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朝廷慰問使團的人馬儀仗將刺史府門外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陶侃府上一時間熱鬧非凡。陶太尉召集家人及府上的幾位賓客都出來迎接慰問使,府內的下人們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便驚動了繡樓上的那位小姐。 陶琳見府中家院來往甚是匆忙,便差下丫鬟前去詢問,待丫鬟問罷回來說是朝廷來了特使,府中才如此繁忙。陶琳心想,父親今天忙於接待,自己可能就不便前去問安了,便覺得今天有些沒有趣味了。 往常這樣的公務陶小姐是不會過問的,但一想到今日百無聊賴,便問丫鬟朝廷的特使是哪一位。丫鬟一聽可來了興致,滔滔不絕道:“朝廷這次來的官兒可大了,而且還是太尉的舊相識。最主要是聽說隨團而來的還有三位少年,個個衣袂飄飄,英姿颯爽,絲毫不遜色於那位謝大公子,而且他們還都是王、庾、郗這樣的至高門第中的後輩翹楚。無論是出身還是才學、品貌,正配小姐,估計太尉這個家翁又要為小姐你費一番心思了。” 眼見丫鬟拿自己開玩笑,陶琳嬌嗔一聲,輕聲嗬斥,丫鬟一見,假作不悅之色:“你現在這樣嗬斥我,你待會兒就要求我。我剛剛聽說昨天晚上,府內來了位二十歲的少年公子——”丫鬟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嘟著嘴轉過臉來,不看陶琳。 聽說是二十歲的少年,陶琳感覺自己的心窩被撓了一下,心裡慢慢升起希望,不覺眉梢眼角揚起笑意,便緊挪兩步對著丫鬟正臉,丫鬟一見又將頭轉向另一側,陶琳又急忙跑到另一側,如此往復幾回,陶琳索性雙手捧住丫鬟的頭,強行扭向自己,急切地討好道:“好姐姐,都是我不好,你告訴我,那位公子是誰?!” 丫鬟強忍著笑意說道:“這位公子啊,姓桓!名溫字元子,宣稱內史桓彝之後也。”丫鬟邊說邊搖著腦袋。 一聽桓溫,陶琳難以按捺心中欣喜,雙手撒開丫鬟激動地跑出房門,丫鬟便也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但是沒過一會兒,陶琳又從門外回來了,滿臉失落,拉著丫鬟姐的手說道:“父親大人正在正堂會客,我這樣冒失地跑到前堂去不合禮數。” 見她為此事煩憂,丫鬟姐雙眼露出狡黠的目光,說道:“我倒有個辦法。”觀其色,聽其言,就知不是一個正經辦法,但是陶琳顧不得許多,挽著丫鬟的手苦苦哀求。 丫鬟姐在陶琳耳邊輕語兩句,陶琳一聽,麵露難色,覺得有所不妥,但是數年未見那人已讓她也失去了往日的矜持,糊裡糊塗地就采納了這個主意。 再說正堂之上,陶侃、陸曄二人還為剛才南康公主的直率略感尷尬,畢竟二人還未敘友情,一上來就談及“致仕與奪情”之事難免陷入爭辯。 陸曄率先開口道:“士衡兄,這兩年你履平亂黨,安定國家,居功至偉,實乃我等為臣子的楷模啊!” 陶侃笑著說:“士光兄,你能在蘇峻攻陷國都,挾持天子的時候,擎天保駕,護衛皇城,保住皇帝與太後,才是首功啊!” 陸曄擺擺手說道:“哪裡的話!護衛皇城主要是王司徒之功,蘇峻雖為叛賊,也十分敬重王司徒之德,故而不敢加害。”一聽提到王導,陶侃心中不悅,但是顧及王導之侄王胡之在場,依然神色泰然。 