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做了一場噩夢,林泉撐起身體,隻覺胸腹疼痛不已,隻怕是內傷又加重了。他大口大口呼吸,全身早已濕透了。隻是不知為何,他此刻胸中煩惡難當,又不隻是內傷引起的。 環顧四周,是在一處青草岸邊,萬幸的是出來了。隻是此時身在何處,他卻渾然不知。舉頭環顧,天上月光皎皎,沙岸一片雪白。不多的星子朦朦朧朧,時隱時現的,四周群山環繞,雲霧蒸騰,是一處荒僻的所在。 林泉喝了幾口泉水,休息了一陣子,胸中煩惡之感漸消。此刻已是曙光微露,曉色迷蒙。 他強撐起受傷的身體,幸好一應物件俱在。他趔趄地順著溪流走走停停,腹中饑餓時,就在溪水裡毛毛躁躁抓了幾條魚來烤了吃。一直走到傍晚時分,忽然看見遠處山麓中一幢精美的房子,裹在層層青煙之中,時隱時現。 林泉喜不自勝,與其在黑夜中亂竄,不如前去投宿一晚,待問清了方向,明早再回去也不晚。想罷加快了腳步,跌跌撞撞地踩著溪畔的石子,走了過去。 不多時,林中出現一條青石小路。清冷的幽香隱隱飄來。 小路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的紅杉木大門,門前傲然聳立著兩尊巨大的石像,怒目圓睜,兇神惡煞,左麵一隻手挽寶劍,單腳直立;右麵一隻身騎黑龍,右手握拳做打狀,當是鎮邪之物。林泉腹中學識頗多,竟一時間也不知道這是何種神靈。 門上一個大匾,用隸書寫著“流光苑”流光苑三個大字。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嗯,不錯不錯,真是好名字!”林泉一邊點頭一邊自語道。 林泉一邊扣門一邊大聲道:“在下路經此地,不幸迷失山林,還望貴府收留一晚,在下感激不盡。” 林泉等了片刻,門內卻不見回應,他道是夜深門房熟睡,未曾喚醒,欲待再喊,門卻吱呀地開了,四周燈火霎時間噗嗤噗,都亮了起來。紅彤彤的燈籠一下子把偌大個府邸照得如白晝一般。 整棟房子看上去古樸雅致,門前一影壁上一些仙山樓館聳峙,雲氣飄飄,透出一股子仙氣,此處不像住宅,反而像道觀。林泉感到十分怪異,隻怕這處庭院,是山魅幻化而成,個中不知甚麼古怪,別枉自丟了性命,便想就走。 “林公子暫且留步,小女子略備薄酒,望公子入內一敘”。 突然一個清越的女子聲音從影壁後麵傳來,接著轉出一青衣女子,對林泉見禮。但見她兩鬢如垂雲,眉間含顰,秋水溫柔,顧盼流光。林泉哪裡見過這般神仙似的人兒,不覺的看呆了。 那女子見他那呆樣子,挽袖輕輕一笑,道:“小女觀林公子麵有疲色,不妨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再走吧。” 林泉畢竟是讀書人,見那女子輕笑,恍惚間突然就回過神來,慚愧自己有辱聖賢之道,不覺麵紅耳赤,低頭抱拳道:“在下失禮,姑娘莫怪。” 那女子趕緊上前扶住他道:“林公子未曾失禮,何故賠罪,秋日寒冷,隨小女到廬內一敘吧。” 說罷轉身做請。 林泉想,這女子清秀卓人,談吐不凡,看來這流光苑的名字,自是因她而取的。雖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違聖賢之道,可他身心疲憊到極點,又無去處,我自待她以禮便是了,先聖們會理解的。 不過林泉好奇,自己並未自報家門,她卻一口一個林公子叫著,似是早已知道我的名諱,不知是為何了。 