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梅珍兒,其實我身份證上寫的是梅珍,因為我是正月出生的,就叫了這個名字,後來好多人叫著叫著就成了梅珍兒”。 這是在第一個午後,剛剛下過一場雨的午後,我提著一個發白的布袋立在她的麵前,和她開口聊天時她所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那時候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便印刻在我的腦子裡,在無數個夜裡,甚至於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裡揮散不去。 她像一塊石頭畏坐在那寬大的藍色鐵門前,又像一顆枯木靜立在這雨後的清風中,西北的農村夏天是清爽的,可是她裹著一件早已破舊不堪的軍綠色大衣,那是一件有年代感的大衣,就像她布滿皺紋的臉同樣具有年代感,我們在簡單的幾句寒暄過後,伴隨著她幾聲輕微的咳嗽和後院的幾聲狗吠之後,便像老友一樣互相傾訴,當然大多都是她在訴說,我隻是簡單的幾句詢問和無盡的沉默。 在她開始準備講述過往的歲月時她的臉上浮起淺淺的微笑帶著那兩抹淺淺的酒窩,我借著雨後那金燦燦的天空投射下來的金燦燦的亮光看著她的笑意,我明白這是這位老人的羞澀,她在這個早已荒廢的村莊裡獨自生活,麵對無盡的空虛和寂寞的時光時我的出現剛好彌補了她內心的孤寂,她就像找到了一位聊天搭子,雖然這個人不是村口某位大媽或者大爺,雖然這個人是從未謀麵的陌生人,可是卻激起了她已經孤獨幾年的心,她迎著金燦燦的天空,瞇著她烏黑的眼睛帶著她羞澀的笑容開始醞釀那陳舊的回憶,她在不好意思開口和孤獨中抉擇,她在過往的歲月裡和現實中掙紮,我便注視著她持續等待著,像等待我的母親給我即將端上那碗熱氣騰騰的拉麵一樣,我憧憬著、她便開始了她陳舊的回憶......... 她粗糙的話語是無法呈現在讀者麵前的,我隻能通過她語句中情感的注入然後用自己的語言來寫下這些文字,當然,這語言是帶著她的情感來的,是以她的視角展開來寫的。 我就出生在這個小村莊裡,你是以前沒有來過,其實這裡以前很美喲,夏天有綠茵茵的草,秋天有金黃的麥子,隻不過後來大多數人都搬去了城裡住,麥田也就荒廢了,變成了這連麻雀都不來拉屎的村莊。可是我去城裡怎麼也住不慣,那小小的房間就像牢籠控製著我,你想想,本來好好的蹲著上廁所變成了坐著,本來能出門就呼吸新鮮空氣卻變成了出門必須要戴著口罩,其實我們當地的好多老人都住不習慣,隻是老了、走不動了才會被兒女接到城裡去,說什麼享福,其實就是麻煩兒女罷了。 我小的時候家境挺好的,我出生時我的奶奶就給我掛了一身銀,那時候銀子很貴的,不像現在的銀子,再後來因為我父親賭博輸光了家產便導致了家道沒落,那時候我才剛出生,並記不得發生了什麼,是後來的父親在喝上幾杯劣質黃酒後躺在土炕上醉醺醺的像說故事一樣說他的故事時,我才記下的,當時聽故事的時候我也隻不過六七歲,當聽到我爺爺因為不願意還我父親的賭債而被一群人毆打時我還曾在腦海裡不斷想象那個滑稽的場景,仿佛那並不是我的爺爺,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如果我當時在場,保準也會丟幾塊碗大的石頭砸向他本來穿的嶄新卻在挨打後變的破爛不堪的棉襖,就是在這樣的脅迫下我的爺爺還是不肯將一分銅板丟給那些要債的地痞流氓,在警察的調和下我的爺爺渾身是血回來之後便躺在炕上哎吆直叫,我的奶奶那時候還隻認為爺爺不過是受了些皮肉傷,她更加心疼的其實是爺爺所躺的地方,那早已骯臟不堪的棉衣棉褲下那一層絲綢棉被,所以她顧不上爺爺嘴裡的叫喊,急忙先去撕扯我爺爺身上被塵土和血跡黏粘在一起的棉衣,由於血跡的凝固導致裡衣已經和身體粘連在一