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冬復春(1 / 1)

此身是客 BlossomG 3468 字 8個月前

血染紅了草原。   阿娜從沒見過這樣的平遊。   拿著她的月行劍,渾身浴血。麵前躺著的屍體麵目模糊,看屍體的身量和打扮,是個中年女人。那屍體手無寸鐵,著錦衣,指上戴著鏤花黃金甲套,耳上是對梅花耳釘,身上並無其他傷口,僅脖頸間一線紅痕,是她殞身的明證。   不知為什麼,阿娜從那死亡的、無五官的臉上,看出了笑意。   平遊是站著的,拿著劍,搖搖欲墜站不住,隨時要倒下的樣子。那些血是從她來的,從眼睛裡耳朵裡流出來,身上有的傷口淺,血已凝結,留下黑褐色的印跡,有的傷口新鮮著,血還在往外流淌,汩汩湧動,帶走生機。   風把鐵銹腥味吹得四散開來,充滿這一方天地。   阿娜疑心,一個人是否有那麼多血可以流。   蕭蕭。   草葉伏倒。   時間在這片草地上變成一個曖昧不明的概念。也許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也許隻過了一息。   女屍唯一的傷口愈合了,她站起來,脊背筆挺,姿態優雅地,一步步朝平遊走去,衣服上不曾沾上一點草屑泥土,甚至沒有血跡,仿佛之前委頓在地的是別的存在。   平遊的麵孔被血糊住,她戰栗,向後退,又停在那裡。那麼恐懼的樣子。阿娜確信平遊此刻立在那裡並非因為勇敢,而是,嚇得僵住了,就像遇到狼的羔羊,有的會跑,有的傻傻站在原地,平遊現在就是這樣。   近了,錦衣女子停在離平遊一臂的距離,嘴巴一開一合。   阿娜聽不到說了什麼,隻看到平遊因為那些話更加驚恐,發抖,然後用哆嗦的手提劍,決絕地,解脫般,割了自己的脖子?!   噴濺的四射的血,依然沒有在那錦衣女身上留下痕跡。她像一尊絕對光滑的瓷器,那些血順著她的發絲,順著衣角,滑落,繼續染紅泥土和草地。   傷口極深,幾乎要把頭和身子分開。這是平遊的夢境,阿娜知道,但還是擔心,因為平遊現實裡的身體也在顫抖抽搐。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這樣,會損傷到魂魄吧?阿娜在思考把平遊從現實中喚醒的可能性。   卻見那錦衣女子,用黃金甲套鋒利的邊緣,割開了自己的手腕。血滴落到平遊的屍體上,平遊死而復生了。她跪在錦衣女子腳下,卑微地磕頭求饒,伸手去夠對方曳地的裙裾,劍丟在一旁,平日視劍如命的她甚至沒有看一眼。   平遊滿是血汙的手落空了。那女人側一步,撿起劍來,緩緩地、帶著懲罰意味地,撚一縷平遊的頭發,割了下來。   平遊哭得那樣絕望,小幅度掙紮著,搖頭,眼淚沖掉了上一次死亡凝在睫毛上的血,阿娜在小小的臥房裡喚她,沒有用,平遊無法醒來。看著平遊又一次自己撞上劍鋒,然後再一次被復活,阿娜心急如焚:“跑啊!站起來跑啊!”   這次,夢裡的平遊仿佛聽到了,也站起來了,隻是還沒來得及跑,腿就被斬斷。阿娜氣極,沖過去想阻止這一切,卻從中間穿過,無法觸碰到。   原來那些血是這樣來的。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這一夜接下來的時間,阿娜又三次目睹平遊的死亡,最後一次,平遊舉起劍,對著那女人刺去,然後以一種與她劍術極不相符的準頭,荒謬地,與那女人擦身而過,摔倒在地,劍貫穿了她自己。   東方既白。   醒來的平遊一睜眼就看到大馬金刀地坐在床上,氣鼓鼓的阿娜。腦袋裡混混沌沌,依稀記起不止銅鏡,身上常佩戴的金玉珠寶,阿娜主動觸過,就也能讓人看到身形。   “怎麼了?你”平遊話音未落,阿娜就開始興師問罪般講夢中所見,最後道:“我見過那麼多殺戮和死亡,狼吃羊,發瘋的牛頂死人,部落間為了搶草場和金銀銅礦打仗,酒鬼凍死在雪地上,這些,傷了就傷了,死了就死了,哭過就埋葬,我不覺得有什麼。但是我從來沒有這麼憋屈過你懂嗎?我上一次這麼難受還是被毒死的時候。桑文斌洋洋得意站在我人偶前,回家還炫耀他吊唁禮的盒子以前就是裝那毒藥用的,他笑話吐耶拜招待他們的時候傷心的樣子。但是我報仇了。你是怎麼回事?那個女人是誰?你怎麼會打不過她?太憋屈了!”   “你看話本看木偶戲皮影戲也這樣入戲嗎?也要這樣揪著寫戲的人問個不停嗎?隻是個夢而已。”平遊好脾氣的麵具似乎終於裂了一道縫隙,露出絲冷冰冰的怒氣來。   “你和我都很清楚那不僅僅是個夢。阿斯塔爾能映射出人的一部分靈魂,存儲記憶,那片草原是我的記憶,那些死亡是”   “你說夠沒有。”一個人,一個靈魂,在冬日晦暗陰冷的晨曦裡對視。阿娜的眼裡是刨根究底的固執,平遊的眼裡,阿娜看不懂。   “我是覺得你這樣很危險。道心,靈智,不論你們管那叫什麼,反正你的是有損的。你很好,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在這個夢裡,不想你因為這些死掉。你不能每晚都在這種夢裡掙紮。”平遊訝異地看了阿娜一眼,嘴唇微動,最終什麼都沒說。起來穿衣服去往玉海樓,開始一日的工作。   是夜平遊要熄燈入睡的時候,看見阿娜從窗戶進來,坐在床頭,身上衣服從袍子換成了件窄袖騎射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許是回過伊西閣。   沉默半晌,平遊主動開口:“我以前在馭星宗的時候,睡不安穩,而且夢裡會掐傷自己,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所以找人看過,解夢的,我知道,謝謝你。”   “然後呢?”   “給我開了些安神鎮靜的藥方,我沒吃。我知道心病還須心藥醫,無人能醫我。吃藥什麼的隻是徒勞。而且我怕被趕出宗門,所以也沒有再找人看,自己這樣熬過來,已經好多了。”   阿娜抿嘴:“我知道了,你睡吧。”   “你?”“我要去你夢裡,我還不信了。”平遊沒有拒絕。   平遊醒來後依然不記得夢境,隻是每晚睡前見了阿娜的很多套漂亮騎裝。阿娜也不會再和平遊談論夢裡的事情,白天不知跑去哪裡玩,不見蹤影,但晚上,一日不落地來平遊床前。   過年的時候一人一魂放了煙花,元宵一起看過玉屏城的燈會,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平遊看著閃躲路人的阿娜,問:“如果我不是你以為的好人呢?”阿娜假裝沒聽清的樣子,啊了兩聲便興高采烈地去看遊神。   春梅初綻的日子,陽光明媚,暖意融融。   阿娜說晚上不會經常來了,她發現了新的好玩的。“哦對了,你那個夢,我沒有幫你打敗她,但是我帶你逃得很遠了,她找不到你了。我厲害吧。”“嗯。”練劍時滯澀和無法控製自己的感覺減少了,身體裡的力量似乎在緩緩歸位,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活著的感覺。   “不用太感謝我啦,你總有一天能贏的。”   “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