林泉感覺她的柔軟的秀發,輕輕地拂過自己的臉頰上,有一種好溫柔的香味兒,如春風入懷。那熏香既非檀木,也非麝香,不知是何物。 他曾在城南書院學習辨認過各種熏香的味道,此刻卻辨認不出來了。隻是心想這女子並非凡俗,那用的香也就不是凡俗之物了。可也忍不住心內的好奇,當即問道:“敢問姑娘所用何種熏香?” 姑娘道:“此乃小女自己調製的熏香,用的是雲山的菩提花,芒山的霖木,加之以楓子、迷迭、橙花各種香料,小女不才,取名為‘百裡清風’,讓公子見笑了。” 林泉口中忙道:“不敢。”心中卻頗為詫異,這調製熏香之法,本就難以掌握,林泉曾跟隨師傅學習其中法門,逾一年也未見成效,不是不同材料的香味相互掩蓋就是相互排斥,或是不同味道混在一起,那香味也變成臭味兒,卻也是棘手。 看這姑娘不過十七八歲,卻能調出這般好香,當真難得。況且她口中所說香料,他全未聽說,欲待請教,不免顯得自己孤陋寡聞,丟了臉麵,便做出一副我好像早就猜到了的表情。 此時姑娘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若公子喜歡,小女願以配方相贈,聊表心意。” 林泉自知調製熏香個中艱難,況君子不奪人所愛,答道:“姑娘惠贈,在下本不該推辭,隻是此香珍貴,倘若能送在下一些,便是姑娘的恩賜了,不敢多求。” 說罷,已經來到了廬內,但見布景清新雅致,書閣內擺著幾本書,他自詡博覽古今,但書名他卻未曾聽過,閣上一牌匾,寫道“清韻流芳”四個大字,筆力婉轉流暢,當是出於大家之手,隻是這筆風傳承,他卻看不出來。 匾下一幅格調深遠的山水畫,上麵題一無題詩雲:青亭欲飲寒山淚,草木秋風猿啼悲,仇癡怨絕雲間遠,塵囂情淺煙波碎。 而落款卻是汴州山蟲。誰能起這種名字,當真古怪得很。 金絲籠內青煙緩緩升起,桌上擺著些糕點小菜,爐上清酒咕咕作響。 林泉看見這些,心中更加疑惑,難道這女子早已經知道我會來嗎?於是試探她道:“敢問姑娘今日是否有約在身,在下惶恐,是否打攪了姑娘。” 那姑娘請林泉對麵坐下,一邊往青玉杯中斟酒,一麵答道:“小女今夜專待公子。” 林泉心中大驚,若不是讀過幾年聖賢書,此刻恐怕已經蹦起來逃之夭夭了。 他強自鎮定,對那姑娘道:“敢問姑娘何人,為何待我。若是那朱誠派來的,便請即刻動手。” 那聲音中滿是惶恐之意。 姑娘似不甚在意,輕輕舉起酒壺,替林泉倒酒,緩緩說道:“小女並非歹人,公子請寬心,此酒名喚‘玉樓春’,性質最是平和,且飲一杯吧。” 說罷,提手將杯中物一飲而盡。她的體態優美,勝過仙子。 林泉心想這姑娘麵色中正,並無妖媚之像,反而透著股子仙氣,恐是自己多心,冤枉好人。而那朱誠真想殺我,必不會玩弄這些手段的,且看這酒清綠清香,當是好酒,如何能不飲一杯。當下說了聲“在下失禮了!”,一飲而盡。 林泉隻覺這酒溫軟醇厚,入口清涼,當真是好酒,必是大戶人家才喝得起的。隻是這姑娘似乎是故作神秘,林泉心中隱隱欽慕,有心相交,便問詢道:“敢問姑娘何方人士,為何孤身一人,在這深山老林之中,丫鬟小廝也不曾見過。” 那姑娘嫣然一笑,輕輕說道:“小女乃汴州人士,此處乃家父別墅,供閑時讀書所用,小女此次乃暫住兩日,有一貼身侍女,因別墅衣物短缺,回家拿去了,明早便回。今日有幸得見公子,小女子三生有幸。” 林泉觀那姑娘氣定神閑的樣子,與她的年紀十分不搭,心中不信,如若繼續盤問,恐有失儀,隻是心中悶悶不樂,怪那姑娘不肯以實情相告。 