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3年1月16日 清早。 一間現代、豪華、富有厚重感的柚木色調的臥室裡。 一陣和屋內空氣一樣清冷的歌聲響起。 “sitting here and wondering watching the seasons going by......(我迷茫的坐在這裡,看著時間流逝)” 這是來自Timo Tolkki的《Hymn to life》,呂遊用了很久的鬧鐘音樂。 隨著歌聲音量的漸強,呂遊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他有點不情願地撐起自己,側身按動床頭櫃旁墻壁上的開關,隨著電動的窗簾緩緩打開,陽光開始在房間裡逐漸擴散。 呂遊平躺在床上,用力收緊全身的肌肉再放鬆,這樣反復幾次,努力地喚醒充斥著未代謝乾凈的尼古丁和酒精的身體。 他盯著天花板怔了幾秒,聲音裡帶著一種任誰都能聽出的嘆息: “就是今天了吧。” 他掀開被子,坐在床的側麵,把腳伸進拖鞋裡。 低著頭隨著鬧鐘音樂嘴裡念叨著: “let me live another day......(讓我重活一次)” 呂遊拉開衣櫃,拿了一件毛巾材質的加厚睡袍穿上,係好腰帶,用雙臂抱著自己緊了緊身子,試圖驅趕室溫帶來的冰冷感。 他走到客廳,把中央空調的麵板從18℃調到24℃,然後坐在那張他在這個家裡停留時間最長的伊姆斯椅上。 呂遊習慣性地在椅子左側的酒車裡拿了一瓶剩下一半的Clynelish14年威士忌,往Rock杯裡倒上1/4,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掐住杯口晃了晃,把鼻子探入杯口聞了聞,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呼!”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酒氣。 呂遊又倒了1/3杯的酒,放在椅子右側的邊桌上,然後非常連貫地從桌上的雪鬆木盒裡抽出一支雪茄,打火點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重重地靠緊椅背,用力地把頭磕在椅背頂的木棱上,然後大力地把煙氣吐向天花板,盯著屋頂的吊燈,回味著後腦疼痛帶來的清醒和煙酒帶來的迷幻交織在一起的感覺。 新攝入在體內的酒精和尼古丁在呂遊的血液裡加速般地追趕上了昨日身體十分努力也沒代謝完的舊份額,完成了新一天的閉環。 四十分鐘後。 呂遊從雪茄和威士忌營造的黏膩且虛偽的歡愉裡脫身,去浴室裡用能忍受的最熱的水溫,連蒸帶洗地祛除了身上濃烈的煙酒味。 他今天要去見人,很重要的人。 見很重要的人時一定要乾凈,要得體,因為她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從浴室出來,他用浴袍擦乾身上的水分,站在盥洗池前,刷牙、洗鼻腔、修剪胡須、整理發型。 隨著一套連貫的清潔流程,鏡子裡一個中等身高,風格硬派的英俊中年逐漸顯現。 呂遊去衣帽間裡挑了一身他認為最為得體的槍駁領單排兩粒扣黑色西裝套裝,搭了件八字領的白色襯衫,再用雙環結打上一條黑色領帶。 之後他從鞋櫃裡拿出一雙黑色德比皮鞋,取出鞋楦,用白色擦鞋布給鞋上油拋光後穿上,又在表櫃裡挑了一塊簡潔的鋼表戴在了手腕上。 呂遊準備去見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五個女人, 連續地貫穿了他迄今為止整個人生的五個女人。 呂遊穿上羊毛大衣,戴上羊皮手套,在餐邊櫃上的托盤裡拿了一隻車鑰匙,出了家門。 “好想你們。” 呂遊喃喃道。 呂遊從自己居住的別墅的山裡,開車到了另一座山裡,一座很美的山。 呂遊去年買下了它,給它起名鐘秀山。 蓋天鐘秀於是,不限於遐裔也。 車子開進山腳下的鐵門,沿著回環的山路向山腰開去。 “我來了。” 呂遊看著前路淡淡低語。 