他沉肩塌胯,雙拳連打,比之少婦出拳又靈動許多。老者單掌相對,漸覺吃力,竟將嬰兒也是一丟,騰出雙手與玄初拆招。 那嬰兒被拋在半空,玄初夫婦俱是提心吊膽。玄初急欲救子,可鐵匠拳勢綿密,豈容他分心?司徒雍相距甚遠,以他的身法縱使有心也救之不及。眼看嬰兒慘將墜地,玄初之妻脫下罩衣,強提一口真氣,將罩衣化作長鞭淩空一卷,接下了嬰兒。那邊鐵匠拳掌腿法齊施,玄初內息翻湧,招架不住,被鐵匠一記彈腿掃了出去。鐵匠隨即調轉身子,當頭一掌擊向少婦。少婦將孩兒護在身下,她強行調動真氣,已使內傷加劇,無力再對掌。鐵匠掌力打中少婦頂門,少婦兩臂一軟,身子垂了下去,嬰兒復被鐵匠奪走。 玄初緊追鐵匠,但終是慢了一步。他目眥欲裂,伸手一招,法劍隔空入手。玄初不顧內息絕脈之患,倒轉劍身,一股至剛至陽的真氣流於劍上。鐵匠眼神一凝,將嬰兒擋在身前,可玄初已怒發沖冠,提劍自下而上撩去,竟是要將鐵匠與嬰兒一並斬殺!那“先天少陽劍氣”撲麵而來,鐵匠不敢直掠其鋒,抱著嬰兒側身一避,劍氣拂麵而過,他疾步退開,麵上猶覺火辣辣的。玄初卻趁機奔到妻子身邊,他斬出這道劍氣,身體已是強弩之末。玄初抱起妻子,施展身法,轉瞬沒了蹤影。 鐵匠欲待去追時,玄初與少婦已不知去向。夜色尚濃,鐵匠抱著嬰兒若有所思。懷中嬰兒哀聲啼哭,鐵匠看著他,忽而仰天大笑。 “有相皆癡苦,無人脫網羅。悟沛然,你當真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鐵匠的餘音猶在回蕩,人卻已揚長而去。 司徒雍茫然看著這一切,這場打鬥並未驚動左鄰右舍,夜色深沉,各人仍在家中安睡,隻有復圓的明月靜靜懸空。 玄初帶走了妻子,鐵匠帶走了玄初孩兒,到頭來,司徒雍一個人也沒能殺掉。 追上去?鐵匠想必還沒走遠,可哪怕再多出三個司徒雍來,他也不是鐵匠的對手,更別說他現在還有傷在身;可要是就此作罷,乾屍那裡又不好交差。司徒雍進退兩難,心中愁悶不已。 耳中隱隱聽到幾聲啼哭,司徒雍心中一動,難道那鐵匠將嬰兒扔在了附近?他側耳細聽,聲音卻是自那鄉紳家中傳出的。司徒雍想起鄉紳娘子今夜臨產,希冀頓時落空。這時,有兩人鬼鬼祟祟從鄉紳家中走出,一人瞅見司徒雍,忙將另一人拉了回去。司徒雍奇心大起,藏起身形,要看這兩人搞什麼名堂。過了許久,兩人探頭探腦,見周遭無人,方走了出來。一人打著燈籠,另一人懷抱嬰兒,那嬰兒啼哭不止,持燈那人催促道:“別磨蹭,捂住她嘴,你我趕緊丟掉了事。” 司徒雍聞言騰身躍出,利落出指點住二人穴道,搶過嬰兒,質問道:“你們乾嘛要把這孩子丟掉?”二人大驚,一人結結巴巴道:“你……你是誰?”司徒雍拿短劍在他跟前晃了晃,道:“我在問你話。”持燈那人顫顫巍巍道:“大俠,這是我家老爺吩咐的,不關小人的事!”司徒雍道:“你家老爺怎會扔自己的孩子?” 那人道:“哎呀,怪就怪這孩子生在天狗食月的時候,這能吉利嗎?夫人都難產死了!老爺這說這女娃克親,留不得,這才要小人偷偷把她扔了。” 司徒雍心想這是別人的家事,自己無由插手,可月相盈虧本就是自然之理,若任這嬰兒因為這些歪理喪命,司徒雍又不忍心。