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侃一生所生十七子、十四女,兒女雖眾,但鮮有成材。陶侃出身寒門,卻能打破東晉士族門閥之限,超居外相,宏總上流;然而他沒能像王、庾、郗那樣培植自己的家族勢力,終身未能躋於閥閱之列,以致陶侃死後,陶氏迅速衰敗。 雖說他的兒女中沒有出些大官,卻有幾樁令他滿意的好姻親。次子陶瞻娶了當年晉元帝“金臺猛士”、威震巴蜀的梁州刺史周訪之女,陶侃與他的發小周訪結為親家;第十女陶瑛嫁給了當時“名冠州裡,聲傳京師”的名士孟嘉,到後來孟嘉的女兒和陶侃的親孫子生下了田園詩派的鼻祖——陶淵明。 陶侃最疼愛的當屬如今尚在閨閣的幼女陶琳。陶琳字君心,自幼長在深閨,通曉詩書禮義,尤其擅長書法與丹青,其字為當時的大書法家庾亮所稱道。她雖幽居閨閣,少與人接觸,但是見過她的人都盛傳她容貌體態堪比王嬙、驪姬,鳥見之高飛,魚見之深入,麋鹿見之決驟。 陶琳終日在府中深居在一座二層的繡樓,帶一方花園庭院,一道月亮門與府中隔斷,雖說院門出入自由,但是府中之人都不敢進去打擾,陶琳每日同三五個丫鬟在園中嬉戲,在繡樓上玩鬧,除了早晚同父親問安,很少出得庭院。所以府中之人也很少見她。 陶琳既已成年,陶侃無一日不憂心他的姻緣,自是希望她落得一個很好的歸宿。陶侃多日盤算,心中當然是有些人選,總想借一個機會對她說破此事,但是每每話到嘴邊,又犯了父母家的羞赧。今日恰逢殷浩過府,機會難得,陶侃便想說開此事。 這日早晨,陶侃屏退了家丁,在正堂等候陶琳出繡樓前來問安。待行禮已畢,些許噓寒問暖的家常話聊罷,陶侃心想此事不適宜在在正堂談論,便和陶琳談笑著回到繡樓之中。 來至在繡樓以內,父女二人對坐席前,一時間龍精虎猛地將軍在女兒麵前顯得有些局促,不知從何開口,支吾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君心吶,自去年三月二十九笄禮已閉,你就成年了,《禮記》上講‘夫禮者始於冠,本於昏,昏禮者,禮之本也’。你明白嗎?” 陶琳聰穎,自是明白話中之意,雖然臉頰微紅,但是還是故作聽不懂:“父親此話何意啊?” 陶侃一見她作此態,有點兒發急,索性不拿著那作太尉征西大將軍的姿態,敞開心懷,說道:“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如今青春年華,正當婚嫁。如今府上正有幾家公子,人品才學,當世一流,我甚是喜愛。我正想引薦給女兒,你看看其中有沒有趁你心意的才郎啊!” “女兒還沒有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不敢想婚姻之事。” “孝者,順也。若是盡孝,更應該順從父母之意才是啊。父親我就要解甲歸田了,生平最後一樁大事,就是你的婚事。” “父親您年邁,哥哥姐姐們都不在身邊,我怎麼能忍心離開您。” “天底下哪有守著父親過一輩子的。” 不待陶琳反駁,陶侃便急急地介紹道:“現如今府內來了一家才子,姓殷名浩字深源,乃是江州長史殷羨之子,人才品貌非凡,淡泊高雅。王、庾、郗還有我都多次請他出仕做官,他屢屢推辭。” 陶侃接著說到:“有人曾問他‘為什麼將要做官而夢見棺材,將要發財而夢見大糞’他答道‘官本是臭腐之物,所以將要做官而夢見死屍;錢本是糞土,所以將要發財而夢見糞便。’世人都將他的此番言論認為是至理名言。”太尉此話倒是逗得陶琳一陣歡笑。 “此人乃是江左風流人物,不可世出,女兒你以為如何?”