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茍且半生(1 / 1)

大淵王朝東北方向,碣石城外的陰森山林,天碣山脈金枯寺內。   紅白彩釉的陶瓷神像倒在一邊,裝滿灰燼的石鼎也翻在一旁。   穿著紅肚兜的年輕男女,麵色鐵青地握著棍棒,躲在神像後。   蒲團邊,陽犀玄滿頭是血、頭暈目眩地獰笑著爬起身來:   “好啊,你們兩個祭品竟然還敢反抗……”   “本大爺今天就要教教你們什麼是規……”   陽犀玄忽然說不下去了,他隻覺得腦子裡頭一陣鉆心的癢,前世記憶的意外復蘇,讓他如遭雷擊地愣在原地。   這一世的前半輩子,他幼年被人撿走又再度被人遺棄,本個酒色全沾的街溜子。   因為常年幫著官府做臟活破事,憑借著一身基礎武藝,混成了金枯寺裡的和尚。   不同於前世記憶裡的寺廟,金枯寺是沒有神佛信仰的,是官府修的無信廟。   這世間的寺廟、道觀都是武林幫派的名稱,這些門派隻有功法招數、利益方麵的區別,皆與信仰無關。   可是陽犀玄低頭一看,自己這副模樣打扮,哪裡像個正經和尚?   光著膀子打著赤膊、半肩紅袈裟配黑木念珠,再加上一條鼓鼓囊囊的大紅褲衩子,穿著一雙堪比赤腳走路的草鞋,腳邊還落著一根黃燦燦的青銅棍杖。   他分明是個提起棍杖到處敲人的光頭力士。   “你們兩個……”陽犀玄歪著腦袋看向無名神像後的年輕男女,兩人仿佛見了惡鬼一般,連手裡的棍棒都嚇得扔了出去,神色淒慘地跪在地上磕頭哭嚎。   方才兩人使出渾身解數,幾棒子敲得這花和尚腦袋開花,他竟然還能起來。   那隻能說明這世間真有鬼神,官府肯定知道鬼神的內情,這天天犯戒的花和尚就是鬼神那邊的人。隻要出手得罪了他,兩人已成了無家可歸的罪人,回去也是一死。   “求犀玄大師饒命!我、我一時糊塗,我不該勾引陳家小姐,我罪有應得!”   “您要殺就殺我吧!拿我去孝敬黑山姥姥,隻求您放陳家小姐回到縣城裡!”   “隻、隻求死後能化作一縷遊魂,寄宿在銀簪子上,伴陳家小姐一世平安!”   被兩人這麼一說,陽犀玄便回憶起兩人來寺裡的前因後果。   這年輕男子叫黃有財,年輕女子叫陳水花。   一個是寒門人家青燈苦讀的窮秀才,一個是縣城陳家的嫩姑娘。   兩人偷情被人發現,家主一怒之下告狀到官府那頭,官府那頭說要麼杖斃這對狗男女,要麼押送到金枯寺來受罰,再去問姥姥原不原諒他們,便送到了陽犀玄的廟裡。   按照陽犀玄以前的規矩,那得叫兩人先剝了衣服,隻穿一條紅肚兜來遮羞,隨後便拎來銅杖、木刀打屁股。   這銅杖是鑌鐵鍍銅,長約九尺粗約三寸,重約五十六斤,比衙門的大板還重。   若是送來的犯事者自幼習武,陽犀玄肯定打得對方屁股開花,完全不用手下留情。   若是凡事者文弱,那全力以赴的二十大杖下去肯定非死即殘,遂用木刀抽打。   等打得兩人皮開肉綻叫苦求饒,順帶羞辱揩油之後,才叫兩人穿上肚兜,從山上一路爬回碣石城。   放碣石城這塊地兒,這種懲罰流程叫做“婆婆不收,願意哭著爬回來重新做人”。   當然,被罰者的結局,通常沒有官府說的那麼體麵。   他們要麼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要麼不堪受辱乖乖自盡,要麼貶入奴籍不得成親、不得科舉、不得購置房產地契。   要麼,體麵一點選擇自裁。這當然是大多數人都希望的結局,誰都不想事發的時候被上頭清算,因此被活活逼死人也不在少數。   哪知這倆人求生欲極為強烈,不受民俗蠱惑,竟然動了殺人滅口攜手私奔的心思。   