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氣氛有些劍拔弩張。 季常覺得季李氏許是在家裡作威作福慣了,氣勢絲毫不弱。 “季華,你我夫妻一場,別弄得太難看,玉兒還在外麵。” 季華聽得眉頭一皺, “你還有臉提玉兒?” “我怎麼不能提玉兒?季華,你壓根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你是繼父,不是生父!” 季李氏咄咄逼人,季華不再平靜,臉上肌肉發抖, “我養育月兒十幾年,我有虧待過她?” “倒是你,引誘繼子,可有幾分為母的樣子?” 季李氏臉上青一陣紫一陣, “千言萬語都是我的錯,你沒錯!” “李澄凝你真是個蕩婦。” 季華說完沒有再說話,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他真的有點累了。 可季李氏卻整個人跳了起來。 “我蕩婦?” 季李氏也不管季常季常在屋裡屋外。 “你除了能弄我一臉口水” “你,還能乾嘛!” 季華握緊拳頭,沒有男人能忍受這樣的侮辱。 啪! “你敢打我?” 季李氏捂著臉,眼中狠毒之色復起。 季華不再忍讓, “蕩婦,你別以為每晚在那杯酒裡下了什麼我不知道?” “下了又怎麼樣?你什麼都知道?” “季常!” 季李氏扭頭看向坐在床上冷眼看著一切的季常, “你什麼都知道?” “嗬嗬!” 季李氏徹底撕破臉, “季華,你什麼都知道,我每個月克扣他的錢你知不知道?我晚上鞭撻他你知不知道?我嫉妒你的侄子長這麼大你知不知道?” 季常愣住, 季李氏又看向季華, “季華,我知道你也是因為嫉妒,你這種人,也有資格來說我?” “閉嘴!” 啪! 季華終於忍不住, 上前對著季李氏一陣拳打腳踢。 “季常,你叔叔在打我呢!你那個道貌岸然的叔叔。” 李澄凝鬢發紛亂,嘴角流著烏黑的血, “可是親手殺了你父母!” “你說什麼!” 季常站了起來,看向那個平日看他被季李氏欺辱默不作聲的男人。 “胡言亂語。” 季華臉色復歸平靜, 季常握緊拳頭, “自打我記事起,十年,整整十年,我在這裡怎麼過的你不知道?” “你不清楚?你不清楚!” “從小到大,我從來就沒和你們一起吃過飯,家裡衣服碗筷都是我一個人收拾。” “出了門,還要讓人指指點點!說我是個苦命人。” 季常一直不願去細想,如今再也忍不住了, “而你,你給我買過什麼!” 季常拿出木箱裡的布皮小老虎, “它!它?我永遠忘不了八歲的我苦苦哀求換來的冷漠打發!” “季玉從小什麼都不缺,我呢?” “今天,是我這十六年來,第一次吃到冰糖葫蘆,第一次有人真心實意送我東西。” “那幾顆冰糖葫蘆很甜,卻壓不住我心裡的苦。” “我不喜歡吃冰糖葫蘆!” 季常一把扯下上衣,露出傷痕累累的身體,一口氣把心底壓抑著十年的話語一盤托出,聲聲泣血。 “你說你是我父親?你要我怎麼信你!” 季常嘶吼,像隻張牙舞爪的小獸, 季華沉默, “嗬,他當然知道,我是因為我早夭的兒子打你,他就不一樣,他可是因為從你的身上,看到了他一把火燒掉的兄嫂的影子。” 季李氏吐了口血,在地上看著季華沉默的臉恨恨的說道, “你這個叔叔還是有幾分良心的,殺兄弒嫂還留你一命,被我撞見,就以我爹娘性命威脅,從小桃鄉把我拐到這。” “嗬嗬。” 季李氏嗤笑完一臉暢快,看著季華,又抬起頭看向季常, “說起來,從小時候到現在,你一直吃我的······” “住嘴!” 季常抬手遮住眼眶,心中已經無法言表。 季李氏在昏黃的燈火下,癡癡笑著,是人是鬼,她如今也模樣誰也說不清。 季華依舊沉默, “是真是假看他那副樣子不就知道了?他都不敢說話,哈哈哈哈。” 李澄凝笑著對上季華的眼睛, “我會怕你?我告訴你,我爹娘上個月就已經死了,哈哈哈哈。” 李澄凝邊笑邊流淚, “季華,你真是個廢物。” “對了,忘記告訴你,你侄子很多······!” “你比不了!” 李澄凝一刀正中眉心, “你!” 季華什麼都可以忍,可最忍不了季李氏對他殘缺的身體的輕蔑, “要動手?” 