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上玄,下初,無門無派。” 在場三人,誰也沒聽說過“玄初”這個名字。此人明明是個道士,卻會使別派的武功,又自稱無門無派。各門各派無不嚴禁外傳武功,此人若非偷師而來,便是有著極大的背景。卓允庚知曉今日撞上了硬茬,當下不再糾纏,遁入暗中。 司徒雍見玄初僅憑一指便逼退了卓允庚,誠心欽佩。掌門極少親預江湖之事,似卓允庚這等耆老在江湖上已算是第一流的高手,豈料今日竟在一個不顯名於世的少年手下走不過三招。武學之道,實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玄初淡淡道:“走吧。”戴常友問道:“道長要去哪裡?”玄初未答,司徒雍替他言道:“這位道長要去鬼窟。”戴常友聽罷,拱手作別:“在下入淵,是為了尋找無影令。既與道長不同路,便先告辭了。道長救命之恩,來日必報。”司徒雍道:“卓允庚興許還在附近,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戴常友卻不理他,徑自離去,司徒雍納罕不已,難道自己這般不受人待見?玄初道:“他劍法比你高明得多,遇上那重傷的老兒,未必便輸。”司徒雍知自己武功不及戴常友,頓感羞愧。他低下頭,見二朱仍倒地不醒,道:“這兩人怎麼辦?” “死人,不必管。” 司徒雍一驚,俯身去探二人鼻息,果已死了。朱常盛被戴常友一劍穿中要害,確難活命,但朱常興又是如何死的?再者,二朱為何會與戴常友動手,難道是受了那吼聲影響?可卓允庚為何能保持清明?司徒雍隻覺入淵至今,心中種種疑惑難明,無生淵不知還有何等兇險,這道士武功高強,自己還是跟在他身邊為妙。 在崖上時,卓允庚曾道鬼窟便在深潭四周。司徒雍四麵環視,果見幽窟重重,遍布崖身。司徒雍領著玄初走到一處窟口,道:“道長,經這裡任意一處均可入鬼窟,但鬼窟內部光怪陸離,不知會通往何方。道長要進鬼窟,也得說個方位才是。”他猜想玄初來此定是為了鏟除鬼窟中的食屍異人,果然,玄初道:“我要找一人,那人藏在鬼窟深處。”說罷,又低聲道:“隻怕那人已非人了。”司徒雍未聽清他後麵所語,見玄初邁步入窟,亦隨之跟進。 一入鬼窟如雲遮白晝,晦暗無光。窟道幽深,玄初行步仍是沉默不語,司徒雍摸黑走著,漸覺這世上仿佛隻剩下自己一人,不禁胡思亂想起來。一時怕玄初腳力太快,已丟下了自己;一時又怕那食屍怪人從暗中冒出,將自己生吞活剝。驀然間司徒雍聽到一陣風聲,心中一喜,料想出口便在附近,他循著通風處走去,忽而腳下一空,隨即身子被人提起。司徒雍回首看去,卻是玄初提著他的後領,而他身下乃是萬丈深淵,這窟口通向的竟是崖壁。玄初將司徒雍拉回甬道,司徒雍雙足發軟,跌坐在地,一顆心兀自怦怦跳個不停。玄初皺眉沉思,他亦是隨著風向追尋出口,不想窟道千回百轉,連他也不知該如何去往深處。 二人各懷心事,良久,司徒雍扶著石壁慢慢起身,忽摸到一個指肚寬的淺窩。他下意識在附近探去,不遠處又有個淺窩。這石壁表麵光滑,附近又無水滴落,何以會有凹陷之處?他雙手在石壁上下摸索,探得好幾處。這些硯窩不似天然形成,可若說是人為,分布卻毫無規律。他將硯窩的點位在心中勾勒,彼此相連,得到的形狀如同柳葉,又似鳥喙。司徒雍心中一動,有了些許猜測,喚道:“道長,且隨我來”。