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驚夢起(1 / 1)

此身是客 BlossomG 3265 字 8個月前

天還沒亮。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房間還籠罩在蒙昧晨光中,平遊被魘住了,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   夢裡一切都模模糊糊,隻留下一個隱約的印象:現實中本不該互相認識的人認識了,本沒有發生的事發生了,而她自己,是這一團亂線的糾結纏繞處,在跌跌撞撞追尋什麼。追不到,怎麼也追不到趕不及握不住。   究竟是因為著急還是絕望,總之是哭了,那哭也並非肝腸寸斷或撕心裂肺,隻是像小孩子一樣,眼淚必得要流出來,所以就流出來了。   身體還是不能動,平遊不再恐慌,開始努力忘記那個夢帶來的糟糕感受,喉嚨裡發出是尷尬也是無奈的嗚咽。   她知道自己在夢裡追的哭的是什麼,無非是一些她基於現實的考量,已經打算放棄的東西。總比夢到被人或者獸追嚇醒好,好在是我追而不是被追,如此自我安慰中,天終於亮了。村莊裡雞鳴狗叫,人聲漸起,手腳恢復知覺,平遊起身穿衣洗漱,檢查佩劍,開始日間的村莊巡邏。   “平女俠早啊!”   “平姐姐早!”   “早。”   “今天也是一個肉包?”   “嗯。謝謝老板。”   被分配到西山小潘村做橫野校尉已四個月了,不知什麼時候能調回到城裡去。   雖然小潘村的村民熱情淳樸,風景也不錯,山清水秀,但是實在太無趣了些,月錢也少,最重要的是,整整四個月,沒有妖,沒有鬼,沒有任何需要動用到神通術法的事情,沒有。   唯一一次讓平遊摩拳擦掌疑似妖鬼作祟的事件,是一走街串巷的貨郎,吃野果食物中毒,手舞足蹈胡言亂語,掀翻了兩個小攤子,混亂中還踢傷了個看熱鬧的阿婆,平遊還沒來得及出手,這人就被幾個孔武有力的莊稼漢製服送醫了。   至於來報信的小孩說的什麼他被妖怪施了法術,是那貨郎還兼做戲法藝人,犯病時誤觸了隨身帶的內有機關的小玩意兒,金粉銀粉火花蝴蝶一通亂飛,還帶鳥蟲鳴叫聲,小孩子哪見過這場麵。   不過妖鬼的法術可沒這麼漂亮,平遊想。   這對村民來說無疑是好事一樁,證明小潘村的確宜居,非常安全,偶發暴力事件也能靠自己人輕鬆解決。但是對平遊這樣一個剛從宗門出來,還有升職加薪,建功立業,成為四裡八方最厲害的俠客,自己開宗立派等一係列願望的女子來說,此處不可久留。   再這麼下去,拳腳不動會遲鈍,術法不用會生疏,雄心壯誌要成空。隻能一輩子做個小小的外放校尉,三天把西山四個村子巡個遍,調解家庭矛盾,抓偷雞的黃鼠狼,誰家東西壞了幫著修一下,順便教小孩們識點字。不行。   平遊躺在溪邊的草坪上曬太陽,春日午後的陽光真是好極了,曬得人渾身暖洋洋。   溪邊有個姑娘在洗衣服,是村長的親戚,聽說明年要去城裡的繡房做工,工錢按件計數,做三件屏風或者壁掛這種大繡品的錢抵得上自己一個月的月錢,嘆氣。   同宗不同山的幾個一起出來的女子,有去世家豪族給夫人小姐當貼身侍衛的雲州,活潑伶俐,最擅察言觀色揣摩人心,巫術蠱術又學得極好,在宅院裡如魚得水,入職幾個月就深受小姐信賴,不菲的月銀之外還獲贈珍珠玉石;有在山上的時候就喜歡夜觀星象占卜自娛的薑嬋,去了京城的司天監做監侯,繼續觀天象、察地氣、編文書,事業之穩固就連王朝更替都不必擔心;回家鄉的林果果也算得償所願,做了醫博士,年底就要和青梅竹馬完婚。   同宗的男子更不必說,去鏢局的,進書院的,當官的發財的不勝枚舉,比女子更為容易。   平遊過得不算很差,隻是看著認識的不認識的、遠的近的人,留在山裡的修仙問道練術法,出了山的通通選好了自己的人生路,似乎隻有自己,選了個橫野校尉的路,以為選了自己想要的,卻發現實際情況同想象的不一樣,不知要如何往下走。   回城?平遊並無親族能在城裡幫著跑關係動人情,月銀本就少,攢下來的錢別說用來疏通關係,就是請中間人吃幾頓酒樓都危險。幾個月前平遊還看不上利益交換的蠅營狗茍,不曾想時移世易,今時今日居然想打點都沒錢沒門路。身上這官位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做橫野校尉,又去哪裡,做什麼呢?   回宗門?不作考慮。   雖然初來此處的日子裡,平遊格外想念山上的掃灑仆役,擁書萬冊的藏書閣,以及山腳夥房,但是,宗門的腐朽和封閉實在令人窒息——那是一種宛如泥沼的氛圍,似乎除了得道成仙,其他萬事萬物都隻是蟲豸,微不足道。   雖然時日一長,平遊也察覺到了其中的虛偽與諷刺之處:一些並無天分也無勤懇的人留在山中,倒不是真的朝聞道夕死可矣,隻是畏懼山外的煙火人間,俗事俗物;或者已在山中久居人上,留著瞞神弄鬼,招權納賄。但是這一切總披著個名為修仙的錦繡外衣,凡人仍敬畏,皇家仍拉攏。   好在像平遊一樣對山上生活厭憎透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或者本就隻是上山學點本事的人,能通過三年一度的考校拿牌子離開。   天下大小宗門數以千計,林立於山川田野間,和諸國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合作關係——山中出來的人大多身懷異術,有的不能,有的不想求仙問道,就在俗世中選個行當棲身,大多是謀個一官半職;朝廷取之於民的金銀糧米布帛等物,按月運往記錄在冊的大宗門山中,以求天災妖禍時宗門出手相助,或是兩國相對時宗門來人撐撐場麵。   小宗門與小家族的合作,大抵也是此種路數。   所以平遊偶爾會疑心,自己出山效力官府,隻是從一個糞坑跳進了另一個糞坑。或者,也許世界就是一個大糞坑。   平遊六歲的時候,被父母送去參加應國十八宗門的根骨測判。   每個小孩四五六七歲都有這麼一遭,沒半分靈根慧骨的就回家好好讀書或者學點手藝,再不濟去種田,總之日子繼續過;而有點天資的,還要通過層層考核,通過考核決定去哪門哪派;天皇貴胄或天賦卓絕者,被峰主門主長老之類的搶著收為親傳弟子。   平野恰巧屬於有點天資那一類別,她常想,當初就不該費五年苦工過那破考核入馭星宗,有意思的東西學了點兒,沒意思的狗屁學了很多,如今算是鼫鼠五技而窮,出山牌拿的是中上,當小官還落得個外放,也不通曉人情世故;如果學手藝,現在說不定都賺個小房子出來了。   然而,讓平遊沒想到的是,這麼多年後的一個夏日,根骨測判給了她一個新的機會,回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