他倆趁自己扭頭拿木刀,碰巧看到了固定神像用的棍棒,年輕女子扯掉布條,年輕男子推倒無名神像,趁他伸手去攔神像的時候,掄起棍棒朝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下。   陽犀玄受擊不死,他們又沒有成功逃跑,這會兒已經淪為任人宰割的魚肉。   “嗤,竟然還是個情種,有膽子偷情,沒膽子受罰?”   “曉得規矩不?給爺伺候舒服了,等爺一高興,說不定就給你從輕發落呢。”   陽犀玄念著腦海中冒出來的臺詞,卻感覺他的語氣和神態十分虛假,整個人都是捧讀的狀態,完全沒有以前那種飛揚跋扈、濫用權柄的感覺。   “曉得、曉得,大師莫要汙了陳姑娘,小子這就來給大師好生伺候……”   黃有財麵色蒼白地走了過來,顫微微地朝著陽犀玄的大紅褲衩子伸出雙手。   陽犀玄先是一愣,隨即腦海中閃過記憶片段,猶如觸電般地推開了對方。   盡管陽犀玄今生已經混到三十三歲,放在十七八歲就能成親的大淵王朝,明擺著就是個打光棍的。   可他還是有些不死心,希望找到那些可以破除守宮砂禁製的“真愛”,所以借著職權之便輕薄男女,試圖解開守宮砂的禁製,打算在自己不得好死之前,破了這童子身。   雖然陽犀玄及時反應過來,可對方觸碰到的那一刻,已經觸發了守宮砂禁製。   “唔!”陽犀玄麵色突變,猛然被電得身子一僵,魁梧的身軀原地一抖。   一腳踢開黃有財,陽犀玄渾身冒汗地捂著半張臉,眼前浮現出虛幻的卷軸麵板。   這是?   【姓名:陽犀玄】   【屬性:體魄10;根骨10;身法4;神識2;靈力2】   【年齡:三十三年餘五個月】   【壽元:四十七年餘七個月】   【禁製:陰陽守宮砂】   【功法絕學】   【疾風棍法(圓滿)】   【金身伏魔(入門)】   【特殊命格-燃命逐日:你可以透支壽元來升級功法境界】   陽犀玄心中一亮,他本以為自己隻是個凡夫俗子,沒想到還有這特殊命格傍身。   說來有些令人窒息,他的兩根老二銘刻著守宮砂,觸發禁製就說明對麵圖謀不軌。   這黃有財絕對不是誠心後悔,而是在恐懼和絕望下屈打成招、滿腔怨恨地配合他。   當然,這種人沒有天生特殊的命格,也不具備巧合八字,是破不開守宮砂禁製的。   “你小子,還在給本大爺耍心眼?”陽犀玄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能被本大爺鞭打是你們的福分,你們不認打,那現在就給本大爺爬回碣石縣!”   “你們看看官府和你們爹媽是要你再爬回來受罰,還是直接給你們當堂杖斃!”   雖然前半輩子自己活得是很卑劣,但是他覺醒了前世記憶,整個人猶如親身穿越般的醍醐灌頂,不再是被怒火和怨恨支配的花和尚。   雖然挨了一棍子差點去世,不過陽犀玄現在,是一點辦事的心情也沒有。   這輩子是個受歧視的異人,既不能勾欄聽曲又不能花天酒地,還沒有親人和家庭。   想想前半輩子活得那麼憋屈,就非得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莽夫架勢才能免受欺辱。   “滾啊!本大爺說滾出去,你們耳聾嗎!”   陳水花一聽陽犀玄不動手了,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可是‘婆婆’還沒有放話讓我們回去,我們要是現在私自逃跑,‘婆婆’會跟著回去的!”   