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遊有自己的一套看人的方法,但是隻能在黃昏。日將落而未落時,她能看到人的根骨如何。當然,隻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光,或者一絲氣,因人而異。比不得十八宗官方辦事處用稱骨儀得來的結果準確。 這四個月裡,說是因為無聊也好,因為某種隱秘的期望也好,總之平遊把村裡的人看了個遍,隻有隔壁後塘村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獵戶,肺腑五臟裡有一縷氣。 不過這也沒什麼意義,他已有妻有子,日子過得挺開心,犯不著把這一絲絲可能性告訴他,那種氣,大概連大宗門的考核都過不了,就算勉強進個小宗門當學徒,大抵也是學幾年再出來打工。 平遊自己管這點小本領叫暮見,也算是望氣觀風的一種。 大部分時候暮見是不會出錯的:十八宗門外門弟子的靈與氣在暮見下是較為明顯的,頭腦一團光的人多擅長占卜推演謀算,指尖有靈的多能鍛造出名兵利器,四肢或肺腑有氣的最適合當武修;內門弟子的靈和氣更明亮流暢,親傳弟子的靈氣堪稱熾盛,或者說耀眼;而長老宗主們修為到了一定境界,大部分會藏鋒斂氣,且後天努力已勝過先天根骨,平遊能觀察到的,就隻是他們想讓人看到的了。 張獵戶這種有一絲靈氣的,約等於普通人的沒有,隻是讓他較普通人更為強壯靈活些罷了。 以前薑嬋聽說暮見時,還開玩笑說讓平遊多去窮山僻壤人跡罕至的村子,父母不會千裡迢迢送小孩到城裡測根骨,找到有天賦的小孩,就帶到城裡的十八宗官方辦事處稱骨,不但能領一筆豐厚獎金,還是小孩的伯樂,說不定能搭上些大宗門的長老。 畢竟能不假借外物就看出根骨天資的修道者不少,但多要坐鎮各國司天監或長居宗門卜兇吉福禍,沒空出去賺這種錢。 結果現在平遊當真被發配到這小山裡,也沒見到什麼有靈氣的小孩。 直到夏季雨水豐沛的時候。 北邊來了一群乞兒。 平遊看他們可憐,買了吃的給他們,又問他們怎麼會走到這裡,領頭的大孩子說是家鄉糟了洪災,有幾個孩子是父母遇難前把他們護住了,有幾個是與親族失散了,總之他們一路逃難,來到這裡。 天色漸暗,平遊想著把他們領到村東頭的空糧倉,將就一晚,明天寫封信送城裡問問怎麼辦。 十來個孩子,村裡也救濟不起,大孩子可以去工坊做學徒,好歹不至於餓死;小孩子,不知善堂還收不收。 平遊心裡正發愁,扭頭間卻意外看見一團光,明亮到讓平遊疑心看錯了,是那堆小腦袋裡,一個臟兮兮的小女孩。沒錯,是她,豆芽菜一樣,腦袋大大,四肢細小,一路流浪讓她瘦得骨頭都支棱出來,眉心卻亮得像是正午陽光照耀下的湖麵,她天賦竟然如此之好?幾乎能與平遊見過的親傳弟子相提並論。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蒼珵,多謝您……”是那個領頭的男孩子,誤以為平遊在問自己。 “不必客氣。”平遊有些尷尬,截住他還想繼續道謝的話,又回村長家抱了些舊鋪蓋來,給他們用舊稻草弄了個通鋪。 等城裡回信大概還要兩天,平遊掂量自己所剩不多的積蓄,讓蒼珵明天帶幾個大孩子去溪邊漱洗乾凈,她在村裡問問有沒有哪家有活乾,管飯。 忙前忙後十多天,平遊總算把這些孩子安置好:以蒼珵為首的四個大的找了工坊當學徒;一對兒兄妹聽說西山屬玉屏城管轄,而他們恰有遠房親戚在玉屏城,聯係上後便投奔親戚去了;剩下倆小的,由城裡一富商乞養,收為義子,過程還算順利,平遊鬆了口氣。 至於那個小女孩,鬆熙,在打聽到她父母俱亡,也不知世間是否有親族可投奔時,平遊提出收她為徒。 “鬆熙,你願不願意跟著我,當我的徒弟?”