若他揣度不錯,沿此向深處走,路上應有麵石壁鑿有四個淺窩。但他走了幾十來步,卻仍未摸到。司徒雍正道自己誤判時,指尖觸及一處凹陷,大喜過望。他在周圍接連摸索,果有四個淺窩,彼此相連,狀如車輿。司徒雍不知玄初跟來與否,顧自道:“道長,在下知曉怎樣前往鬼窟深處了。” “你如何篤定?”黑暗中傳來玄初的聲音。 “這石壁上刻有星圖,《開元占經》將星官分為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我們先前所在的方位刻有八星,形似垂柳,乃是朱雀之喙柳宿。現下所在的地方有四星,呈方形,乃是鬼宿。若這窟道是依星圖所鑿,那深處對應的星位便是三垣裡的中垣紫微。我們自此地向西,便可走到深處了。”界青門的身法與術數息息相關,門下弟子若要熟練身法,務必要兼習術數。司徒雍雖所知不多,但基本的星位還是記得的。 玄初也略懂術數,因此不疑司徒雍所言,隻是道:“你又怎能在暗中辨清方向?”窟道每行數裡便有岔路,倘若是一條直道通到底,他二人也不必在窟內來回兜轉了。 司徒雍赧然一笑,道:“這個……往西走,下一位星官應是下垣的天市,倘若不是,也隻有回頭再來,另尋他路了。” 玄初無言,眼下別無他法,隻好隨著司徒雍慢慢摸索。司徒雍生怕錯漏了壁上的硯窩,一路貼著石壁而行,但這樣行進一遇岔路,他便也不自知地順著石壁轉了方向;等他摸到下一處硯窩判明自身所在的星官時,已走出好一段路了。好在玄初每過一星便記著步數,二人折返回去倒比來時要快上不少。司徒雍返回原位,再貼著另一麵石壁前進,路上玄初撿了些碎石,不時擲出一塊,聽石子在石壁間的彈反之聲,來判斷前方有無岔路。這“聽聲辨位”之法司徒雍本也能做到,隻是他進了這鬼窟之後,身心懼怕,全然忘了自己所會的武學。 換做是她,一定能想到。司徒雍腦中突然騰出這個念頭。 如此約過了一兩個時辰,二人才找到刻有天市的石壁。一入天市垣,眼前豁然開朗。此地是一角石室,除了二人來時的方向外,另有兩處通道,應是通往其他兩垣;室內一座燭臺泛著微光,燭身尚長,似乎剛點不久;地上滿是碎骨殘肢,饒是司徒雍見慣了死屍,麵對此景也不禁作嘔。司徒雍轉頭看向玄初,他卻對著某個角落怔怔出神。那裡放著兩個積灰的蒲團,蒲團間畫有一個打坐的小人。奇的是,那人生著兩首,兩首相背,一麵慈善悲憫,一麵怨憎憤嫉。 司徒雍不解這圖案之意,玄初已端著燭臺,獨自向著通往中垣的窟道走去,這回反是司徒雍跟在身後。沿途玄初不住用燭臺照向左右石壁,司徒雍目光隨著燈火而移,又見一處石壁上畫著一人身處山崖,正接受眾人跪拜。玄初隻掠了一眼便繼續前行,司徒雍不及多看,隻覺那山崖的形狀略像觀星崖,不過少了石碑。 走出窟道,又是一間石室。此間石室更為寬大,室內書匱羅列,古書堆疊,司徒雍一一望去,俱是些佛經道學。司徒雍心道居於此地的想是位佛道兼修的人物,他走過一個轉角,卻被眼前之物嚇了一跳。他麵前躺著具乾屍,四肢乾癟,胸腹顯骨,幾無血肉,隻剩一顆頭顱垂著,顯已死去多時了。司徒雍一路所見屍骸,唯有這具最為完整,不禁暗想,難道這就是那食屍怪人? 卻聽得一個沙啞聲音道:“二位遠道而來,有何貴乾哪?” 那聲音近在咫尺,司徒雍不見其人,玄初卻徑向自己這裡走來。司徒雍頓感後背生寒,順著玄初目光緩緩扭過頭去,隻見那具乾屍已抬起頭,正用一對空洞的眼眶望著自己。饒是他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禁腦袋一空,杵在了原地。 