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的帷帳將通明的燭火濾成絲絲蠶線,床榻上的女子額頭涔涔薄汗,見她一手扶額緊蹙著眉頭,一旁的侍女輕拂著絲扇,將冰鑒裡發散的涼意引向她,稍稍緩解其焦悶的情緒。 “福晉可好些了?”侍女玉潔本想悄聲探著,卻被院內的爆竹管樂聲即刻埋沒進了府邸的喜悅中去。 榻上之人正是永琰的嫡福晉喜塔臘氏靜姝,今日早些府內剛得了小廝報喜,聞聽是聖上封了永琰為和碩嘉親王。雖說皇帝今夜在宮中設宴,王爺許是要明日方能攜旨回府,然此等大恩典自然是要好生預備著熱鬧起來。 靜姝垂著眼,晃覺著窗外似是有人穿廊從門前進來,“可是藥好了?” 端藥進來的正是另一位貼身伺候福晉的侍女冰清,她努嘴讓門前的小順子快些關上門,免攪了福晉歇息,一邊朗聲應道:“是呢,福晉起身喝藥吧。這是上回王爺在宮裡抓的方子,太醫特意叮囑了離了火便要盡快入口。” 言語間,靜姝已扶著玉潔起身在桌前坐下。先是喝了藥,接過冰清遞上的茶杯漱口,再換過帕子擦拭過嘴角,才慢道:“本也不是什麼大癥候,倒是覺著這藥分量愈發重了,是哪個太醫開的方子?” 冰清淺笑道:“還能是哪個太醫呀?自然是自小伺候王爺的趙太醫了。” 玉潔見福晉似有憂色,也忙安慰道:“是了,趙太醫的方子自然是不會錯的,福晉安心便是了。” 靜姝被外頭的喧鬧聲攪擾地發昏,輕點了頭,才又問道:“綿寧和莊靜現下可睡了?玉潔你去看看,這外頭鑼鼓聲不絕,想是他們又不肯安寢了。” 玉潔應聲去了,冰清扶著靜姝又到妝臺前坐下脫簪卸妝。 “你們今日打點著府中前後,想必也是辛苦了。”靜姝輕嘆著,看著鏡中的自己,眼角被茶水拭去妝粉後顯露出的絲絲褶痕。 冰清何嘗不明白今日福晉為何憂慮以致暈眩,低聲緩道:“今日宮裡的保公公來宣旨,奴婢邀他吃了一杯茶,是細說了,確有一位鈕祜祿氏的秀女,似是叫做和頤,被聖上賜婚給王爺要做側福晉。隻怕今日宮中宴飲…” 冰清未再說下去,靜姝倒也不動聲色,看著她解下自己的發髻,自己抬手握住了那根子孫萬代紋頭花的點翠步搖,若有所思道:“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完顏氏剛過身。到底是皇上曉得安排,這樣一出雙喜臨門,可不知明日又是多浩大的陣仗呢。” 冰清見她又要傷身,還是提醒了一句:“太醫說了,這藥剛服用切忌不可傷神吶。” “我不是傷神,冰清。”靜姝嘴角輕揚,微微搖了搖頭,“你和玉潔是我自娘家帶進府裡來的,自然也知道當年王爺的情勢。你看我這根步搖,還是當時令懿皇貴妃賞的。” “主子還是莫要提…” “若非是她,以我的出身根本無法嫁與王爺成嫡福晉。你遍看這府裡,王爺的妾室又有哪一個能夠助益王爺在前朝的地位呢?”靜姝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這根寓意子孫萬代的步搖,她如今雖已兒女雙全,可這些年來的個中滋味,誰又能知呢? 冰清雖為王府裡的一屆侍婢,但是見事極為明白,見旁無人,還是細聲道:“其實福晉也知道的,皇上如今膝下能夠選立儲君的並不多,前頭金氏的幾個王爺要麼出嗣過繼旁支,要麼就是行事不端屢受聖上貶斥,除了王爺的胞弟今日同封了貝勒,那自然是越不過王爺去的。咱們王爺,隻怕是……” “正是因為皇上看重,所以才有的這門婚事。鈕祜祿氏何等大族,此番所選秀女又出自孝聖憲皇後一脈。來日若是王爺能夠榮極皇位,隻怕我這樣的出身,還要退位讓賢也未可知。” 靜姝這樣的揣測若說是杞人憂天,倒也有幾分在理。雖說本朝從未有過將側室直立皇後的先例,可這樣的事也並非她一個貴族女眷可以作主的,一切的一切,還是掌握在他們男人前朝的權勢鬥爭中,若說多幾分僥幸,便也隻能取決於永琰是否能夠為她撐起幾分薄麵了。 聽聞著屋外的爆竹聲仿佛逐漸弱了下去,隱約聽到了幾聲稀疏的蟲鳴,這炎炎的夏日卻不禁讓靜姝打了冷顫。 “福晉,快不好了不好了。”玉潔一個踉蹌摔進屋子來,聲音顫抖地讓人發怵,“您快到侯格格那邊房裡去看看吧,六格格怕是不行了。” “婭禎的格格?”