這兩人分明是看到陽犀玄沒死,破了莽撞之勇,開始懼怕碣石城一帶的鬼神之說。   婆婆?   陽犀玄忽然想起,大淵王朝其實並不太平,從武帝駕崩、新帝登基開始,妖魔鬼祟就時常偷襲凡人的聚居地,不分男女老少地擄走人口,作為奴隸苦役或者食物口糧。   天碣山脈這塊地,表麵上是百姓安居樂業,實際上是官府做了某種交易,他們一邊用一套鬼神之說來恐嚇百姓,一邊用這套鬼神之說來滿足妖魔和鬼祟的胃口。   記憶中的婆婆、姥姥,並不是黃有財和陳水花的長輩鬼魂,而是一眾盤踞在天碣山脈中的妖魔、陰鬼、僵屍、邪門歪道之輩。   姥姥本體是一頭修為深不可測的樹妖,婆婆則是姥姥麾下的代理人,就像聊齋誌異裡麵聶小倩和黑山老妖的關係一樣,姥姥不便出山,就派婆婆四處遊走辦事。   如果官府不想讓它們主動出山擄掠人口,那麼碣石城就必須定期繳納祭品。   所謂的祭品也分品級,最理想的祭品是含冤而死、懷恨而死的枉死年輕人。次一點的就是重罰遇害的橫死者、懷才不遇的病死者,最差的就是壽終正寢的老人家。   因為這條不能被曝光的潛規則,碣石城的百姓才能夠過上相對平靜的生活。   掌管著碣石城數十萬人口的縣令,才能夠靠著表麵上的國泰民安給朝廷交差,才能夠通過鎮魔司的抽查和檢閱,不至於讓縣令老爺的烏紗帽和全家老小人頭落地。   可在官府有意無意的安排之下,傳出什麼陽犀玄不僅要打殺囚犯,死前死後還要被他奸汙屍體的可怕傳聞,導致碣石城的百姓們最近都很老實。   而金枯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繳上祭品了。   官府很明顯對這件事一清二楚,所以才故意判得那麼重,把惡人丟給陽犀玄來當。   ‘你媽的,這算什麼事,老子至今沒破守宮砂,奸汙屍首是根本不可能的啊!’   陽犀玄試圖理清現狀,不過信息量有點大,他打算先把這倆倒黴蛋給趕回去再說。   “哼!現在都曉得怕了?早乾什麼去了?”   “你們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給婆婆說理,反正這事老子是不管了!”   那妖魔鬼怪當然不是每天都來晃悠的,陽犀玄想起以前的法子,果斷提著銅杖和木刀走到門外,往那陰森的林子裡一鉆,捏著嗓子裝陰陽人學婆婆說話。   “黃有財、陳水花,你們這對狗男女罪孽深重,須當一路爬回碣石城應劫受罰!”   陽犀玄說完,本以為這兩個麻煩可以安心滾蛋。   誰之,那金枯寺外頭,竟然傳來了輕蔑的笑聲。   他媽的怎麼那麼巧?!陽犀玄麵色一僵,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地猛然抬頭。   隻見那陰森遮蔽的樹杈上,坐著個紙人妝容的紅衫婆婆,她用奸細的嗓子笑道:   “喲,這不是渾身都是陽騷味的犀玄大師麼?”   “怎麼幾日不見,夾著嗓子學起婆婆們來了?”   “難道是想讓奴家把你引薦給姥姥,讓你也能化鬼長生?”   說罷,這紅衫白臉的婆婆夾著一股陰風跳下樹枝,怪笑道:   “金枯寺,很長時間都沒有繳納貢品了。”   “犀玄大師,你也不想碣石城血流成河、生靈塗炭對吧?”   陽犀玄心中暗叫晦氣,表麵卻杵著銅杖,撐著一張蠟黃的胡子臉笑道:   “哎呀!姥姥指名要的上等祭品,小僧怎麼會不知道呢?”   “隻是最近百姓都太老實,實在是挑不出絕望的枉死者,這不就耽擱了幾天嗎?”   談話間,那黃有財和陳水花茫然地走出金枯寺,撞見陽犀玄和紅衫婆婆套近乎,頓時嚇得麵無血色。   “找不出絕望的枉死者?行啊,奴家就再配合你一次,寬限你幾天便是。”   “還是老一套喲,犀玄大師?”   陽犀玄鬆了口氣,忽然用銅杖杵地,大聲揮掌念道:“天地正法,金身伏魔!”   “紅衫婆婆,再寬限這兩人幾日,給他們一點時間料理後事吧!”   說著,陽犀玄仿照以前的痕跡,朝著紅衫婆婆打出一個並不存在的掌印。   “啊~~”紅衫婆婆怪聲尖叫,仿佛被那掌印擊中,像提線木偶般倒飛出去十來丈。   “犀玄大師!”黃有財和陳水花又是驚恐又是喜悅地看著這一幕。   “還不快滾!”   陽犀玄麵皮抽筋,剛想把兩人支走,卻感到一陣刺入骨髓的陰風襲來。   “婆婆,這……”   話還沒說完,一條黑蛇從她腳下襲來,將他連人帶杖地轟入金枯寺的鼎內。   “姓陽的,你好像真把自己當成得道高僧了,說好的祭品竟敢一拖再拖!”   “虧得老娘這些年來費心陪你唱雙簧,你竟然敢動其他的心思!”   “裝什麼假慈悲!你是不是忘了那幫無辜百姓,是怎麼對待你們天生異人的?”   “不是姥姥和婆婆給你做靠山,你還有命穿著金紅袈裟,你還有命吃糠咽菜?!”   紅衫婆婆的嗓音陡然變得彪悍而尖銳,憤怒扭曲得完全不像記憶中的那隻陰鬼。   陽犀玄撞入大鼎,頭暈目眩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捂著劇痛不已的襠部趴在地上。   要不是有陰陽守宮砂的禁製護體,這一記避無可避的重擊,怕是已經把命根子和卵袋一起打成了肉泥,這會兒就得重傷暈厥不治身亡,哪裡還有活命的機會?   “婆婆,你看我還有機會嗎?”陽犀玄還在硬撐強笑,可是他此時麵如金紙。   紅衫婆婆渾身黑氣一縮,輕聲細語地笑道:“唉,這下確實夠絕望了,對吧?”   陽犀玄看向黃有財和陳水花,一邊咳血一邊搖搖晃晃地爬起身來:   “你們兩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媽的,就不能,主動死一死?!”   可黃有財和陳水花已經完全嚇傻了,即便撞破了內情,知道陽犀玄隻不過是官府和婆婆合力捧起來的紙老虎,他們倆竟然尖叫著扭頭逃回了金枯寺的神像後。   就好像那無名無姓的假神像,肯定能夠庇護他們一樣。   “那我可真是草了……”陽犀玄不由得怒笑一聲,吐出一口滿是鮮血的唾沫。   紅衫婆婆盯著陽犀玄,忽然發出雄渾而詭異的混響,令陽犀玄渾身戰栗:   “嗯?你這假禿驢,莫不是被那兩個祭品當頭一棒,給敲破了胎中之謎?”   “算了,奴家也不想管你到底是誰——隻要你現在當著奴家的麵,把這兩個活人處理成合格的祭品,等奴家送到姥姥那頭,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你繼續當你的降魔高僧,我繼續當我的引燈婆婆,如何?”   隻見陽犀玄聳拉著腦袋,拄著銅杖,搖搖晃晃地看著紅衫婆婆,他已看破真相。   枉老子還以為你是個身不由己的受迫孤魂,是被父母賣給姥姥當婆婆的可憐女鬼。   搞了半天,你根本就是姥姥的化身,所謂的自我意識和化鬼長生,全他媽是假的!   你根本沒有自我意識,隻是被姥姥吃乾抹盡後吐給軀殼的殘念,自身卻執迷不悟。   這鬼東西已經識破了自己的狀態,不論如何絕對是留它不得。   “小僧、小僧這就去辦。”   陽犀玄淺吸一口氣,暫時撐住傷痛,虛幻的卷軸在眼前迅速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