玄初道:“界青門的‘乙巳遺參’已經失傳,你這裡有沒有?”他明明有求於人,開口卻毫不客氣。司徒雍見玄初神色如常,心中莫名添了些許底氣,強自鎮定下來,挪著步子退到玄初身後。 “一套內功而已,老朽向來樂於助人。隻是需先問一句,小友平日是殺的好人多些,還是壞人多些呢?” “我想殺誰,便殺誰。” 乾屍作大笑狀,它唇舌俱已腐爛,隻剩滿口黃牙。司徒雍這才發覺,那聲音似乎並非“乾屍”本身所發。 “這個回答老朽也很滿意,不過……”乾屍話頭一頓,忽然放聲長嘯。司徒雍先前就為崖壁間的嘯聲擾的神魂不安,此刻又在近處入耳這聲音,一時頭痛欲裂,眼前又浮現出那殷紅洞窟與一地玄石,漸漸四肢似為幾隻手爪所鉗。便在這當口,玄初回身一掌劈向司徒雍頂門,那乾屍隨即止嘯,口吐碎骨,打向玄初後心。玄初一手持著燭臺,一手運勁反震,將碎骨彈向乾屍。乾屍復以口穩穩銜住,玄初手中的燭火亦紋絲不動,二人戰了個均勢。 嘯聲止歇時,司徒雍便即復歸清明。他眼見玄初對自己突下殺手,那乾屍又不知為何出手相阻,一時如墜雲間,惘然無措。 “小友這所謂的‘想殺便殺’,是隻殺失心人吧?”乾屍口含骨片,上下咀嚼,似在回味,“你既與‘它’作對,我便不能傳你武功了。” 玄初劍眉輕挑,道:“你果然成了‘它’的爪牙。”他背上法劍霎時出鞘,直指乾屍,“那便留不得你了。” “你已沒了伏虞劍,何苦再與‘它’為敵。”乾屍閉目合掌,竟流露出悲憫之色。 司徒雍唯恐被牽連其中,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這石室雖大,可若供這二人動手,那便小得多了。眼見二人劍拔弩張,隻待一人率先發難,乾屍突然開口道:“你來此處,可知你的仇家已找上門了麼?” 玄初劍尖一顫,乾屍道:“若不信老朽所言,你自己卜一卦便是。”它見玄初一身天師大氅,知他出身道門,不會不曉得卜筮之術。 玄初法劍入鞘,從身上摸出一片龜甲,以燭火灼燒,待見龜甲上六爻四陰二陽,陽位居中,乃是重坎之卦,頓時色變。司徒雍一路跟隨玄初,未見玄初喜怒形於顏色,他不懂卦象,正自詫異,乾屍又道:“此刻那人尚在蓮花山一帶,你若能於半旬之內趕到梅州,便能截住他。” 司徒雍心道這乾屍言語乖戾,怎會突然好心為玄初卜卦,然而玄初隨即轉身沒入來路,竟就此離去。司徒雍瞠目不已,不知玄初為何會輕信了乾屍之語。玄初既已離去,他亦無由頭留在此處。司徒雍偷偷瞄了一眼乾屍,見其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大生懼意,隻想盡快離開此地,可身子剛方側了側,便聽得乾屍道:“小友,你且過來。”司徒雍對這非人非鬼的乾屍頗為懼怕,再想它先前口吐骨片的力道,不下於自己手擲暗器,當下隻得回身,恭敬道:“前輩有何吩咐?” 乾屍盯著司徒雍,裂了咧嘴,道:“我很久沒有見過活人啦,這些年無生淵裡都沒摔死過人,我肚子餓得很……”司徒雍大驚失色,正欲奔逃,他腳步方撤,乾屍口中連唾,三枚骨片分別貼著司徒雍眼角、脖頸、腳踝擦過。司徒雍汗毛倒豎,這乾屍如真下殺手,他豈有防備之機。他想通這點,隻得悻悻縮回腳,乾屍笑道:“小友莫怕,老朽是不吃生人的。”司徒雍聽了暗暗叫苦:你不吃生人,可不就是要把我殺了再吃麼? “大概幾十年前,有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友也來過,他膽子比你小得多,在窟口一見到我就跑了。