嬰兒還回去吧,讓她被這家遺棄,與自己親手扔掉也沒什麼兩樣;可若是不還,他自己尚無去處,又怎能隨身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司徒雍正舉棋不定,無意間看了眼女嬰。她小臉粉撲撲的,因為離開生母哭鬧嗚咽,一聲聲擾得人心煩,卻又不禁升起一股憐惜之意。司徒雍心中一軟,這個月食之夜大約的確不詳,不然何以讓兩個幼嬰均在此夜之後流落在外?當年他若不是被門中刺客帶回觀星崖,隻怕一生都要為權貴壓迫,永無天日。司徒雍至今也不知那名刺客姓甚名誰,但在他心裡,那人始終是他的大俠,哪怕那人是名殺人不眨眼的刺客。 “大俠,大俠?” 司徒雍回過神來,解開了兩人穴道:“帶我去見你們老爺。” 二人麵麵相覷,終究不敢忤逆司徒雍的意思,隻得領著他走進主人家中。一人趕忙去請鄉紳,司徒雍也不待他通報,徑直跟進。那鄉紳正在床前呆坐,見一陌生男子闖進,麵生怒色。一人對著鄉紳耳語一番,鄉紳打量了司徒雍幾眼,斂容行禮道:“貴客深夜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乾?” 司徒雍見這鄉紳一身玉帶紫袍,頗有幾分氣度,料來也不是無知之人,遂將月食之理同他說了,隻盼他能回心轉意,不再遺棄這孩子。然而術數一道本就難懂,界青門也隻是因門內武學源自術數,才要求弟子兼習,常人自不會去讀。司徒雍將書中道理由繁至簡、由難至易細細說了一遍,可於鄉紳幾人猶聽天書一般。況且鄉紳之所以遺棄親兒,一半是因月食不祥,一半也是將愛妻難產怪罪到了這嬰兒身上。司徒雍與世俗接觸甚少,自體會不了鄉紳心境。他好說歹說,見鄉紳不為所動,不禁蹙起眉頭。鄉紳見狀道:“大俠教訓的是,小可定當悔改。”他言辭平淡,司徒雍覺他心意不誠,思索再三,道:“你若不肯要這孩子,便算在我名下吧。” 鄉紳大喜:“貴客有此善心,那再好不過。” 司徒雍道:“但我近日有事在身,且先寄養在你家,待我了卻諸事,便來領回去。” 鄉紳麵上笑容頓時凝滯,司徒雍從懷中取出四目鬼麵,甩手一擲,那鬼麵將房內燭臺切作兩半,深砌入墻。燈火驟滅,鄉紳嚇了一跳,司徒雍道:“留我貼身鬼麵為證,我既說了要收養她,到時定會來取。你若再敢偷偷遺棄,下場等同此燭!”言罷,大步離去。鄉紳目瞪良久,叫家仆去拔那麵具時,竟數人合力也沒能取出。 司徒雍那一手擲出,引動斷骨劇痛難忍。他佯作無事,走出鄉紳家,挨到次日,在城中找了位郎中醫治。他平日有些積蓄,可惜都在托付給方權之的行囊裡。他隻得將用了多年的短劍變賣,付了藥錢。他斷骨需靜養三月方能痊愈,但這三月裡的衣食司徒雍哪裡花銷的起?他用餘錢換了匹老驢,買了些便宜乾糧,騎上驢緩緩南行。 他要回無生淵復命。 他的確打算收養那嬰兒,但他身家物事還在方權之那,即便不是為了乾屍所托,也要回趟界青門。他已決意,如果此行能夠生還,便帶著這個棄嬰遠走他鄉,再不涉足江湖。 一晃便是月餘,等司徒雍再回到界青崖,節氣已是小寒了。這個時節無風自寒,沿途鎮集無不除舊布新、置辦年貨,但一入界青崖境內又是一片肅殺景象。司徒雍趕走老驢,折了根樹枝,揣些石子入懷。他連自己的鬼麵都押在了鄉紳那裡,身上除了戴常友的銅麵外空無一物,隻好以樹枝為劍、石子為暗器,當作自保之屏障;他又戴上銅麵,用以遮掩身份。