起,所以就在我奶奶的大力撕扯下隻聽“刺啦”一聲,我爺爺身上一塊早已被石頭砸破的皮肉便被扯了下來,我父親當年是這樣描述的,他醉著酒從嘴裡“刺啦”一聲喊出後,蹲在土地上聽的入神的我瞬間便覺得渾身一疼,便又可憐起我爺爺來,眼淚也順著眼角開始流,我的父親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比我大四歲的姐姐早已聽過這個故事,便顯得比我鎮定許多,這是我當時的想法,直到後來我們村委會第一次有了黑白電視,放的是射雕英雄傳,在梅超風出來的那一刻我嚇得哭了足足一晚上,而我的姐姐,比我大三歲的姐姐卻依舊鎮定時,我才明白並不是她聽多了我爺爺的故事就顯得鎮定,而是她本來就比我膽子大,而且大了許多。 在我奶奶將我爺爺身上的一塊皮肉撕扯下來伴隨著我爺爺嗷嗷大哭時,我奶奶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慌不擇路的開始尋找我爺爺身體那個地方的皮肉被撕扯下來的同時邊破口大罵正躺在軟榻上抽著旱煙哈哈大笑的父親,對,就和我剛開始聽到我爺爺因為不還錢被毆打時我大笑的樣子一樣,他也在哈哈大笑。 “爹,你為什麼會笑呢”? 這是六七歲的我聽到這裡帶著疑惑第一次問父親問題,在過往的歲月裡,我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去上學、別人家的孩子有鞋穿時我都不會問他為什麼我沒有鞋穿這些帶著疑問的問題,隻是在那些有鞋穿的孩子去上學路過我的麵前時我略有沉思的看一眼過後便被土坑裡的甲蟲所吸引,再然後便開開心心的玩甲蟲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問我的父親問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應該也是被我的這突然的疑問所嚇到,搜的一下從炕上翻起身然後用一雙發紅的眼睛看著我,和我一起蹲著不過早已聽過爺爺故事的姐姐也同樣看著我,顯然她以前聽的時候並沒有問出過這個問題,所以我先是看到姐姐略帶崇拜的眼神看著我時,我那小小的心第一次有了滿足感,緊接著是父親發紅的眼神,不過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我的父親是沒有兇過我和姐姐一句話的,更不要說打罵,因此我並沒有感到害怕,隻是以為父親醉了酒眼睛便變的紅了。 我執著的看著父親發紅的眼神,那執著是為了在姐姐麵前滿足我所提出問題的成就感,不過我卻看到了父親發紅的眼睛漸漸滲出淚水,是慢慢滲出的那種,我的滿足感、成就感也就隨著父親滲出的眼淚逐漸破防,那是心突然就變的很難過,隻是一瞬間,我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那不會說話的母親,在門口正在納粗布鞋底的母親聞聲便向我大步走來,同時指著半立在炕上的父親“咿咿呀呀”罵個不停。 我到後來才明白,父親發紅的眼睛不是因為醉了酒,而是當時作為一名不肖子孫的悔恨之淚,這個故事也就此在這裡終結,我曾有一段時間纏著問我的姐姐後來怎麼樣了,甚至於拿我最喜歡的剪畫去換取這個故事的結尾,不過她始終都不肯告訴我,而我的母親又不會說話,父親呢同樣不會告訴我,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過後,我差點忘記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的父親才再次開了口,那是我的弟弟因為賭博把家裡存了整整十年才能夠買一臺拖拉機的錢輸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