老朽難得見到個活人,隻想跟他聊聊天、解解悶,我就追啊追啊,他竟然嚇得躲進了湖裡,藏在塊手一樣的大石頭下。” 司徒雍心想乾屍殺自己易如反掌,橫豎是逃脫不了,他索性坐在地上,聽乾屍講完這段故事。 “老朽隻好親自把他撈了出來,我問他,你殺得好人多,還是壞人多啊?他哆哆嗦嗦的說不出話,我就威脅他,說他要是不答,就吃了他!他說,他殺的壞人多些。我聽他言語支吾,分明是在撒謊,又嚇了嚇他,要他說實話。他這才說,他殺的人裡許多都是好人,求我饒了他。老朽我聽了很是高興,就傳了他一招。你看,我言而有信,說了不吃生人,便不吃生人;說隻聊天,便就隻聊天。”乾屍話鋒一轉,道:“那麼,你是殺的好人多,還是壞人多呢?” 司徒雍何嘗聽不出來這乾屍想要的回答,當即道:“晚輩殺得好人多。” “你在撒謊!”那乾屍明明沒有雙目,司徒雍卻覺得如芒在背,仿佛真有道目光瞪著自己,“老朽要聽的,是你的真心所想。” 司徒雍心知瞞它不過,隻得捫心自問。他想起了過往殺的人,想起了陸徽猷,想起了郭顯祖。 “晚輩殺過好人,也殺過壞人,還殺過……不知道該算是好人還是壞人的人。”司徒雍以前刺殺過郭彥這類紈絝子弟,也殺過行俠仗義的俠士。但對於郭顯祖,對於無影人,對於同門的一眾刺客,司徒雍至今沒有思慮明白。郭顯祖如是好人,便不該放任郭彥為惡;可他若是壞人,壽春在他治下又確是井井有條。無影人視人命如草芥,為何最後會舍命渡給自己真氣?而同門之中,有同當年郭府那些人一樣為名利勾心鬥角的,但會不會也有像無影人那樣偶爾也會萌發善心的人呢?他們這一生行的善與作的惡,究竟哪一方更甚呢? “嗯,這個回答老朽沒聽過。”乾屍略一思忖,問道:“小友覺得,那些人當不當殺?” 郭府血戰至今仍是司徒雍一個心結,隻憑三年他如何能夠想通?他如實道:“晚輩不知。” “是啊,這種事,又豈是輕易能找到答案的。”乾屍仰天長笑,司徒雍卻從笑聲中聽出了些許悲涼。 “老朽與你還算投契,便為你算上一算,好助你日後趨吉避兇。”乾屍問了司徒雍姓名、生辰八字,掐指算了一會兒,道:“你近日便有殺身之禍。” 司徒雍心中惶惶,問道:“請教前輩,我這殺身之禍,在幾時幾日?” “便在今年幾月今日酉時。” 司徒雍心想自己子時入淵,不知在淵中耽擱了多久,隻怕時辰將近,難道自己當真要埋骨於此? “念在你我相逢即緣,老朽給你指條生路。” “前輩請講。” “你去殺了那道士的妻小。” 司徒雍心頭大震,即便界青殺手殺人無數,也隻是拿錢辦事,從不無故害命,豈有一言便殺人妻小的道理?他如鯁在喉,乾屍冷笑道:“你不願去,是不是?” 司徒雍把心一橫,道:“這位道長曾相救於我,在下斷做不出這忘恩負義之事。” “他方才對你狠下殺手,你不念老朽的救命之恩,卻記著他的?” 司徒雍無言以對,他回想玄初一路均護著自己,何以最後忽然變臉?他曾說自己是“煉符籙的苗子”,那二朱死時,他便在二人頂門煉出了兩張符籙,他是為了這符籙才搭救自己的嗎?司徒雍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殺人妻小太過,道:“憑晚輩微末武功,怎敵得過他?況且,晚輩也不知他妻小在何處。” 乾屍拊掌大笑:“其實那道士的仇家是自北而來,方才我故意詐他往南方去,你現下動身,他絕難趕回。