一切準備妥當,司徒雍候至入夜,方才動身。 界青門一向冷清,但司徒雍一入崖腳,便覺周遭人息冗雜。司徒雍為了不引人耳目,仍舊走東麵上崖。他一路見門中刺客四下探查,不知在找些什麼。那些刺客一心搜查,也未理會他。界青刺客彼此少有來往,即使司徒雍戴著原本的麵具,也未必有人認得他。 但有一人例外,司徒雍卻忘了。 司徒雍剛踏上觀星崖頂,便聽一人道:“戴……戴大人?” 司徒雍循聲望去,一見到那人,心中莫名想起了朱常興那句粗口。 他奶奶的! 這人是他奶奶的方權之!他在大較中負責接引無影人上崖,自然識得各人的麵具。 那方權之指著司徒雍,半晌說不出話,好似見鬼了一般。司徒雍後知後覺方權之喊的是“戴大人”,自己戴的是戴常友的麵具,而戴常友死在崖上,想必屍身早已為人發現,也難怪方權之是這種反應。司徒雍也不與他搭話,徑向崖邊走去。可下一刻,那方權之竟呼哨一聲,隨即有幾道氣息飛速靠近。司徒雍心知不妙,立時動用身法奔向崖邊。“嗖嗖嗖”三道暗器打來,司徒雍聽聲辨位,騰身疾轉,避過暗器,回手打出三塊石子,黑暗中傳來三聲慘叫。倏而又有幾人攔在前路,司徒雍一動用真氣,舊傷便隱隱作痛。司徒雍緊咬雙唇,兩手飛彈,將石子連珠般打出,崖上登時“啊”聲不絕。司徒雍喝道:“哪個不要命的上來試試!”這幫刺客平日素畏無影人,均不想冒死火並,白白搭上性命。當下無人再攔,司徒雍點足一躍,飛身入淵。 這趟下行,司徒雍未再聽到吼嘯之聲,一路無事,順利抵達淵底。時隔兩月再入無生淵,影較中的一幕幕卻恍如昨日。他經過深潭,看到了二朱的屍首。天氣嚴寒,二人屍體尚未腐爛,但孤零零地躺在一地白骨間,頗為淒涼。生死有命,界青刺客隻殺人,不收屍,哪怕是同門的屍體。司徒雍厭惡這二人,亦不打算幫其掩埋。他來到鬼窟,憑著壁上星圖重返中垣紫微。 踏入石室前,司徒雍忐忑不定,不知乾屍得知自己此行失敗後會作何反應。若非乾屍傳授他“無想神通”,他早已死在卓允庚指下。這條命算是乾屍救的,便是死在它手下也無話可說。然而這也隻是司徒雍聊以自慰,除非壽終正寢、無疾而終,否則誰不願意多活幾日呢? 司徒雍心下惴惴,踏入石室,室內一切如舊,乾屍卻不見了蹤影,隻有一名書生背對著他。那書生轉過頭來,看見是他,拱手道:“壯士,好久不見。”司徒雍卻不記得自己幾時見過此人,書生道:“三年前,閣下在壽春仗劍除害,這番義舉,小生至今記憶猶新啊。” 司徒雍登時記起,當年從那舞勺少年手中接下此單時,少年身邊是站著一個書生。可書生這番話卻聽得他莫名其妙,他那一趟單殺的都是不相乾的人,原本的目標郭彥反走脫了,這算除了哪門子害? 書生又道:“閣下來這裡,莫不是要再除一害?” 司徒雍猜他是在說那乾屍,心道這人也太高看自己。他略去前事不談,隻說自己未能完成乾屍所托,回來復命。書生聽後麵露恍然之色,指著原本乾屍所在的位置道:“那這些字應是為你所留的了。” 司徒雍上前察看,經過書生身邊時,書生忽然道:“閣下吐息不勻,似是身患疾病,小生略懂醫術,為閣下看看。”不待司徒雍答話,書生已扳過他身子,上下掃了兩眼,便即出指在他胸腹疾點。司徒雍隻覺胸口一陣麻癢,傷口疼痛便減緩了許多。他向書生長揖道謝,書生微微一笑,並不言語。