一番言語說罷,陶侃急切地看著女兒的臉,觀其神色,陶琳立刻就收斂了笑容,似乎不為所動。 “殷家子為父是非常愛惜看重的,若是你二人調配和諧,那我就無憂了。” 愣了一會兒,陶侃隻能換言說道:“還有一家人物,乃是當年‘江左八達’豫章太守謝鯤之子,姓謝名尚字仁祖,才氣不亞於殷浩,更兼有一身好本領,將來必然權鎮一方,上報君恩,下馭黎民,成就不在為父之下啊。” “謝仁祖八歲時被人贊為‘坐中顏回’,而他小小年紀,卻答道:‘坐中沒有孔子,哪裡來的顏回’。這等人物,不知可遂女兒心意?” 觀之陶琳,神色多有不願,待父親一一說罷,狎昵地挽著他的手臂說道:“父親啊,女兒的婚事女兒我自有主張,您老人家不必多操心了。”說著就要帶著陶侃往外走,想要快點落得清靜。 陶侃掙開手臂,語氣中夾雜著些許嚴厲,道:“婚姻大事,全憑父母做主!”忽然語氣又急劇軟了下來,溫柔地說道:“君心啊,你待會兒就在繡樓上觀看,我將兩位引入後院練武場中,你先看看二人品貌再說也不遲啊。就這麼定了,你待會兒可一定要看啊,不要寒了父親的心。”還不等女兒出言爭論,陶侃便離了繡樓。陶琳雖不甚情願,但也隻能依從父親心意。 陶侃心中歡喜,腳步輕快,迅速來在演武場。演武場的院子裡尚有幾位武師在操練,見到太尉親臨,頓時肅立行禮,但陶侃卻在演武場遊走,眼望繡樓二層,尋找一個絕佳的角度,突然看見眾人都停下來朝著自己行禮,便隨和地擺了擺手,招呼他們一如既往。 這演武場隻是後院一大片空地,但是陶侃好習武藝,於是置上兵器架,辟為練武場。繡樓離練武場不近不遠,但是受屋宇阻隔,很多地方都望不見繡樓。圍著練武場連轉幾圈之後,陶侃終於發現練武場一旁的遊廊視野極佳,正望見繡樓二層的窗戶。 待選定了位置,陶侃命人請來二位公子,謝尚常來後院練武場,自然無甚疑惑,但是殷浩一介文生,心內不解。二人到來之後,陶侃背對繡樓、麵向二人,問一些家長裡短,話題閃爍不明,弄得二人心中困惑:想這老太尉,找人說話不到正堂座談,到這後院練武場遊廊站立苦談多時,其意何在呢。 正在三人尷尬交談之時,忽然繡樓二層“吱呀”一聲,雖說繡樓遙遠,周圍人聲嘈雜,但是謝尚日日在這練武場之中,早知這一聲響之後就是那位小姐悠然遠望的倩影,不自覺眼神移動,望見一位丫鬟將窗扇緩緩開啟,從內探出一位白璧無瑕的佳人,輕倚在窗框上,朝演武場望來。這小姐一眼就找到了他那滿頭白發但身形魁梧的老父親,一霎時又和謝尚眼神交會在一起,忽又迅速脫離。 陶琳平日裡與丫鬟也以觀摩演武場的武師為樂,早就見識過這位公子,也知他的聲名與來歷,丫鬟們也誇贊他文武兼備,乃是一位大公子。但是平日裡都是見他在院裡舞槍弄棒,像今日這般安靜優雅還是頭一回見。 殷浩見謝尚眼神變化,便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那人妝容素雅,體態輕盈,給人一種清風拂麵的感覺,隻淺淺一眼,尚不能看清樣貌,便有了八九分的傾心。 見二人眼神看的都有些怔愣,陶侃撫須大笑,聲音洪亮,頓時驚醒了二人,也驚動了繡樓上的小姐,那小姐便輕輕地離了窗臺,丫鬟又“吱呀”一聲將窗扇掩上,這才將二人的心從千裡之外拉了回來。二人望著大笑的太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太尉笑著說道:“二位今天可有失名士的風度啊!” 二人雖被這言語說的有些羞臊,但也明白太尉心意,便也就心裡暗自忖度起來。 