陶、陸二人又當著眾人之麵暢談往事,稍有提及辭官之處,便話鋒急轉,二人有意避談此事,眾人聽得雲裡霧裡,看不懂兩位“老狐貍”在打什麼太極拳。若是南康公主心思在此,恐怕早就聽不了二位老朽如此消磨,但是此時她的注意力都聚焦於桓溫身上。 桓溫此時也才驚訝地發現,那日蕪湖城中救下的庾中書至親乃是當今太後最為寵愛的南康公主。 正在陶、陸交談之際,後堂來了位小廝添續茶水。當給太尉續完茶水,他剛端起來喝了一口,不經意間瞥見這小廝的樣貌,一口茶水噴在當堂。這家仆分明是自己的小女兒陶琳,一副下人打扮,添茶續水還有模有樣。陶琳見父親此狀,倒不搭理,反而有些得意,對著一臉錯愕的太尉擠眉弄眼。麵對眾人一臉驚訝,太尉回過神來,隻能解釋說是嗆水了。 陶侃眼看女兒一個個續完水之後,站到最後麵的桓溫身後,望著她輕扯桓溫的衣袖,恍惚間明白了什麼,多年以來他都把桓溫看成是親生兒子,卻忘了這就是一個現成的女婿。 感覺到後麵有人在扯拽自己的衣服,桓溫微微回頭,看見站在自己身後側的陶琳,很快就認出來她,但見她這樣的裝扮,一時忍俊不禁,偷偷嗤笑。 這陶琳一副下人裝扮,原是不惹人注意的,奈何南康公主就盯著桓溫這一塊,而且自己也是女扮男裝的老手,一見此下人麵容清秀,脂粉氣襲人,便認出這是位小姐。早就聽聞陶太尉有一幼女,絕世獨立,今雖藏於這一身布衣之下,明珠光澤,仍熠熠生輝。 南康見二人眼神交聯,小動作不斷,頓時怒氣上湧,對著陶侃說道:“老太尉果然會用人,連府中的的下人都這麼俊俏。” 陶侃自是明白南康識出了陶琳,若是當堂揭破,難免父女二人難堪,情急之下隻能拉過一旁侍立的祖浚:“公主果然是一雙慧眼啊,這童子確實形容俊朗,細看之下與座上的殷深源還有兩分相似呢!” 謝尚、殷浩二人此時才好生端詳祖浚,乍一看相貌確實神似殷浩,便頓時明白了府牢中關押的那幾個人是為此人而來。陶侃說完此話便覺得後悔,雖然在座沒有人認識祖浚,但是將他推給眾人終是不太安全。 一聽太尉用祖浚搪塞,公主氣鼓鼓地說:“老太尉,誰跟你說他了,我說的是……”抬手剛想指陶琳,但望見桓溫覺得不太好意思,便隻能甩了一下衣袂,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和太尉交談。這一動作倒是惹得眾人大笑不止。 府中交談已畢,陸曄固請陶太尉親臨大營犒軍,但是太尉堅持表示不問軍旅之事,見他態度頑固,便也明白後麵勸慰他不要辭官的差事十分難辦。無奈之下,隻能讓江州司馬王愆期代替陶侃隨朝廷特使前去勞軍。一見眾人散去,陶琳便開心地拉著桓溫到後園嬉戲玩鬧、相敘舊情去了,而南康還要身負皇命,前去軍營,見二人手拉著手便氣不打一處來,桓溫走的時候還留戀的望了南康兩眼,這卻讓她更生氣了。 太尉跟隨著桓溫與陶琳,遠遠望著二人在後園中相談甚歡,行為舉止親昵無間,頓時眉眼舒展,臉上不自覺笑容浮現。祖浚在太尉身邊還看不甚明白,便問太尉這滿麵春風從何而來,太尉撫著祖浚的肩膀大笑起來,忽然驚動了遠處的陶琳與桓溫,便忽然噤聲,帶著祖浚偷笑著離開了二人的視線。 前番見過了庾亮的軍營,如今再看陶侃的軍隊,陸曄心中感慨萬千。陶侃已有數日未理軍務,數萬大軍一朝更換了主將,還能夠如此軍容莊穆,嚴肅整齊,可看出太尉治軍之策,嚴厲深刻。到了陶侃這兒,陸曄才感覺到南朝晉室的江山有了一些倚仗。 勞軍這一路南康公主一直暗暗賭氣,但是在陸曄的提醒下,麵對著士兵,她代表著皇帝與太後,也要擠出一個笑臉。從軍營回來後,已是傍晚,陸曄一行被陶侃安排在府中住下。 