他有點小幸運,因為今天的行程足夠簡單,要見的五個女人,都在這座山裡。 可他也足夠不幸,因為這五個在呂遊生命中留下深刻烙印的女人,都消失在了他現實的生命中。 是的。 呂遊來見的是五個死人, 死在他生命裡的五個女人。 鐘秀山則像是一座呂遊精心打造的屬於他自己的以她們為主題的紀念堂。 駛過幾道懸崖旁的彎道後,汽車緩緩地停在了在半山腰開拓的華麗莊園裡的一幢別墅前麵。 莊園從天上看去是一個南北長,東西短的長方形,園內的別墅坐北朝南,坐落在莊園由南到北三七分界的地方。 莊園前院,團簇的鮮花圍繞在兩條弧形對稱的路旁。兩條白玉石板路頭尾鏈接著莊園大門和房子的入戶門,分落在一座白色大理石修築的典雅噴泉的兩側。 莊園內有園丁進行日常的維護和修整,所有景物都錯落有致,在優雅中透露著整潔。 呂遊推開別墅的大門,忽略了向他問好的管家,快步穿過擺放著許多藝術品的中廳,行至後門前,雙手推開那兩扇對開的厚重鬆木門,映入眼中的是麵積兩倍於前院的寬闊後院。 後院和前院紛繁且美麗的景致完全不同,隻有一塊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綠草坪,在草坪的正中央立著五塊墓碑,呈扇形分落著。 在扇形的頂點處擺著一把高背椅,如果你親自坐在那把椅子上,你將會發現椅子位置的奧妙之處,在椅子上你可以無死角地看見全部的五塊墓碑。 這也是這把椅子存在的意義。 呂遊走到高背椅前,目光溫柔地看向那五塊墓碑,緩嘆了口氣,那顆沉鬱又焦躁的心也仿佛得到了溫柔地安撫。 他慢慢坐下,靠著椅背,長長地看著墓碑們,漸漸入神。 這五塊墓碑分屬於五個女人,許薇、林笛、高離、紀集雲和李甜茶。每塊墓碑都是呂遊自己修築的,日常的維護也隻有呂遊自己能做,莊園裡的任何其他人都不能觸摸甚至靠近它們。 不過墓碑的下麵並沒有埋葬著她們的真身或是骨灰。 呂遊畢竟從未成為她們法律定義上的親人,也就沒有處置她們屍骨的權力,所以隻能在她們每個人的墓碑下麵埋下一個她們經過呂遊生命時留下的物品。 許薇留下的是一個易拉罐環,林笛則留下了一個由金屬、麻繩、碎布製成的破碎的藝術品心臟,高離留下了一縷頭發,紀集雲留下了一塊石頭,李甜茶墓碑下埋著的是一個掛著塑料草莓的頭繩。 這是他們在呂遊生命中的遺物,但是屬於她們每個人的痕跡卻又不是僅僅一件物品能完全代表的。 呂遊永遠放在車裡布滿坑窪的淺藍色保溫杯是許薇送的,林笛用photoshop在黑底色上用白色筆刷畫的“X”直到現在都是呂遊的聊天軟件頭像,呂遊家裡的鍋碗瓢盆都是和高離一起生活時留下的,呂遊用的鋼筆是紀集雲畫速寫用的,李甜茶還給呂遊留下了一個奶茶店。 諸如此類的痕跡,太多太多地印刻在呂遊的生活中。 每個痕跡都蘊含著生命的法力,源源不斷的給呂遊提供著能量。 但是它們也都化身成死神的刺客,在某個不確定的時刻,給呂遊的人生來上那麼狠狠的一刀。 這五個女人在呂遊的生命中,無時無刻不在給他提供著力量、勇敢、好運、希望、自信、正義、美麗、藝術、激情,但也永遠提供著懊悔、失落、無助、軟弱、自卑、邪惡、醜陋、破碎、黑暗。 呂遊不斷地以和她們度過的歲月成長,也不斷地以未和她們度過的歲月崩壞。 直到成為今天這個混沌體。 至於呂遊和她們之間的故事,簡明扼要地形容來就是: 重復五次的甜蜜而幸福的毀滅。 呂遊在17歲時失去了許薇,在22歲失去了林笛,在25歲失去了高離,在29歲失去了紀集雲,在34歲失去了李甜茶。 但似乎這五個重要的女人每在呂遊的生命中消逝一個,他的生命就會得到某個方麵的增長。讓十四歲就因為意外而失去父母的呂遊一步步的成為今天這個俗世定義下的成功人士。 身價億萬,日進鬥金。 她們就像呂遊小時候看的動畫片《鐵甲小寶》裡主角收集的和平星碎片,隻不過她們每個人都一定會實現呂遊的願望,卻沒有一個人變成一無是處的白色粉末。 但是現在她們卻都變成了真正的白色粉末。 ...... 用曾經比較流行的MBTI人格測試來形容的話,呂遊是個intj型人格。 智慧、審慎、理智。 也多虧了理智,否則呂遊早就潰散在死亡帶來的失落裡,很難活到今天。 不過真的已經是極限了, 呂遊真的快要撐不住了。 