陶侃分別了二人,便高興地回到繡樓之上,開心地拉著女兒的手問道:“今日兩位公子,可都被女兒打動,他二人可有遂你心意者啊?” 陶琳道:“二位公子,果然是江南人物,風流俊雅,名副其實。但是女兒觀之,年歲似乎不太相當。” 陶侃耐心地說道:“謝仁祖今年二十有二,殷深源今年二十有七,二人年歲稍長,但是皆未娶妻,又是當世豪傑,不會辱沒了女兒的一身才學。” 陶琳道:“二位公子之才比梁鴻、相如,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恐女兒不比孟光、文君之賢啊!” 陶侃道:“誒,哪裡的話。你父我身居太尉,征西大將軍,身兼荊州、江州兩州刺史,都督江、荊、梁、益、寧、交、廣七州諸軍事;你自幼飽讀詩書,通曉禮儀,丹青書法為世人贊頌,再加之容貌姣好,配皇王世子,不在話下。”晉朝天下十五州,後中原淪陷,僅剩下七州之地,都督七州諸軍事也就是節製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意思了。 見女兒話語之中多有不願之意,陶侃似有所悟,問道:“君心啊,這樣的公子你都看不上,是不是心中早有所屬啊?” 一聽此話,本來神色淡然的陶琳急忙反駁道:“沒有,若有女兒怎麼可能瞞著父親。” “也是啊,你自幼長在閨閣,很少與人接觸,要說與你接觸最多的異性,就是為父我和諸位兄長了。還有就是桓元子,當時啊他才十歲,就住在我府中,整日跟隨我學武,你呢當時才五六歲,好不容易得了個外來的夥伴,天天拉著他到處跑,可給我惹了不少禍!”想起從前的事,太尉便撫須大笑了起來,卻忽略了旁邊陶琳似乎有些局促與慌張。 “說起來已有多年未見桓元子了,眾家兒郎中就數他悟性最高,先是跟隨祖車騎與劉司空,後又拜在我門下,教習武藝與兵法,學得一身好本領啊!前番桓宣城殉難,我命你姐夫孟萬年代我前去吊唁,一去數月了,怎麼還不見回來。” “那桓師兄會跟姐夫一起回來嗎?”一聽桓溫消息,陶琳問得有些急切。 “桓元子現在正居喪守孝,怎可遠行。”一聽父親此話,陶琳明顯是有些失落的,但是父親隻顧回憶,沒有注意。 “君心啊,今日之事你一定要再思再想,若你有其他的意中之人,也一定要告訴為父。為父雖不強求,但是此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陶侃語重心長地囑咐完,就離開了繡樓,留下有點兒癡癡的陶琳悶坐閨房,若有所思,若有所憶。 父親今日的行為和言語,更讓他想起了那個有些精瘦的十歲少年,想起了那些暢快地跑在風中的金色日子,自那人離去之後,便是終日悶坐閨閣,曾經兩人終日嬉戲,頭頂才過他的腰間,不知再見是否能平視他的麵龐。 這日,府中來了位遠道的客商,言說是陶太尉的故人,太尉聽說之後,大喜過望,披散著頭發,一路小跑到府門口將那客商迎到書房,跑得衣衫淩亂,但是一見故人,眼睛發亮。 二人在書房之中暢談多時,談及二人在北方的舊事和當年長安與洛陽的人物,神情激動,一時大喜,一時大悲,二人交談頗具感染力,使得一旁侍立的祖浚也帶入到了那爭豪鬥富的太康盛世。待二人情緒稍稍安寧,向園中望去,不覺已是日落西山、夕照窗欞。 盡管太尉一個勁地挽留,但是客人帶的貨物繁多,又兼行程緊湊,好不容易擠出一個下午來探訪故人,又要急急地前去追趕商旅。 將要離別之時,那商客想起一件事來:“士衡(陶侃)兄啊,我久在北國經商,倒遇到一件大大的怪事。” “哦?什麼怪事。” “自從永嘉南渡之後,中原的黃金與白銀驟減。我的生意做的夠大的了,但是在趙國我卻從來沒有收到過一錠金銀。