他妻小便在壽春之中,他方才卜的又是重坎之卦。重坎重坎,遇水陷難。你沿水而行,必能找到他妻小。” 司徒雍如墮冰窖,覺這非人之物險惡至極。他打定主意,先假意答應下,待脫身後永不再入無生淵。這乾屍行動不便,難道還能追上崖來?此舉雖有違“受人之托,終人之事”的門規,但這乾屍已算不得人了。他一抬頭,又見乾屍兩個眼洞對著自己,額汗驟生,隻覺心中所想都已為它看透。 “你在想,先假意答應,陽奉陰違,是也不是?” 司徒雍登時汗如雨下,難道這乾屍是地府判官?不然怎能將自己所思所想猜得一清二楚? “你若不依我,管教你活不過酉時。” 司徒雍隻當它要動手殺己,心想左右是死,不如殊死一拚,當即拍地而起:“前輩若要殺我,盡管來便是,何必出言相戲!” 乾屍怒道:“你道老朽信口雌黃嗎!你若不信,大可就此離去。你一出窟便會有場殺禍,這是一劫;縱使你能逃得生天,之後卻仍有一場死劫。你命中合有這兩劫,既不聽老朽之言,便請回吧!” 這乾屍似對自己的卜筮頗為自負,司徒雍見它動了真怒,反倒冷靜下來。他細思乾屍所言,覺也不無道理。卓允庚心狠手辣,戴常友也對自己抱有敵意,無論遇上哪一人,自己都免不了一場苦戰。他躬身道:“前輩一片好心,晚輩不該懷疑。隻是晚輩不明為何化解此劫便需殺人妻小,還請前輩指點迷津。” “你八字屬水,卻命犯朱雀,朱雀屬火,如今正輪到朱雀七宿當值,持水臨火,必有兇辰。隻要你在觀星崖,便避不過此劫。西方屬金,北方屬水,水賴金生,但二者不可失衡。金多水濁,水多金沉,因此你命在西北,須向西北而行,但這隻能幫你化解一劫。我讓你去壽春,一是暫避禍事,二是隻有你替我辦了這件事,我才能告訴你化解第二劫的法子。” 司徒雍聽它說得頭頭是道,漸漸信服,但他想起戴、卓二人,又憂慮道:“可晚輩若在出淵時遇上這二人,要如何脫身?” 乾屍道:“我這便傳你一招,但你需謹記,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用。否則,老朽也救不了你。”司徒雍誠心道:“晚輩牢記前輩所囑。”乾屍點點頭,道:“你且聽好,此法乃我界青門不世奇功,習得此功後,所攜暗器便如通靈般,逢敵自起、遇難自解、敵逃自追、見血自回,無需動念,是為‘無想神通’!”司徒雍聽它說“我界青門”,心中一動:這位前輩也是出自界青門麼?正想間,乾屍道:“切莫走神,我隻說一遍口訣:無色有念,無欲有識,滅度本相,心入無餘。運轉此法,真氣自督脈命門穴起,流於腕背陽穀穴,而後任憑真氣自流、暗器自起、隨氣自發……”“無想神通”亦需“殺機”引發,但其所含道理卻又與“定影神針”等暗器手法不同,乾屍說了約半柱香的時間,司徒雍仍不能盡解。乾屍一遍說完,果不再言,道:“你走吧。”說罷,將頭一垂。司徒雍對乾屍雖無好感,但念在它授業解惑,也算自己半個師父,向它拜了一拜,這才離去。 他入門十餘年一直武藝平平,隻能接些小單艱難度日;三年前因著無影令升任,得暗主親自授藝,武功終於大進,卻要與卓允庚、戴常友這些成名已久的無影人相爭;如今又迭逢玄初、乾屍這樣不顯名於世的高手,他與武功平平也沒甚麼分別。其實天下人中,武功弱於司徒雍者不盡其數,但司徒雍始至今日方覺天地之大。便如行人於城下望樓,而後登樓觀山,最後攀上山頂,卻又見層巒雲海,原是一樣的道理。 待司徒雍走後,石室內才又響起乾屍的聲音: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萬般皆命定,半點不由人哪!” 