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清晨,天蒙蒙亮。 天邊的紅日隱於霧間,看似若隱若現,又好似藏著不解的心事,不肯出現。 花穀層巒疊嶂的山間霧氣緊鎖,江上更是如天宮下凡,騰雲駕霧,讓人一時間分不清是大霧將天闕拉入了人間,還是大霧將人間送入了天闕。 侯斐一人站在花穀江畔邊最高的一棵樹梢上,默默注視著墨曉亭與黃素在穀口登船,南下江州。 他就如霧中的紅日,既沒有下去送別,也沒有現身一見。 曉亭最後看了花穀一眼,眼裡又泛起了不舍,她知道此刻不該去想這些事,可越是這樣,內心就越是掙紮。 因為花穀的一屋一瓦,一田一壩,一路一橋,對她來說早已刻進了心頭,揮之不忘,特別是那個男人。 然而此刻的墨曉亭是失落的。 因為墨曉亭認為事情並非像她所想的那樣,自己深愛著的男人,並不是那麼在意她。 或許,墨曉亭這三年來,無非都是在一廂情願的做了一個癡夢。 墨曉亭此刻萬分的後悔,如果自己不去將這層窗戶紙捅破。 如果她將這份心意永遠埋藏在心底,或許此刻她也沒有這般傷痛。 然而這世上沒有如果一說,一旦發生,便是過往。 問情之真諦,最是撲朔迷離,不得道理。 墨曉亭憂鬱道:“原來在他心中,一直把我當做對我爹的承諾,我還傻傻的幻想著。” 黃素拉起墨曉亭的手,看向遠處道:“你也該放下這些事,去外麵的世界看看了。大詩人李白曾寫道: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輕舟已過萬重山?可輕舟雖過,心卻難安……”墨曉亭還想要回頭去看,卻被黃素急忙製止。 黃素道:“別回頭,別心軟,否則你這一去,便是自己折磨自己。” “他若一世不娶,我便一世不嫁!” 墨曉亭漸漸閉上了嘴,默默坐在船艙裡。 小船確實行得很快,不久後便出了花穀地界,小船越行越遠,兩岸木葉瀟瀟蒼翠欲滴,山勢更加疊嶂起伏,雄峙一方。 黃三爺看著兩岸山峰,貌似有些許久不見的感懷說道:“此山乃是廬山的餘脈,過了這裡,江州便近在咫尺了。” 墨曉亭問道:“三爺您來過江州?” 黃三爺瞇著眼,細細醞釀了許久,睜開眼看著岸邊的茂林修竹,道:“為送我曾經的故人,我第一次來江州,也是最後一次。” 墨曉亭問:“送您故人?” 黃三爺點點頭。 墨曉亭笑道:“他家住哪?那我們到了江州便可以登門造訪啦,您也正好與闊別的老友敘敘舊!” 黃三爺臉上卻並未有過喜悅。 墨曉亭見黃三爺閉口不言,便喋喋問道:“莫非,您於他分道揚鑣,不相往來了嗎?” 知情的黃素急忙示意曉亭不要再往下說,而黃三爺則露出了苦澀的笑容,許久才說話。 黃三爺道:“是呀!分道揚鑣,陰陽兩隔。” 曉亭愣住了,道:“抱歉抱歉,黃三爺,我不知您的故人已經成故人了。” 黃三爺搖搖手,道:“無妨無妨,我還依稀記得,那人也是如你一般的天真精靈的性子,總說等邊關打完仗,第一個回家看妻子孩子。” 黃三爺默默講著與這位老戰友的故事,講著他家鄉江州的民俗和美食,又講著她妻子給他生了個胖小子……。 不知黃三爺講了多久,黃素與墨曉亭也不知聽了多久,總之,都是過去了很久的事。 黃三爺倚靠在船幔邊,說道:“太師郭子儀平定了安史之亂後,我與那人便各自回歸鄉野,然而天下還是兵荒馬亂。