司徒雍繼續去看乾屍留下的字句,見地上有道道白痕,似是骨片所劃: “字告司徒小友,無論行刺功成與否,此道喪妻失子,心性已亂,行事必然偏激,有朝一日或為世間大患。此舉皆拜小友所賜,老朽感激不盡,特將幾法抄錄於此,供小友研習,以表謝意。” 司徒雍看完,背後冷汗涔涔。月食之夜乾屍絕無可能在場,難道它早已算到此行結果?那它現在又在何處?那位玄初道長日後真會為禍世間嗎?司徒雍往後看去,但下麵隻刻了幾種武功的習練之法,什麼“渾天移星功”、“太易琉璃指”、“七元解厄大法”,還有玄初所求的“乙巳遺參”。末尾乾屍還留了行小字:須將上述幾法盡習,方可化解第二劫,切記,切記。 書生咂了咂嘴,道:“也不知那道士現在何處,還需盡快找到他,消弭這場禍事。”說著,踱步出了石室,司徒雍仍留在原地。他反復閱讀乾屍的字句,漸漸推出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乾屍要他前往壽春,其實並非指望他能夠行刺成功,而是要他引出玄初的仇家——鐵匠。鐵匠現身時,問的是“白發的老人”,說明他與玄初相識時,玄初尚垂垂老矣,之後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得以返老還童,使鐵匠尋他不到。而司徒雍在壽春四處打聽道觀,早已被鐵匠盯上。鐵匠是尾隨著他,才找到了玄初妻小。 司徒雍想明此節,已無心再練乾屍刻下的武功。他原以為自己是片無根浮萍,隨波逐流,到頭來卻隻是枚棋子,下在什麼地方,全由不得自己。他心灰意懶,隻想就此尋方偏僻處歸隱,再不問江湖事,遂離開鬼窟,施展起“天淵縱”回到觀星崖上。 司徒雍一上崖頂,便有數十道身影將他團團圍住,方權之也在其中,他俯身道:“司徒大人,主上有請。”司徒雍遙見石碑下一頂竹轎停在那裡,心口一懸。他略一思索,便想到定是方權之通報了暗主。他目光掃過諸人,冷冷一笑,道:“暗主將我看的也忒小了,隻憑你等還請不動我!卓允庚呢?” 方權之一怔,道:“卓老前輩已經身故,大人莫非不知?” 司徒雍震聲道:“卓允庚死了?” 方權之道:“主上見期限將至,仍未有無影人從無生淵返回,便派我等探聽消息。卓老和戴大人的屍首在崖上先後被找到,朱常興、朱常盛兩位大人則不幸葬身在淵底,唯獨司徒大人下落不明,屬下這才帶著同門四處搜尋。” 司徒雍滿腹疑雲,他那招“無想神通”明明沒有傷到卓允庚要害,卓允庚何以便死了?以卓允庚所作所為死有餘辜,司徒雍倒不是在意這點,隻是覺得卓允庚之死大有蹊蹺。 方權之續道:“主人得知大人歸來,特邀大人一敘。” 司徒雍嗤之以鼻,當下也不點破,道:“好,我稍後便去麵見暗主。我存在你這裡的行囊,你先還我。” 方權之為難道:“小人一直為大人保管著,不曾有失,眼下暗主召見,大人還是先……”司徒雍厲聲打斷他:“怕不是你丟了行囊裡的東西,不敢拿出來?”方權之恐司徒雍發難,用手肘頂了頂旁人,那人會意退去。方權之道:“小人這就差人去取,大人稍候。” 司徒雍卻不上當,果然那人去了沒多久,暗主轎子便向著崖邊而來。司徒雍本想試著索回行囊,好取些暗器防身,但暗主似要親自出手,卓允庚既然已死,諒麵前這些嘍囉也無人能攔住自己。司徒雍當即縱起,從方權之等人頭頂躍過。身後破空聲接二連三,司徒雍也不回頭,撒出一把石子,驅使“無想神通”截下後方暗器。