靜姝驚得站起來。 冰清自感不妙,也顧不得再給福晉重新梳洗,給福晉披上外衣便忙慌要往侯佳氏格格那邊去。誰知剛要出門,就與侯格格的貼身侍婢銀枝在堂前打了照麵。 見是福晉,銀枝撲通就跪下,抽泣著回道:“回稟福晉,六格格已經歿了。” “婭禎呢?她可還好?前日聽聞六格格的乳娘才說偶有發熱沒有大礙,怎得突然便去了?”靜姝環顧著四周,睨了冰清一眼扶了銀枝疾速起身引她進屋內。 銀枝自知今日本為王爺大喜,出了這樣的事隻怕不妙,仔細回道:“侯格格自知不敢沖撞了王爺的喜事,特吩咐了奴婢來先回稟福晉,萬事還要請福晉定奪。” 靜姝心中不免感喟,自己的女兒過身卻還如此重著禮數,實難說婭禎是如何克製著自己的情緒。邊想著,銀枝引著靜姝等人到了侯格格的房內。 進門見婭禎並沒有悲痛嚎哭,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還似安睡的神色在搖床中,屋內燈色晦暗,靜姝也瞧不清婭禎的神色。 屋內的冰鑒裡已經化作一灘水,人一多,逐漸聚攏了一股燥熱。冰清見主子愣了神,會意一眾奴才到門外伺候。 靜姝走到近側,一手搭在婭禎的肩上,本想出言開導,不想卻是婭禎先發了話,“福晉主子,還煩請您明日回稟妾身與六格格身體有恙,不能為王爺賀喜。” “六格格她……” “六格格已經走了,妾身不想為這一時一刻的功夫讓福晉為難,讓王爺不適,更不想折煞了新來的側福晉。” 靜姝略顯吃驚,“你也知道了?” 婭禎一聲冷笑,輕柔地用指肚撫摸著六格格逐漸冰涼的小手,“我不比她好命,得皇帝賜婚一入府就能成為側福晉。當年我以官女子的身份入侍王府,成為多少人眼中的笑柄,到如今也有十年了。可惜了,唯有這個女兒,我也不能保住。” 靜姝如今隻怕她瘋魔了,忙勸道,“今時不同往日,王爺日益受到皇上器重,入府的女子家世官位自然水漲船高,你何必這樣混比?” 婭禎緩緩放下六格格冰涼的手,起身後又旋即跪在靜姝麵前,靜姝忙要免她的禮,她咬著牙拜道,“福晉或以為妾身喪女悲痛才出言無狀,但妾身但求福晉一件事,唯此一件,妾身雖無證據,但妾身篤定,六格格定是被人害死的!” 靜姝聞此忙捂住了她的嘴,肅道:“婭禎!你我同為侍奉王爺的人,府裡上下一團和氣,你既說你無憑證,又怎膽敢出此妄言!” 婭禎奮力掰下了靜姝的手,繼而緊緊篡在自己手裡,“妾身自入府便不甚得寵,自知家世清貧,也素來與世無爭,與府內姐妹敬重相待。但是六格格素來體健,可照拂她的兩個奶娘這兩日接連突發染疾才使得格格病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妾身不能不疑心!” “怎的之前未聽聞你提起這件事?”靜姝靜下心來細想,又道,“前兩日是那個李嬤嬤來堂內向我回稟六格格近況,說是有染微恙,卻無大礙。如今她們兩人呢?” “昨日我聽府裡的管事說,今日午後李嬤嬤病重已經回鄉,先發病的張嬤嬤已經過身了。”婭禎悵然地仰頭,“我不能不疑心,這一切都太過機緣巧合。” “即便這樣,你也不可妄語。如今府內除了你我,便隻有劉格格和梁格格。”靜姝對於婭禎的揣測實難信服,“莫非還是已故的完顏氏生前做了什麼惡事,或又是誰能害了你?” 婭禎用力搖著頭道,“妾身不知,但是妾身一定要查。這樣的事我自知不好向王爺請示,還請福晉成全,幫一幫我。另外…” “什麼?”靜姝見她欲言又止,忙想追問個究竟。 “完顏悠然何以突發暴斃,即便福晉難知其全貌,我想也不免有些疑心吧。”婭禎的雙眼通紅,或許是太過激動,穴上的青筋凸動著讓人覺得有些可怖。 靜姝看著他眼中的血絲,是如此的不甘而悲憫,呼吸之間似乎都夾雜著對於真相的渴望,她下頜微動,說道:“世事難測難料,我喜塔臘靜姝,何嘗不與你是一樣的人呢?這隻是區區一個王府裡,便有如此多難解的真相,不論醃臢與否,我還是勸妹妹一句,眼不見為凈。至於六格格的事,我後日會請趙太醫來府上替我診脈,也會安排他好好徹查此事。” 婭禎似是鬆了口氣,垂眼點了點頭,再支不住力氣伏倒在搖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