呂遊在李甜茶去世之後對自己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懷疑情緒就達到了頂峰。 呂遊現在唯一堅信的,就是他一定是個惡魔轉世。 畢竟隻有惡魔才會汲取別人的生命,充盈自己的生活。 他試圖用各種方式證明他不是讓她們消失的罪魁禍首。 在現實意義上他的確不是,甚至可以稱的上是她們生活中的幸福來源。 但她們還是一個又一個接連消失在呂遊的生命中。 如果去問為什麼呂遊在過去麵對一次次的離別卻還有再開始的勇氣,歸根到底的理由應該是他想成功一次,成功的見證一個美麗的生命沒有消逝在他的人生中,這樣也就能證明他不是導致她們死亡的罪魁禍首。 但他無一例外的失敗了。 於是在呂遊用人生提出的“罪魁禍首原罪問題”的證明過程中,呂遊一次也沒能成功證偽。 他近乎崩潰。 就算理智也難以將他拉回生活的正軌。 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餘下的人生。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不能了......” 呂遊神情恍惚的低語著,眼中墓碑和翠綠的草地開始交相融合,他的意識逐漸沉寂,緩緩睡去。 不知許久以後,呂遊輕輕睜開眼,身上蓋著管家搭上的毛毯。 一切似是如常,但天色已是傍晚。 睡覺是逃避時間的最佳妙招。 天空在呂遊睡著的過程中堆積起了厚實密集的烏雲,濃的似要滴下墨來。 呂遊晃晃地起身,把毛毯搭在椅背上,踏著布滿水汽的草坪走向房子後門。 “下次再來看你們,要照顧好自己。” 呂遊停下身來,回頭望向那五塊墓碑,輕輕揮手。 不舍地穿過房子走到前院,拉開車門,發動車子向家中駛去。 呂遊慢慢地在山路上開著,似乎是在拖延停留在鐘秀山的時長。 忽然,一滴花生粒大的雨點滴在汽車前擋玻璃上,發出沉悶的敲擊聲。 然後在短暫的幾秒鐘內,一場幾十年未見的狂暴的雨就像天河倒灌一般從天空傾瀉下來,呂遊行車的視線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完全的消失。 這降雨量太過不正常,就像一個布置已久的陣法被激發,瞬間就將整座山變成了一個水做的牢籠,試圖將呂遊囚禁其中。 呂遊強迫自己冷靜,思索著破陣的辦法。 他現在隻能盡可能的減輕油門讓車子以很低的速度緩慢行進,在保證行車安全的前提下爭取盡快到達山腳,找個安全的地方避險。但他又不能完全停在山路上,因為按現在的降雨量要不了多久呂遊和車子就會被沿著山路向下積攢的洪水沖下山崖。 但天不遂人願,自然又如何會聽從人的安排。 十幾分鐘後呂遊周遭的環境就陷入了一種極致的黑暗,像是黑洞那種連光都無法逃逸的黑暗,而整座山中的水量已經達到了一個不可估計的龐大程度。 呂遊隻能被迫停下了車,因為他現在根本分不清車在路的哪側,彎道旁的懸崖又離他多遠。他隻能在車內安靜的坐著,聽著車外暴雨的猛烈敲擊,獨自麵對著包裹他的無盡黑暗。 漸漸的,呂遊似乎在這極端的危險中找到了一種內心的寧靜,和一種隱隱而來的關於生命終局的解脫。 現在唯一讓他難以放下的,就是莊園後院墓碑下埋藏著的關於那五個女人的回憶。 “不行,我要回去。” 呂遊想用生命做籌碼,交換做出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後決定的機會。 他要回到莊園拿走那五個墓碑下的東西。 他必須去。 呂遊不願意在這種最後時刻還留她們在這孤零零的山上。 他絕不願意。 可他剛剛要推開車門,準備徒步摸索方向回到莊園,就隻聽見身後的山路上傳過來一陣陣的海浪聲。 可山路上怎麼會有海浪呢,那是洪水滔天! 俄而,呂遊的汽車就化為了小船,在滾滾的巨浪中搖擺漂浮,水也漸漸地從汽車的各個縫隙中向著車內漫灌。 “我要回去。” 呂遊說。 “放我回去。” 呂遊喊著。 “放我回去!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呂遊聲嘶力竭的吶喊著,涕泗橫流的吶喊著,用雙手憤怒的錘擊著麵前的方向盤吶喊著。 “我要回去!” 