明月清冷孤高,月光雖亮,卻把這漆黑的人間照的一樣的慘白,然而人是有溫度的,也有不同的心思。陶侃、陸曄、南康三人各有心事,各自盤算。 南康公主自上午別了桓溫,懷揣一肚子怨氣直到晚上。待羨娘送她回房安歇之後,她便悄悄從房中溜了出來,一出房門,就撞見一臉肅穆的侍衛羨娘。一見羨娘,南康滿臉堆笑,踮起腳尖摟著羨娘的肩膀說道:“羨娘姐,這次我不跑,我呀,有點兒事兒,去去就回。” 自從有了上次的教訓,羨娘更是一刻不敢放鬆,自然不肯罷休,但是在南康的一陣撒嬌之下,隻能無奈聽從,但是她得一路跟隨。 二人悄聲來在陶琳的繡樓之下,見樓上燈火通明,不顧羨娘的阻攔,南康直直闖入園中,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叩響了房門。 屋內陶琳與眾丫鬟一驚,從未有人在夜裡到訪過繡樓,陶琳以為是桓溫,興沖沖地撇開丫鬟,沖到門口,開門看見南康公主,不由眉頭一蹙,又漸漸舒展開來,便將二人恭敬地請到房內。 南康與陶琳對坐桌前,南康率先開口道:“太尉府中煩悶,隻聽聞有一位國色天香的姐姐,我離了公事便急急前來看望,還望姐姐恕我冒昧。今見姐姐,果然是絕代佳人啊!”說著,南康就滿臉欣喜,挪坐到陶琳身旁。 見南康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陶琳有些羞赧,眉眼微微低沉了下去,說道:“公主過譽了,像公主這樣的姿容、學識、地位才是真國色,我怎麼敢當。” “欸!姐姐,你就不要謙虛了,今天白天我的小舅舅庾翼還跟太尉打聽你呢!怎麼樣?有沒有意願做我的舅母啊?”當然庾翼問太尉這件事是南康自己編的,隻為了方便引出她後麵的話。 陶琳被這話問得十分羞臊,隻能弱弱地嗔怪道:“公主您怎麼這麼好尋人的開心啊!” 南康一臉壞笑,湊近說道:“既然你看不上我小舅,今日府中可來了不少才俊,王、庾、郗、謝、殷,我朝名氣大的、有才學的少年英雄都聚齊了,可有趁姐姐心意的?” “這幾位公子都是風流雅士,名譽等身,我哪裡敢高攀。” “哦!這些位都看不上,那府中就還剩下一位名叫桓溫的公子,沒什麼名氣,全倚仗他父親的威望,不能與前幾位相提並論,姐姐你自是看不上的。”南康一邊說著,一邊注視著陶琳神色變化。 一聽她這樣貶低桓溫,陶琳情緒有些激動,突然大聲辯解道:“桓公子沒什麼名聲,是因為他不像那些所謂的名士一樣放浪清談去博取聲名,待將來天下有事,才能顯出他的用處來!” 見陶琳這樣努力維護桓溫,南康心裡有些不高興,不覺嘟著嘴問道:“聽姐姐這話,好像是很了解這位桓公子咯。” 陶琳便一五一十地跟她講述二人幼年相識的故事,聽及二人孩童時節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公主心中含著悶忿,但聽到這麼多桓溫的舊事,又感到有些開心。二人聊著桓溫,也漸漸熟絡,不那麼拘謹了。 臨了時,公主突然問道:“這麼說,姐姐是很喜歡這位桓溫公子咯!”頓時問得陶琳滿臉通紅,媚眼含羞,但南康故作不見,見她不答,又連問兩次,陶琳隻是微微搖搖頭。 陶琳禁不起她這般盤問,便扯開話題說道:“時候不早了,我送公主回房歇息吧!” 見她不肯承認,南康便高興地說道:“那我可記住了,你是不喜歡這位桓公子的。”說罷陶琳便牽著公主的手,相送出院門。 晚上陸曄找到找到陶侃,接著月光清亮,一慰他的喪子之痛。二人如同庶民百姓一樣坐在院中同案對飲,聊起多年前相交的舊事,覺得光陰短暫,感慨萬千。