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平遊並沒有第一時間就帶鬆熙去十八宗辦事處稱骨。 平遊努力說服自己,我給她找了很好的一條路,我會幫她,照顧她,做她的檢校人。 以她的天賦,現在去稱骨也許能免去宗門考核,進入內門,但就這樣對修道一無所知地去和其他孩子競爭,是沒有辦法拜入長老座下當親傳弟子的;我留她在此處一年時間,幫她強健體魄,教她引氣心法,一年後,她想入十八宗哪個宗門的長老或者峰主座下,肯定都綽綽有餘。 整個夏天和秋天,平遊日復一日,教鬆熙,所有自己會的,有用的——引氣入體啊,守心澄明啊,舞刀弄槍啊,乃至禮樂書射禦書數,鬆熙學得又快又好,簡直是聞一知十,一通百通。 幾個月時間,這曾經的豆芽菜已經變成了個亭亭玉立,能文能武的小姑娘。 平遊覺得自己很幸運,聽當了書院師傅的同門訴苦時,她以為天下的小孩子都很難對付,沒想到鬆熙這麼乖,是夏練三伏,懸梁刺股地在學,沒有浪費她的天賦。 平遊甚至有時候覺得她學得太辛苦,於是拉她出去玩半下午,看看村裡小孩鬥蛐蛐,或者去市集看表演,買香脂水粉,又或者給鬆熙講自己看過的畫本子。 看到鬆熙的進步,平遊心中常生出驕傲來,像是,鬆熙是她的女兒,被她教養得很好。 平遊想,也許不必一年,再讓她學一學、練一練,就能去稱骨了,最好熙熙願意去馭星宗,就還認識人能幫到她一點。 “姐姐,我想學煉器。” 好。於是開銷多了玉屏城裡景山書院的束脩。 不過這當然是必要的,山村裡條件簡陋,景山書院好,我們鬆熙要樣樣學樣樣通,到時候想拜入哪個名師門下都行。 鬆熙入了書院,平遊就每十日進城看她一次,帶她吃點好吃的,上街上逛逛,第四個十日,鬆熙告訴平遊,有人想見她。 是一位很溫和的夫人,出自景山王氏,女兒也在景山書院,已測了靈根,隻是王夫人舍不得女兒,留她在自家書院多學一些,明年春入卜雲宗。 接下來的事像是又一場夢。 平遊恍惚中,順理成章地,簽了文書,從此後王夫人就是鬆熙的檢校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她會安排鬆熙去卜雲宗,她承諾對鬆熙視如己出,定會讓鬆熙拜卜雲宗的雲興霞蔚四仙子之一為師,她給平遊五十兩金,調平遊回玉屏城做校尉。多好啊。 是了,我說怎麼今日熙熙穿的衣服我沒見過,布料那麼挺括,還以為是書院新發的。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不必再問熙熙願不願意,高不高興了,平遊不是瞎子,她能看到熙熙站在王夫人身邊,聽到她重復雲興霞蔚四仙子時眼裡的期待和雀躍。 是了,熙熙學得好,不代表她喜歡學馭星宗那些,她靈在印堂,適合推演卜算,馭星宗雖也有占星術,但是卜雲宗大概更好吧。 平遊想問鬆熙,你是真的想學煉器嗎,還是隻是不想待在那個小村子裡和我一起?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王夫人做你的檢校人的? 平遊想說點什麼,對不起不能幫你更多?你穿這一身很好看? 或者,祝你在卜雲宗平平安安,開開心心? 都沒有。 平遊謝過王夫人,上前抱了抱鬆熙,轉身離開了。狼狽地,堪稱落荒而逃。 平遊覺得也挺好。本來收養鬆熙就是為了賞金為了調離山村為了攀上個大宗門,現在得償所願,有什麼不滿的呢? 隻是在馬上不知怎麼就又哭了。 根本沒有力氣再騎馬回去,平遊從馬上下來,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也抱住胸口暗袋裡幾張的銀票,一紙調令,和那文書,眼淚止不住地流。 雨落下來。 一人去,一人回。 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