乾屍的嘴一動未動,不知聲音是從何處發出的。 再說司徒雍原路折返,小心翼翼探出洞窟,見周圍沒有異樣,才提氣上崖。他依著乾屍之言,打算徑往壽春而去,但觀星崖四麵環山,山體高峻,如需前往外界還是從觀星崖的緩坡下山便捷些。司徒雍幾番縱躍,將近崖頂。天色已然大亮,他本想候到入夜再走,卻又想到乾屍說自己留在觀星崖便活不過酉時,當下隻得翻身上崖。不想他一躍上崖頂,便見到一人抱劍而坐。二人見到對方俱是一愣,那人隨即拔劍。幸而他這起身拔劍給了司徒雍反應之機,待他攻來時,司徒雍已拉開身位,還了三枚飛釘過來。那人揮劍一劈,精準打下飛釘,而後躍進刺出。司徒雍十指連彈,所攜飛釘隨抓隨擲,手法雖亂,卻是雜中有序、亂中有度。那人翻手旋臂,在身前舞出圈圈劍花。二人鬥了數合,那人漸漸逼近,司徒雍忽而縱身而起,自那人頭頂躍過,同時將飛釘以“鉆、壓、去、扭”四種手勁擲出。飛釘擲出後聲響巨大,如龍吟獅吼、鼓角齊鳴,那人卻麵不改色,運氣疾刺,劍尖穩穩抵住飛釘。一劍一釘在空中僵持片刻,那人手腕一抖,將飛釘挑落,但長劍卻因飛釘的後勁顫動不止。此時司徒雍業已落下,立時又補上一枚飛釘。那人不及回防,飛釘打在劍上,那人五指一鬆,所持長劍已落入了無生淵內。司徒雍欺近身前,抽出短劍架在那人頸間。那人手無寸鐵,隻得罷手。 司徒雍無意害他性命,道:“戴兄何故對我動手?”對方頭戴銅麵,長發半束,正是戴常友。 戴常友偏過頭,不去看司徒雍:“你既贏了,還多說什麼,帶著無影令去找暗主吧!” 司徒雍異道:“我怎會有無影令?” 戴常友嗤笑道:“你若沒找到無影令,乾嘛上崖?” 司徒雍頓時了然,原來戴常友以為自己取得了無影令,那麼他埋伏在崖上也是為了守株待兔了。但司徒雍隱隱覺得,戴常友對自己的殺意並不隻源於此。他想問清緣由,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遽然間,一道人影上崖,飛速奔向觀星崖的石碑下。司徒雍轉頭看去,戴常友趁機一指點在他肩井穴上,司徒雍頓感半身麻木,被戴常友奪去了短劍,坐倒在地。戴常友舉劍向那道人影刺去,來者白發鼠麵,卻是卓允庚! 戴常友因持著短劍,劍尖遞出,身位比使長劍時近了些。短劍將至後心,卓允庚卻突然止步,側身回手格開短劍,然後一指點中戴常友正胸。司徒雍眼瞧著卓允庚這一指迅捷無比,必然不及動用內力。不想戴常友中指後,竟仰身栽倒,再未起身。司徒雍震惑不已,他被戴常友點中要穴也隻是定住了身子,那卓允庚不過倉促一指,怎就點倒了戴常友?他猛地想起,卓允庚與玄初對指時也用過類似的指法,那時二人周身真氣震蕩,顯是因極強的指力所致;再聯想起乾屍所說的往事,司徒雍立時想清了因果。 卓允庚看著戴常友被自己指力傷到心脈、氣血瘀滯的模樣,冷哼一聲,將戴常友踢開,向著司徒雍走去。 幾十年前,他在淵底被一個食屍怪人追了半天,那怪物非但不殺他,問了他句叫人不著頭腦的問題後,竟傳授了他一招指法。這指法名喚“太易琉璃指”,在界青指法中位列第一品,指力無形無名,神鬼難禦,因此被人在“一品”前又冠以個“神”字,是界青門三大神一品功法之一。卓允庚自習成此法,日夜苦修,卻從不在人前顯露,便是要在影較中一鳴驚人,奪下掌門之位。他在與玄初交手時迫不得以用了這一招,那時玄初回的也是“太易琉璃指”,但二人出手太快,司徒雍與戴常友均未看出二人所用的指法。