回紇入侵,長安失陷,後來我前來江州,打聽得知,他一家遷去長安,因此也損於戰火之中。” 墨曉亭長長的打了個哈欠,道:“三爺您講完了?” 黃三爺道:“完了。” 墨曉亭道:“可您這說了大半輩子的事兒,我們也聽了您大半輩子的事兒,關鍵的是你都沒說您那故友姓甚名誰呢!” 黃三爺道:“若說出其名,定嚇你們一跳。” 這下墨曉亭的眼睛可是瞬間有了神,問道:“那您可要嚇嚇我,他是誰呀?” 黃三爺伸手比了一個大拇指,道:“江州上將軍,祁之雄!” “騎隻熊!”墨曉亭默默點點頭:“這名字是挺嚇我一跳的。” 黃三爺道:“不不不,這還不是讓你嚇一跳的。” 墨曉亭道:“都騎熊了還不夠嚇一跳,難道還有比這更嚇人一跳的?” 黃三爺道:“當然!我一直以為他是死於戰火之中了,直到郭子儀任元帥出征收復長安,劍指敵軍時,淪落在回紇大營的祁之雄到處遊說回紇將士,後以促成郭元帥單騎退回紇一事。” 墨曉亭道:“他這遊說的本事應該比功夫不知好了百倍千倍。” 黃三爺默默笑道:“後來郭子儀大軍大破吐蕃,班師回朝後,陛下論功行賞之際,祁之雄卻辭去京城官爵,隻是要了一個小小江州上將的爵位,陛下便許了他一個世襲江州上將軍。” 墨曉亭道:“這麼說來,那咱們到了江州,有您這一層關係,可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黃素道:“很不巧,就在三年前,魏州叛變,莊宗駕崩之後,祁之雄便臥床不起,之後明宗登基,召百官朝見。祁之雄便在其中,因沒能按時朝見,明宗便下令削了他的世襲罔替,並派刺史出使江州,沒過多久,就又在江州設節度使,重掌江州兵權,雙重打擊下,不久祁之雄便撒手人寰了。” 墨曉亭皺眉道:“這死的也太憋屈了吧!” 黃素道:“可聽說祁家雖然沒了世襲罔替之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江州諸將都是祁之雄一手提拔,刺史隻好采用懷柔之策,又咬牙封了祁之雄之子,祁道嶸一個江州上將軍,執掌江州城防衛。” 黃素話落,墨曉亭便突然咕咕發笑,最後笑靨如花,手舞足蹈了起來。 黃素與黃三爺十分不解,便問墨曉亭是否有何處不妥之處,或是因何發笑? 墨曉亭這才漸漸收了笑意,道:“你們不覺得這父子倆很像一個人嗎?” 黃素問:“像誰?” 墨曉亭道:“三國史,赤壁戰後,劉備收復荊州各郡,去收零陵太守劉度。劉度手下有名大將,號稱荊南五勇之首,嘴上功夫連諸葛亮都自愧不如,打起仗來,卻被張翼德一茅挑落馬下!” 黃素道:“可是零陵上將邢道榮?” 黃三爺見墨曉亭如此貶損自己的老友,不免頓時心生不滿:“女娃娃,嘴上可要留德呀,怎麼說,祁之雄也是有功之臣卻被你如此貶損,不免有些過分了吧!” 黃素也鄭重道:“是呀曉亭,祁老將軍憂國憂民,是個有情有義的大英雄,可不是那些個評書戲曲裡杜撰的人物可比的。” 墨曉亭默默下低頭,道:“我知道了洛夫人,我再也不敢取笑江州上將祁,祁道嶸了。” 可說罷,嚴肅的氣氛,卻再次被不嚴肅的眼神和笑意給打破了。 談笑之餘,便已到了江州。 隻見江州古渡口雖有行人商客,漁夫公子過往,卻遠遠沒有曾經那般人聲鼎沸。 隻有在城郭外,嚴加盤查的守城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