幾大壺酒喝盡之後,二人不舍地各自回房去了。 對於陶太尉,自從陸曄一行來到,他便隱隱覺得這朝廷的大事,自己還是難以逃脫,心中思緒重重,難以平復,便又召集謝、殷、孟、桓四人到書房敘談。 太尉語重心長地對眾人說道:“我將一生心血都傾注到我的一眾兒女身上,然而他們都鮮有成材,不堪大用,所以我才這樣愛護別家的兒郎。你們都是將來朝廷的庭柱,應該積極入世,精誠團結,才能撐起我漢人的國家。” “以你們的才乾,將來必定位列臺閣、統鎮地方,一定要認清朝政渾濁,要善於保全自身,不要到頭來想我一樣被國家大政傷了自己的信仰根本。” “深源吶,你固有才氣,隱居深山,效仿七賢,但是你青春年少,不應自絕於朝廷。當今之世,黃老浮華,名士們都披頭散發、放浪形骸,這樣失去了君子的整齊端莊,有違聖人的教誨。” “仁祖啊,你們陳郡謝氏廣有賢才,你將來開府治事,謝氏亦可與王、庾、郗同列,願你善理家邦,整治門閥,能彌補我一生未了的願望。” “萬年,你我翁婿,說話太直,你不要介意。你雖才能不輸他們,但不善署理大事,你須要沉澱心性,輔佐將相,才可有所作為。” 對三人一一說罷,陶侃轉向桓溫,腦子裡千言萬語奔湧,但卻隻是平平地說了兩句:“桓元子,你心性尚不成熟,還需要多加磨練,你要牢記我昨晚的話。這樣吧,你對著殷深源為你昨日的無禮道個歉吧!” 桓溫望著太尉,臉上泛起難色,見太尉雙目微閉,臉色堅定,便隻能不情不願地向殷浩深作一揖,但是胸中鬱結悶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久久不肯起身。殷浩胸襟廣闊,自是不將昨日之事放在心上,大笑著伸雙手相攙扶,但是卻怎麼都摻不起來。 太尉見狀,眼中射出一道嚴厲的目光,桓溫見之膽怯,便隻能起身與殷浩相擁一笑,心裡麵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疙瘩。 眾人領了太尉的教誨,便退了出去,留下陶侃獨自思慮。自他執掌軍旅以來,王敦、王導、庾亮無不猜忌提防於他,如今七十年邁,越發感到滄桑與無力,便想挑斷了牽絆,返璞歸真。但是這些日子,麵對著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又激起了那揚鞭躍馬的回憶,漸漸的思想有些改變了。今日又見得王、庾、郗三人,又覺得就這樣退出,還是有些不甘。 眼見今天太尉態度堅決,陸曄深感此行不易,晚上召集了使團的三位副使房中商議,但是王、郗與庾翼之間矛盾深刻,談不了兩句就陷入爭辯,陸曄苦心相勸,眾人又一言不發,氣氛肅然。四人相談多時,竟毫無進展,鬧得個不歡而散。 庾翼正循著遊廊往房中走去,突然看見了從太尉那兒回來的桓溫。黑夜之間隻能看得個大概身影,卻瞬間讓庾翼聯想起那個在他槍下救下祖約和韓晃的蒙麵人,小庾從小習武未逢敵手,對於這樣一個兩次都未能打敗的對手,印象十分深刻。 庾翼摸出隨身攜帶的梅花金鏢,這金鏢正是那日桓溫在蕪湖城中“鏢打銀槍”所留下的。望著桓溫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金鏢,兩相交映,小庾恍惚間看見一位“力挽千乘,統攝萬軍”的元帥,庾翼為證實心中的疑惑,運力將金鏢打向桓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