趙國的官軍也在民間大肆搜刮散碎的金銀,我想趙國的國庫恐怕也見底了。” 太尉問道:“這樣的事持續多久了?” “十餘年了!先前北方戰亂動蕩,災禍都被隱藏。如今北方承平,金銀之禍必然會漸漸顯露。到時候北方國庫艱難,軍旅疲敝,正是兄長你建立功業的好時節啊!” 太尉擺了擺手,說:”誒!趙王石勒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脆弱。倒是如今北方金銀消失,南方的金銀卻沒有增加,加,那麼半個天下的金銀去哪兒了呢?這麼大筆金銀可以培植多少軍隊,收買多少人民,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所得,恐怕又是一場災禍!” 太尉暗自思想,叫祖浚去喚來府中自己的親信食客邵崇,他命邵崇多派人留意此事。 相敘已畢,陶侃將客人相送出府門,二人灑淚分別,陶侃在門口對著熙熙攘攘的長街悵惘多時,待故人消失在人影的背後,太尉眼望夕陽,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十分蒼老,畢竟他心裡清楚這個朋友他可能再也見不到了,這樣的朋友他也見不了幾回了。 祖浚見太尉望地出神,便開口問道:“叔父,您這位故人打哪裡來啊?” 太尉意味深長地說道:“長安。” 祖浚有些吃驚地問道:“自湣帝建興三年,漢賊劉耀攻破長安,故國淪陷已有二十四年。您這位故人是打敵國來的。” 太尉道:“他年少行商,曾多次資助天朝軍旅,但是永嘉之難後,被困北方,家業被夷狄控製。如今在長安和成都李賊之間往來貿易,此次恰逢其會,自長江而下來到江州貿易。隻恐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說著又湧起一陣淒涼之意,太尉望著夕陽發愣。直到祖浚提醒,陶侃才稍稍回過神來。突然,陶侃發了趣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回頭問祖浚:“孩子,你說這太陽和長安誰更遠啊?” 祖浚不假思索便答道:“當然是太陽遠。” “為什麼呢?” “因為隻聽說有人從長安來,卻從沒有聽說有人從太陽上來。” 太尉一聽,忽然一掃陰霾,拍著祖浚的肩膀,大笑了起來。 就在這爽朗的笑聲的映襯下,聽得一個雄渾低沉的嗓音:“老泰山因何等幸事而發笑啊!”循著聲音望去,但見一人三十歲年紀,留得一臉好胡須,雖然形象粗狂,但是眼神儒雅溫和,神態舉止,皆是名士風度。此人稱呼陶侃為嶽父泰山,自然是陶侃的女婿,當世名士孟嘉。 一見孟嘉,陶侃心中更是欣喜,道:“今天早上還在念叨你,沒想到你晚上就回來了,真是風流名士,善解心腸啊!”陶侃便把剛剛祖浚的回答告訴了孟嘉,二人也因為這頗具童趣的回答逗得一陣大笑。 陶侃忽地話鋒一轉,問孟嘉道:“萬年啊,那你說這太陽和長安誰更遠呢?” 孟嘉答道:“當然是長安更遠。因為抬頭就可以望見太陽,卻望不見長安。”一聽此話,陶侃想到了祖車騎未遂的北伐之誌,心情忽然又沉重了。 孟嘉見自己的話澆滅了太尉的興致,便又笑著說道:“嶽父,我這次回來,還給你帶來一位親人!”說罷,孟嘉身後那人急急跑上前來,深施一禮,待站定之後細看之下祖浚一驚,雖說那日晚間月色昏暗、看的隱隱約約,但這身形與氣度,分明是那日“蕪湖劫韓晃,千裡報父仇,搭救南康,義釋祖浚”的譙國桓溫桓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