夜色茫茫,方權之等人也看不出司徒雍用的什麼手法,隻窮追不舍,但無影人的“天淵縱”又豈是尋常刺客的身法能比,司徒雍須臾便將追兵遠遠甩開。前方四人抬著暗主的竹轎悠悠走來,司徒雍心念一緊,暗主一身絕藝,會以何種方式攻來?玄冥劍氣,太易琉璃指,還是無想神通?他與暗主相距兩丈,一旦超過兩丈七尺,“無想神通”驅使的暗器便不能控製自如,屆時即便暗主以其他手法發射暗器,司徒雍也自信能夠抵禦。 竹轎遲遲沒有動靜,隻消再踏出三步,司徒雍便如魚入大海,鳥上青霄,就此遠走高飛了。 一步,兩步,三步…… 暗主沒有出手,司徒雍暗自慶幸,提氣直奔。他行著行著,卻生出怪異之感。他明明快步奔行,可眼不見景物後移,耳未聽風聲呼嘯。他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立時不寒而栗。 暗主的竹轎仍在自己身後兩丈,他自以為逃了許久,卻一直在原地徘徊! 司徒雍生平從未遇過如此怪象,他不住變幻身法,可無論他點足慢行、騰身飛上,還是全身疾轉,都始終在周邊打轉,無論如何也離不開竹轎兩丈之外。司徒雍心漸慌亂,他兀地想起,門中神一品功法有三,他所知的有太易琉璃指、無想神通,但最後一種功法,他還未見識過。 竹轎中傳來一聲輕嘆,暗主道:“讓你在死前知曉,這是我門的神功:渾天移星。”他話音剛落,身邊無數道細小紅椎暴起,鋪天蓋地卷向司徒雍。司徒雍揮手擲石,那些碎石隨真氣而動,在他周身圍出一座石陣。那些紅錐形如花瓣,被石陣隔開後在空中不斷回轉,宛若彼岸花開。司徒雍嚴陣以待,但暗主卻停下了攻勢。二人相對無言,少時,暗主道:“無想神通……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我自有高人相助,不勞暗主掛心。”司徒雍嘴上逞強,其實心下惶惶無計。暗主的無想神通儼然爐火純青,他實不知能擋得幾時。 “你為本座的渾天移星功所困,脫身不得,何必嘴硬。你若不說,本座頃刻便可結果了你。” 司徒雍自知今日無幸,卻不肯服軟:“要殺要剮,動手便是!” 暗主一手抬起,漫天紅錐愈發密集。暗主道:“本座最後再問你一次,傳你武功的那位高人可是住在無生淵內?”司徒雍隻道暗主要加害乾屍,縱然他曾為乾屍利用,卻絕不做出賣他人的小人,因此一言不發。暗主見他沉默不語,一揮袍袖,收回了紅錐,對左右道:“你等退下吧。”四名近侍放下竹轎,遠遠避開。司徒雍不明所以,卻聽暗主喃喃道:“是它,它竟會傳你武功……” 司徒雍尚自困惑,不知暗主由何斷定。實是他太沒有城府,若他佯作不知或者反問暗主,或許還能掩蓋過去,可他沉默不語,反與說出答案無異了。 “它既授你武藝,我便不能殺你了。”不料暗主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你可知那位是誰?” 司徒雍茫然搖頭。 “數百年前,有一對兄弟,一人名萬善,一人名萬惡。二人對於如何評判人之善惡各執一詞,常常爭論不下。萬善對於行善之人有求必應,萬惡便與其行相反之事,唆使惡徒專殺好人。二人最終在觀星崖上大戰一場,最後,一人落入無生淵,一人隱跡於江湖。