卓允庚能一擊製敵,實是勝在了出其不意。倘若戴常友用的仍是長劍,或他預先知曉卓允庚暗藏了一手,斷然不會讓卓允庚輕易近身的。 司徒雍見卓允庚眼含殺意,忙道:“卓老難道忘了崖上之盟了嗎?” 卓允庚森然道:“我說的是在無生淵裡不得反目,可沒說在觀星崖上也要這般。”他殺司徒雍,卻是為了滅口。神一品功法是暗主的不傳之秘,如司徒雍泄露出去,讓暗主以為他偷師功法,那他可就有口難辯了。 司徒雍卻沒想到這一節,他見卓允庚撕破臉皮,索性也問出了心中疑慮:“你數十年前入過無生淵,想必知道淵內的吼聲能亂人心神,卻故意不言,使得二朱與戴常友自相殘殺,難道不是背了盟誓?” 卓允庚自入淵前便擬要以此計讓四人失心相鬥,他好坐收漁利。那朱常興自作聰明,先拉攏卓允庚主事,好套取無生淵的消息,這其中用意,他卓允庚豈會看不出? “背盟又如何?我倒要看看,這毒誓要怎生應驗。” 司徒雍暗思脫身之法,但他穴位遭點,真氣運轉不暢,縱能以“定影神針”偷襲成功,隻怕也是事倍功半,收效甚微。事已至此,他隻得嘗試驅動“無想神通”。暗器手法中的“殺機”要雙方皆有殺意,但“無想神通”既要施展者忘卻所想,又要留有所想,那樣如何能生出“殺機”?乾屍所授的口訣與要領,司徒雍均已熟記,唯獨“殺機”怎樣引動,他始終想不通。卓允庚距他隻有九步,他心漸焦灼,可他越是惶急,便越不容易進入無想亦有想的境地。 卓允庚又邁出一步,他知司徒雍暗器手法了得,若隻遠遠擊發暗器,恐怕難以傷他,他決定親手將司徒雍斃命。他向來小心謹慎,雖步步逼近,猶在提防,一旦司徒雍指掌有內扣的跡象,他便運轉真氣護禦自身。 還剩七步。 司徒雍仍坐著一動不動。 還剩六步。 司徒雍還是定不下心,相反,各種雜念接二連三地浮現。他今日死在崖上,日後生平傳至江湖,想來坊間的說書先生不會把他當作武俠段子裡主角。 還剩五步。 卓允庚改了主意,他見司徒雍動彈不得,判出他穴位遭點,那自己何必冒險近身?卓允庚復又退開,司徒雍看見此景,再不報任何希望。他原盼著能在卓允庚近身之際施展出無想神通,或許還有反敗為勝的可能。眼見卓允庚取出所攜的暗器,蓄勢待發,司徒雍不再掙紮。他看了眼天色,日漸薄暮,酉時將至,他死劫已到了。 司徒雍將眼一閉。 無影人、郭氏父子、陸徽猷、暗主、二朱、玄初、乾屍、戴常友、卓允庚……乃至司徒雍自己,這些身影一一散去,他心中隻剩滿崖山石,好似自己已復歸自然,托身萬物。 最後一刻,司徒雍想起寄存在方權之那裡的麵具。如果自己死了,方權之大概會把那麵具丟掉吧。 罷了,罷了。 大乘佛經中將三界劃為色界、欲界和無色界,其中無色界以厭離物之色想而居天界,此界又分四無色天:一曰空無邊處天,二曰識無邊處天,三曰無有所處天,四曰非想非非想處天。此界的盡處,便是非想非非想處天,要人念念相續,修至非有想、非無想的極靜極妙之境界。當年創下“無想神通”之人佛法深厚,便是在此境界下悟出了這一招。司徒雍固沒有讀過佛經,但他此時心境,卻與創下這功法的前輩暗合。 無色有念,無欲有識,滅度本相,心入無餘。 卓允庚運氣抬手,將手中的透骨釘以“定影神針”的手法射出,他勝券在握,這一殺招必能取了司徒雍性命,不想那透骨釘卻懸在了司徒雍身前。但見司徒雍一身衣裝無風自拂,分明是真氣流轉之狀。卓允庚驚疑不定,下一瞬,司徒雍身上十餘道飛釘竟自飛起,連同卓允庚射出的暗器,一並打向卓允庚!