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此刻就印在我的眼睛裡,我曾見過無數個布滿皺紋的臉,可是唯有她的、此刻倚在那西部特有的大鐵門上、坐在馬紮凳上的梅家女兒的臉讓我影響深刻,她的臉久久停留在我的腦海中,就像她在這西部的小山村裡的故事一樣,促使著我每夜都在不斷重復加深著她的容貌,那一雙依舊烏黑錚亮的眼睛是她引以為傲的資本,她總是逢人便說: “哎吆,我都快七十歲的人了,眼睛還能看到幾百米外的東西”。 也許在她的認知裡,在她兒子隻給她教過最簡單的姓名梅珍兒三個字後便大字不識一個,以至於從沒上過學的她可能連幾百米是什麼具體的概念都不清楚,不過她總是會在接下來的話裡形容的更具體,以便於得到聆聽者的認同。 “我站在我家門口馬路上隔著老遠都能看到三隊馬路邊上站著的人,看的那是清清楚楚”。 她生活的村子總共八個分隊,她在四隊,三隊離她家門口有1.5公裡,這是我後來拿著尺子精確量過的尺寸,可是我並沒有覺得她信口開河,有誇大的成分,相反,我覺得她能夠看的更遠更遠,直到天際。 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你會很明顯的看到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閃過一抹紅暈,那不是處子的嬌羞,而是西部農村婦女的淳樸,她在年輕時接受過無數人的誇贊,誇她力氣比別人大、誇贊她作為一個女人肚量比男人大、更誇贊她如果是名知識分子會當上村裡的婦女書記,那些普天翻地的誇贊並沒有引起她的驕傲,反而她本性的樸實讓她在接受過這些誇贊後乾活變得更加賣力,人際關係處理的更加不錯,因為她從來不將這些作為她引以為傲的資本,她將這些都視為她的本性,可唯獨這雙眼睛,這雙六十歲還能看到百米遠的眼睛她認為是上天給她的恩賜,她覺得是老天給她機會,讓她還能夠從這條她走了四十年的鄉村小道上看到她兒子那道熟悉的身影,看的真真切切、看的能夠烙入眼底。 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時常會露出兩抹酒窩,那是她在抿笑或者打哈欠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來,我已在這種夕陽下的午後,在即將夜幕降臨,在紅彤彤像火燒似的雲映徹天際時,在這個夏天,在這個時候來到她的麵前看到過無數次,在前三天從坐門口邊的擋門石再到問她索要和她同樣的馬紮凳,再到此刻我隻要打聲招呼她便會將藏匿在身後的馬紮凳拿出來這種相伴已持續一個月,這一個月裡我從未見過她大笑或者大哭,隻是在她講故事講到開心時微微抿嘴輕笑,才露出那淺淺的酒窩,那是滿臉的慈祥和一種懷念過往動容時的神情,我無法更加確切的去描述她帶著笑意卻飽經風霜導致滄桑的這張臉帶著笑意是一種怎樣的麵容,總之那是一動筆便想哭,一看到便想輕輕摟過她的肩膀給予安慰的一張滄桑、黝黑、帶著一絲笑意的臉,這張臉上帶著她的回憶將我同樣拉進她的回憶裡,在這回憶中我看到了一名西北的、地地道道的婦女在烈日下汗流浹背的乾著農活,臉上卻帶著燦爛的笑容,她時不時的會撇過頭看一眼田埂上那繈褓裡的男娃,那是她的兒子,是她支撐從那個年代、那個時期活下來的支柱。 相反,在她講到傷心的故事時,她布滿皺紋的臉便會擠兌在一起,那樣讓她顯得更加蒼老,我便也能夠更加準確的描述出她的容貌,那更像黃土地因為缺水導致開裂後布滿密密麻麻的裂隙,而在她強忍著淚水將整張臉擠兌在一起時便是一整塊黃土地刻在了她的臉上,她總是將開心的說完之後、在後院的狗吠聲狂叫幾聲、在那片火燒似的雲朵開始逐漸變成灰白色時才會講不開心的故事,而這副像黃土地的麵容也會持續很久很久,我總是在這個時候將眼底的淚水悄悄擦掉之後拉著她的手,那雙骨節都已經變形,扭曲的就像枯樹一樣的骨瘦如柴的手,我能夠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在她身體顫抖的同時我也跟著顫抖,在這顫抖下我看到了一位偉大的母親在深夜瓢潑大雨下背著那繈褓中的人兒孤身奮跑,她躲進麥田裡、躲進草房裡、甚至躲進別人家的茅廁裡,隻為躲避那醉酒之後手持鐮刀的丈夫,在白天辛苦勞作後的她不曾祈求回家能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雜糧麵,隻願剛剛出生還不到一歲的娃兒能夠平安活著,她醉酒的丈夫並不是為了砍死繈褓中的娃兒,而是為了砍死她,她的丈夫認為她就是個掃把星,自從娶她過門日子便越過越窮連口飽飯都沒吃過,她也本想著死在她丈夫的鐮刀下,結束這悲慘的一生,可是她不能丟下這繈褓中的娃兒,母愛的偉大跟任何上層階級的思想無關,在這個大字不識一個、連當地縣城都沒去過、連結婚後一碗熱氣騰騰的雜糧麵都沒吃過的女子身上,母愛的偉大被她玲離盡致的體現出來,我拉著她的骨瘦的手,看著夜幕降臨下點點的星光,我仿佛看到了她在大雨中奔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穿的老式布鞋一隻已不知丟在了何處,那泥濘的鄉村土路布滿碎石,她卻一刻也不敢停留,她用那當年還曾纖細的手背過去遮擋著繈褓中的娃兒,她匍匐在麥田裡,聽著他丈夫醉酒後的怒吼聲如同惡魔一樣在黑夜裡肆虐,忽然一道雷聲劈過,她急忙將背後的娃兒抱在懷裡,娃兒渾身是雨水在大雨中娃娃大哭,她便也跟著哭,淚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匯成了晶瑩剔透的種子埋葬在這片田地裡,雖然在經歷過無數歲月的洗禮下,那片土地不再是那片土地,那片麥田不再是那片麥田,可是,她往往在回憶中,故事裡還是會被那場大雨所驚擾到早已沉默的心,那是回憶遺留下的傷痕,而這種傷痕往往比開心更加刻骨銘心,否則她在講到開心處不曾哈哈大笑,卻在傷心時留下眼淚,順著黃土地似的裂紋流過嘴角。 輕嘆一聲命運苦; 命運專捉苦命人! 在沉默許久許久,在她兒子走了之後早已變得沉默的心再次占據心底時,她的生物鐘那一道深深的哈欠襲上嘴角時,那兩抹淺淺的酒窩便也再度襲來,緊接著便是黃土地龜裂過後的那皺紋重新布滿全臉。 “走嘍,今天兒子不回來了,明天再等吧。” 她拱著腰扶著鐵門框艱難的站起身,和往常一樣她不需要我的攙扶,她摸索著門邊順著土墻邊兒緩步走進屋內,她的眼睛依舊明亮,在這黑夜下如同明珠照亮著她前行,她並沒有鎖門,她怕她的兒子回來半夜敲門她聽不到,就這樣她結束了今天的對話,夜色漸濃,我輕輕拉上門,滿含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