落入無生淵那人,肢體被摔的殘缺不堪,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他動彈不得,隻能每日仰首觀星,終於從星象變化中創出一套功法。後來,一名男子誤入無生淵,他收了那人為弟子,傳其武功,命其創立門派,並定下門規:受人之托,終人之事。不論善惡,皆肅清之。界青界青,由此而來。” 司徒雍聽到此處,也猜出了乾屍的身份:“它是……” “雖說創立我派的是那名男子,但真正的創派祖師,卻是淵底那位。” 司徒雍聽完這段秘辛,大為震撼。他至多以為乾屍是門中宿老,不曾想它竟是活了上百年的創派祖師。 暗主向司徒雍擲來一物,那物來勢甚緩,但司徒雍仍擔心他施毒相害,禦氣將那物阻在身前。隻見飛來的是一枚漆黑的令牌,赫然便是無影令。 “暗主這是何意?” 暗主摘下鬼麵,道:“你從影較中生還,便算勝出。即日起,你便是界青門下一任暗主了。”他麵頰枯瘦,滿是病容,戴上鬼麵尚是威重的一派之長,摘下鬼麵卻完全是個滄桑的老人了。 司徒雍不為所動:“帶回無影令的是卓允庚,不是我。再者,我已決心退隱,暗主還是另擇人選吧。”說著,便要將無影令擲回。 “我時日無多,其他四人俱已身故,你不來接,卻又由誰接呢?何況你若想不問世事,大可將門內事務交付他人打理,門下產業有人運轉,每月供奉也有人按時送來,你隻需在大較時出麵主持,其餘時候任你遊歷也好,隱居也好,你都無需為食宿操心。比起你在外居無定所,豈不好上百倍?” 這番話由不得司徒雍不動心,他倒不是為財利所動,隻是想到日後還要撫養那個女嬰,自己窮困度日也就算了,總不能連著孩子一起受累。 但天底下沒有白掉的餡餅,司徒雍道:“暗主不計較我影較私逃,反加以厚待,是因為創派祖師,還是有事相求?” “二者兼有。” 司徒雍暗暗腹誹,怎麼人人有事都找上自己?壽春的少年求他刺殺丁彥、戴常友托他將銅麵與妹妹的銀麵合葬、乾屍要他刺殺玄初妻小,但這些事自己一件也沒能完成。 “你有事相求,我卻未必能辦到。” 暗主道:“這件事容易至極,隻需你迎娶小女,便可繼任門主。” 司徒雍聽了半晌沒回過神,這算什麼? 暗主深嘆一聲,看向群山:“我膝下無子,隻有一女,名喚招弟。她性子驕矜,又不成器,在門中得罪了太多人。本座在時尚能護著她,可我身體每況愈下,若一朝西去,又有誰來保她平安?” 司徒雍譏諷道:“你把神功悉數傳她,又有誰敢同她動手。” “她資質平庸,如能學會,我早傳她了。” 司徒雍深深反感他這語氣。門中將功法分為九品、刺客劃分九等,便是限製各人所學,以區分尊卑。一直以來私授武功都是門派大忌,這人卻說得這般隨意,當真專橫至極。他想明了暗主的算盤,道:“你答應你照拂她一二,成婚便免了吧。” 暗主卻搖了搖頭:“我是要傳功鑄氣給她。” 歷來掌門易位,不乏意外發生,像獅相門、伏龍壇這類世襲門派時常出現掌門因故早逝、繼任之人孱弱的現象。這時派中前輩便會以“天元鑄氣”一法將自身真氣灌輸給繼任者,提升那人內力。但此法限製極大,不僅施展者會經脈受損、武功盡失,施展對象如本身已有內功根基,效果也會微乎其微,因此隻有對內力淺薄之人使用方有明顯進益。依照先人祖訓,“天元鑄氣”僅能用在內力粗淺的繼任掌門身上,但司徒雍內力已有根基,暗主便可名正言順地將功力傳給其女招弟。 