可是水無情的沒過了呂遊的口腔、鼻腔、眼睛、頭,溺水帶來的缺氧漸漸地帶走了呂遊的意識,讓他墮入了一場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他自由落體般的在黑暗裡下沉,但似乎卻沒有加速度,隻是勻速地、不斷地下沉。 下沉。 再下沉。 ......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為何,呂遊已經消散的意識又不斷聚集,重新回到了呂遊的大腦中,呂遊閉著的眼微微顫動,緩緩睜開。 他在純凈的黑色中看見了一個類似電腦文檔中的那種光標在不斷閃爍,晃著他的眼睛。 一行字體出現。 [你要回去?] “我要回去。” [你想回去?] “我可以嗎?” [可以。但你什麼也不能做。] “回到莊園?” [不。回到過去。] “真的嗎?” [真的。但你什麼也不能做。] “回到過去的什麼時候?” [你遇見她們的時候。] “她們?!” [許薇、林笛、高......] “你別說了,我要回去! [但你什麼都不能做。] “但我想做。” [過去不是那麼容易更改的。] “這句話就證明了過去可以更改。” [需要代價。] “我可以。讓我支付什麼我都願意。” [生命。] “代價是生命嗎?誰的生命?” [她們的。] “她們的?!她們是因我而死的嗎?” [不是。但是你要回去需要她們的生命。] “可我回去就是為了讓她們活著。” [......] [可以。你死。] “......” “我願意。” [五次。] “人能死五次?” [作為第一個見到我的人類的獎勵吧。] “為什麼死五次是獎勵?” [為她們五個活。] “我要回去!” [如你所願。] 光標消失,不再閃爍。 呂遊的意識也隨之消失,再度下沉。 ------ “我要回去!” 呂遊大喊。 “遊遊,你喊什麼呢?你要回哪去啊?是不是做夢了?” “快起來吃飯吧,姥姥給你烙雞蛋餅了。” 姥姥? 姥姥!! 在極致的黑中不斷下沉著的呂遊看見了一絲光亮。 呂遊猛地睜開眼,眼睛被突如其來的白色刺激地不斷眨著。 呂遊慌張又激動地從床上爬起來,環顧四周,看見了一個安靜的早晨和姥姥家標誌性的紅木家具。 然後他掀翻枕頭被子找到了那個熟悉的黑色iphone6手機,按下鎖屏鍵點亮屏幕。 2014年3月3日 7:00am! 我真的回來了! “我回來了!” 呂遊情不自禁的大喊。 “我回來了,姥姥!” “我回來了!回來了!” 呂遊穿上衣服沖到客廳,激動地摟著姥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她布滿皺紋的臉頰上親了又親! “發什麼失心瘋呢,小兔崽子?又做癔癥夢了?” “是不是高中學習壓力太大了,要不姥姥給你請天假咱娘倆出去逛逛去。你才高一,成績又好,多學一天少學一天不打緊的。” 姥姥目光關切地盯著呂遊。 看著這個一年多前失去了父母的可憐孩子。 “沒事姥姥,我愛上學!我要上學去!” 呂遊強壓著自己激動的心對姥姥說。 “你不用逼自己的,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又不是你的錯。不管發生什麼,姥姥都在呢。” 呂遊猛地一怔,腦中不知為何回想起他和光標的對話。 “她們是因我而死的嗎?” [不是。] “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又不是你的錯......” 姥姥的話也在呂遊耳邊回蕩。 “不是我的錯嗎?” 呂遊呆呆地看著姥姥。 “不是。” 在這一刻,呂遊在前世被自我懷疑的壓力狠狠壓縮成的心似乎終於得到了一點鬆緩。 “你沒事吧,遊遊。” 姥姥看著剛才還歡欣雀躍卻又突然呆滯的呂遊有些擔心的說。 “哦...沒...我沒事,姥姥。” 呂遊讓自己回了回神,答復道。 “那洗漱吃飯去吧。今天開學第一天,早自習別遲到了。” “好嘞,姥姥。” 開學第一天嗎? 呂遊心中生出了一股復雜的期待。 這一次, 會不一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