李澄凝扶著木椅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來啊,小閹人?” “我肏你老母!” 季華饒是脾氣再好也是忍不住,當即上前想要扇李澄凝。 “把話說清楚!” 季常手拿住了季華的手,他這才發覺,眼前的少年已經長大了太多了。 “他說不清楚了!” 李澄凝望前一靠,倒在季華身上。 “你······” 季華後退幾步,捂著腰,神色痛苦。 血, 季常看見了滴滴落下的血, 李澄凝手裡出現了那把原本放在袖子裡的三寸小劍。 “蕩婦!” 腥紅血液激起這個早年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男人一直壓抑著的血性。 季華怒了, 他朝李澄凝大步而來, 季常剛想阻攔,就被季華一腳踢開,跌倒在地上。 “嘶。” 季常身體撞倒了瘸腿老桌。 “李澄凝!” 李澄凝後退著,胡亂揮舞著小劍, 季華瞅準時機,一手拍掉了李澄凝手中的小劍。 緊接著,李澄凝感覺眼中一黑,季華一拳重重打在她的小腹上。 此刻季常掙紮著起身,想撿起地上的小劍,卻被季華眼疾手快的發現,他狠狠的又一腳踢到季常,以迅雷不及掩耳勢拿起小劍,對著李澄凝小腹就是一劍,一扭! “呼!” 李澄凝身體抽搐,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表情更加扭曲。 “殺了我,廢物,今晚我就沒準備活著出去!捅啊!” “殺了我,你也逃不了!哈哈哈哈。” 李澄凝已經瘋魔了。 “你殺兄弒嫂在這裡獲得的一切,都得和我一起埋葬!” 季華看著這個女人,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也不知是那杯酒起了作用還是他心累了。 而再度起身季常趁著季華心神失守,整個人撲了過去, 兩個人在地上翻滾著, 猝不及防下,季常占據了上風,少年一隻手按住季華的脖子,臉上灰塵和血液參雜。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華有些萎靡,下一刻,表情變得兇悍, 他突然拿起地上的小劍,刺向季常。 “就是我殺的,怎麼樣?” 小劍劃過血肉, 季常不退不躲,手裡赫然是那把劍, 血液滴滴落在季華錯愕的臉龐上,他沒想到季常如此之狠,竟然空手接白刃還奪走了小劍。 季常已經不管不顧了,季華又怎麼會知道,身體上那點血又怎會比得上季常十年的痛楚? “說!” 劍抵脖子,留下血痕,季常的眼神如狼嗜血, “沒什麼好說的,無非就是十六年前殺了你爹季明,你娘李寧寧而已。” 季華嘴裡吐出血,小腹剛才那一刀李澄凝並沒有留力。 “而已?” 季華平淡理所當然的話語徹底惹惱了季常, “而已!” 季常一拳接一拳打在季華臉上,血液四濺,已經分不清是誰的了。 片刻,季常終於停下手,季華臉上早已血肉模糊, “咳,咳。” 季華仍躺上地上笑著, “從小什麼都得讓著你爹,憑什麼我從軍他就可以讀書!” “我從屍骨裡爬出來,連做男人的資格都沒有了,憑什麼你爹能妻子雙全,憑什麼能家財萬貫!” “憑什麼!” 季華一下子吐出埋藏十幾年的秘密,像是舒了口氣,身體都癱軟下來。 “憑什麼?” 季常喃喃自語, “這就是你殺我爹娘的理由?” “哈哈哈,我不僅殺了你爹娘,我還殺了你娘繈褓裡的妹妹。” 季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季玉季淵,可是你那個死鬼爹給你們起的啊。” “沒想到吧?” “季,淵!” 季華不斷著撥弄著少年脆弱的神經,一下接著一下, 終於,季常心裡那根弦徹底崩斷。 “啊啊啊!” 季常攥緊手中的小劍,一下又一下捅入季華的心口。 季華還在笑著,生死迷離之際,記憶如同走馬燈一樣,一幕一幕回憶起來。 三十年前,小桃鄉, 年長的哥哥領著年幼的弟弟去偷摘老頭園子裡的桃子,兄弟兩剛摘了一個,就被老頭發現,拿著鐵鍬追了半座山! 最後,兄弟鼻青臉腫分著吃了那個手掌大小的桃,相視一笑。 