想到這裡,司徒雍才徹底明白了暗主的打算:是了,他女兒的武功做不成門主,做司命也是一樣的。司命主生死,常為楚人祭祀,因此界青門創派祖師才將掌門配偶封為司命,與暗主分管大小事務,便等於宣告界青門誅人害命、掌管人間生死。 暗主所求之事的確不難,司徒雍沒有理由拒絕,但要他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心中莫名有些不願。 暗主見他遲遲未應,又道:“你與她做個名義夫妻便可,你若另有心上人,大可隨她而去,我界青門一向不拘世間俗禮。 司徒雍在當上無影人前終日為生計所碌,哪有閑暇去找能讓他動心的女子。但暗主已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推辭屬實是不知好歹了。 “我答應你便是。” 三日後,界青門暗主厲仁胤召集門下弟子,宣布了兩件大事:一是無影人司徒雍自影較中勝出,選為下一任暗主;二是其女厲招弟與司徒雍訂婚。司徒雍自無生淵中歸來,門眾有目共睹,自無非議;第二件則是暗主的家事,更無人敢指指點點。 不久,司徒雍與厲招弟完婚。 大婚當日一切從簡,直到洞房花燭,司徒雍與厲招弟才摘下各自的儺麵。司徒雍樣貌不俗,但他一向在外奔波,久經風霜,又不修邊幅,落在他人眼裡便成了一個粗獷漢子。而厲招弟事先畫眉點唇,將麵目打扮的精致動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經燭火一照,更顯嬌艷。她隻看了司徒雍一眼,便心生嫌棄,顯於顏色。司徒雍也不去搭話,反正二人也隻是名義夫妻,對方既瞧他不起,又何必與她有夫妻之實?他索性和衣而睡,厲招弟見狀更加氣憤,在燭前坐了許久方才上床就寢。二人互相背對著,一宿過去,竟誰也沒有去碰對方。 忙完這些瑣事,司徒雍終於可以落實先前承應之事。 他先來到崖東,此地舊時為匪賊避兵處,尚有井臼朽屋,但現已荒廢,少有人至,他決定將戴常友與戴常恭的麵具葬於此處。下葬前,他想起戴常友的劍譜便在這裡。他四處找了找,從一間舊屋中翻出個木盒,裡麵是戴常友托付給他的劍譜。他大致翻閱了一番,門中刺客迭代頻繁,流傳的功法有不少亡佚之處。戴常友不知從何處搜羅到了這些書頁,將本門的劍法裨缺補漏,竟悉數補全,還加以注釋。司徒雍觀看這些注釋,戴常友在劍法上確有獨到見解,奈何時運不濟,死於卓允庚的暗算。司徒雍花了半個時辰,掘了個淺坑,把戴氏兄妹的麵具放入盛放劍譜的木盒中,埋進坑內,蓋上墳土,堆出一個小小的墳頭。他與二人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但畢竟受過他們的恩惠。司徒雍對著兄妹倆的簡陋墳墓拜一拜,道:“戴兄,多謝你臨終前贈我劍譜,但這劍譜於我已無用,現下歸還與你。我已依言將你與令妹合葬,咱們兩清,就此別過。”他頓了頓,又道:“也多謝你,當年舍命救我。”這一句是對著戴常恭說的,但這份恩情,卻無緣償還了。 其後,他便前往壽春城,帶回了女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