卓允庚大驚,運氣抵禦,但暗器密集,卓允庚真氣運轉在快,也難以護禦全身。那些暗器圍著他,從他臉頰、脖頸、腰腹、大腿、雙足間貼肉穿過,卓允庚全身上下登時鮮血淋漓,他大叫著提氣奔逃,落了一路血滴。 待司徒雍再睜開眼時,卓允庚已不知逃去了哪裡。此時,司徒雍才後知後覺,自己施展出了“無想神通”。他畢竟是初次施展,火候不足,未能發揮“無想神通”的全威。卓允庚也著實老辣,不肯冒然靠近,否則“無想神通”近身而發,卓允庚必難逃一死。現下讓卓允庚逃走,隻怕會留有後患,但司徒雍也無法可想,當務之急還是盡快遠離觀星崖。 司徒雍正要離去,一個微弱的聲音道:“且慢……”司徒雍循聲望去,見戴常友身子動了動,他猶豫片刻,走了過去,道:“要我帶你找郎中嗎?” 戴常友輕微地搖了搖頭,血沫不斷從他口中溢出,他吐出幾個字:“我想……問你……你……無影令……是……怎麼……得來的?” 司徒雍沒想到戴常友會問這個,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是不是……你……殺了她……” 司徒雍問道:“你說的那人是誰?” “追命……無常……” 司徒雍心中一絞,他清楚戴常友指的是誰,同時又生出一股無名醋意:“她是你什麼人?” “她叫……戴常恭。” 司徒雍霎時明白了,這二人是對兄妹。 戴常友見司徒雍沉默不語,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道:“是不是你!”他一牽動身子,胸口立時紅了一大片,可他渾不在意,隻是死死盯著司徒雍。 司徒雍看著戴常友,忽然記起陸徽猷死前也是這樣扯住了自己的衣襟。他嘆了口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將三年前郭府之事盡數道來。 “她的麵具我一直留著,我怕遺失在無生淵,入淵前寄存在了別人那裡。你若要收回令妹的遺物,我回頭取來還你。”戴常友聽完久久未言,司徒雍也不知他相信與否。 “不必了……你若有心,將我……和她的……麵具,葬在……一處……”戴常友摘下銅麵,遞給司徒雍。他髭須雜亂,倒與司徒雍有幾分形似。司徒雍忽而想到,三年前戴常恭會搭救自己,是不是也存著類似的想法呢? 司徒雍接下了麵具,戴常友道:“我在……崖東……有幾本……劍譜……你練了……就不怕……卓……” 他沒能說完,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楚天。 司徒雍端詳著銅麵,楚地民風好祀鬼神,界青門下刺客佩戴的皆是祭祀用的儺麵,儺麵有正神、有惡鬼、有先人、有醜角。這幅人麵司徒雍並不識得,直到多年後,他才曉得其中的含義。 眼下,他隻是將銅麵別在腰間,頭也不回地走下了觀星崖。 卓允庚逃得生天,他滿身是血,卻欣喜若狂,因為他找到了無影令,並且回到了觀星崖上! 司徒雍?他僥幸贏了一手罷了!隻要自己當上暗主,管將他折磨得死去活來,自己要把世間最毒辣的刑罰都用在他身上,以報今日落荒而逃之辱,還有那個少年道士,他們遲早會見識到自己的手段! 卻在這時,卓允庚聽到了一聲輕嘆。下一刻,無數道利器自四麵八方湧來,從他心口穿過。他眼中最後看到的,隻有一頂竹轎。 卓允庚,死於萬器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