二十四年前,小桃山, 年幼的弟弟已經長成少年模樣,每日和兄長上山砍柴,鋪貼家用。可莽撞的他經常受傷,最為嚴重的一次是在山腰被蛇咬到,沒一會就四肢抽搐,意識模糊。 後來,他才知道,是兄長磨破了腳底,一路淌血背他下山,這才救治及時,留住了小命。 二十二年前,小桃山,季家木屋小院, 兄弟二人看著父親手中的鬮,兩個小小的紙團,裡麵決定的是二人的命運,因為家裡貧窮,季父隻能供養一人讀書,另外一人就要自尋生路。 他按耐不住,第一個就拿了鬮,不出意外,他要自尋生路, 季父看著他,渾濁的眼中是平靜, “兩個紙團裡都是一樣的,讀書要心緩,讓你大哥去吧。” 他摔門而去,兄弟至此有了縫隙。 十六年前,小桃鄉, 他拖著傷病回到了這個十年不曾回來的家,兄長在村口等了一天,把他接回家。 那時,爹娘已經去世了五年,兄長已經中舉,一兒一女剛剛出生,妻子是他們幼時一起調戲的女孩。 兄弟兩在墳頭喝酒,兄長流著淚,他啃著桃沒有說話。 兄弟二人下山,大擺宴席,四周鄰裡稱贊著兄長,席間兄長提出要分一半家財給他,他也仍舊沒有說話。 他,要錢何用? 那些東西,功名,尊敬,財富,這一切本該是他的! 那一夜,鬼使神差的他點燃了翻新的屋子, 看可沒過多久, 熊熊燃燒火焰中的哀嚎讓他忽的慌亂起來, 他沖進火海,背出了兄長一家四口, 兄長麵目全非,還緊緊攥著他的手,囑咐他照顧兩個孩子。 那個女孩緊緊護著她兩個孩子,已經斷氣,沒有了記憶中靈氣。 他流著淚水,跪在已經死去兄長和嫂子麵前懺悔, 可終究為時已晚,四口隻剩下一口。 誰! 他忽然急步上前, 一個女人背著嬰孩跌倒在草叢裡,一臉慌張看著他。 你叫什麼? 女人低下頭,抱緊了嬰孩,不敢看他,低聲道, 李澄凝。 ······ “兄長!這就是命嗎?” 季華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記憶中和季常幾分相似的臉緩緩重合。 “哥。” “······我想吃桃了。” 季華緩緩閉上眼,聲音呢喃低如蚊, 小桃鄉,季華, 斃。 ······ 季常麵色復雜的看著已經沒了呼吸的男人。 他沒注意到,手裡小劍上血跡正在隱去。 “死了?死得好!” 季李氏麵如金紙,嘴角還帶著血跡,她一臉痛快。 “你也要死了。” 季常低聲道, 李澄凝腹部的血跡已經染到地上,季華那一捅其實並不致命,致命的是捅完後那一扭。 “季常······” 李澄凝爬到季華的屍首旁,奮力打了一巴掌,開口道, “我的一輩子,毀在遇見季華的那個晚上,我也沒資格說你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李澄凝眼中泛出淚光, “唯有一點,照顧好玉兒。” 季常沉默良久,他知道屋外的季玉恐怕已經昏厥過去,不然不會沒有一點聲音。 季常走出雜屋, 季玉果不其然鼾睡在那裡,季常拉起季玉的手, 把她背了起來, “季常?你乾什麼!” 季玉醒了,下一秒眼睛就看見不舍看著她的李澄凝。 “娘!” 季玉掙脫季常,撲到李澄凝的身旁。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季玉手邊,是已經斷氣的季華。 她滿手血跡,看向季常, “是我殺了你爹,沒有季常的事。” 李澄凝聲音微弱, “娘!” 季玉痛哭,頭埋在李澄凝的胸口。 李澄凝艱難的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季玉的頭發, “好好,活下去,玉兒,娘陪不了你了······” 李澄凝溫柔看著季玉,又看了注視著季常,眼神不言而喻。 季常點了點頭。 李澄凝的手終於放下, 這個一生命運多舛的婦人,生命也徹底走到盡頭。 “娘!” “娘!” 季玉再次昏厥過去。 季常無言,朝夫妻二人磕了三個頭, 人死如燈滅,仇恨兩個字解不清季常錯綜復雜的心態。 季常看著還在淌血的手, 上前,在墻上,用小劍留下了一行字, 殺人者,季明李寧寧之子, 季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