此刻,那姑娘起身往林泉的碟子裡夾了一塊嫩筍,繼續說道:“小女知道公子身懷血海深仇,隻是此去前路兇險,不如留下來,如蒙不棄,小女願常伴左右,此處有奇書千卷,山河異寶,古玩字畫不計其數,供君日後頤養天年,不去受那世俗紛擾之苦。” 林泉心想,這姑娘初見之下便以身相許,財寶相贈,以為自己是個聲色犬馬之人,不覺好笑,況且,父母大仇,如何能不報。 而她說話漫不經心,毫無誠意,林泉隻當笑話來聽,可也免不了意興闌珊,心中悶悶的,看來此人對自己並不感興趣,卻不知為何,殷勤結交。 隻是自家之事,她是如何得知,林泉不知就裡,欲探究竟,便道:“隻怕姑娘此話未必有心。隻盼姑娘以實話告知在下,姑娘留請,意欲何為,在下感激不盡。” 姑娘道:“小女隻願與公子長相廝守,別無他意。” 林泉胸中豪氣頓湧,輕蔑一笑,道:“人生樂事,自是吃穿不愁,燈影下,還有紅袖添香,可我是無福消受了。要我林泉棄家恨於不顧,我便是欺師滅祖,豬狗不如!” 姑娘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又甜甜一笑道:“公子果真是明白人,小女冒昧再問一句,公子何以在此迷路?” 林泉心下惘然,心裡的不痛快與這姑娘何乾,何苦故意去惹她生氣,又於深山中見這姑娘,心中親近,便把自己家人如何如何被殺,自己如何逃到此處及采藥之事,向那姑娘一一細說。 那姑娘聽了,卻開始凝神細思起來,過了好久,她說道:“公子身世,小女感同身受,隻是此事恐怕關係重大,不知匕首,黑石和那柄古劍,可否借小女一觀。” 林泉從囊中取出一應事物,放在桌上。 姑娘的眼光在這一應物件中不斷尋找著什麼。 她拿起匕首,端詳良久,神色漸漸嚴肅起來:“此物乃冥界之物,並非人間所有。” 林泉聞言不禁驚詫萬分,想起那個贈送他匕首的樵夫來,心中不寒而栗,急忙問道:“敢問此物來歷?” 姑娘道:“傳聞此物名喚‘黃泉荊棘’,是用生長在冥河幽寒之地的荊棘之刺製成,相傳此荊棘受亡者血肉滋養,生性陰寒,用冥界不外傳的秘方加以鍛造,乃是陰間無常用來破除結界,往來幽冥與人界之物。小女也是第一次見。” 林泉麵色難看,心中氣憤,果然是遭人利用。隻怕雲溪澗仙藥一事,也是假的。回去之後,定要和那兩人對質,弄個明白。想到這裡,神色黯然,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姑娘似乎感覺到了林泉神思恍惚,問道:“公子為何傷懷?” 林泉指著從雲溪澗山洞取出的仙草,道:“在下敢問姑娘,這雲溪澗仙草,真能治我媽媽的病麼?” 姑娘道:“公子無需擔心,這雲溪澗本是神界仙山,因千年前神界大戰,隕落人間,此物名喚幻霖草,可醫治百病。隻是這石頭……” 聞言,林泉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說到這,姑娘流露出急切的神情,雖然隻是那麼一瞬間,但還是被林泉捕捉到了,此前他已暗地裡觀察,那姑娘不時就用眼角餘光注視這石頭,心中恍然有所悟,道:“姑娘的在此等候,莫不是為了此物。” “正是!”那姑娘答道。 林泉一愣,沒料到那姑娘回答得如此爽快,她果然說了實話,自己心中卻悶悶不樂的。 說話間,姑娘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石頭,剛剛觸及,那石頭裡突然竄出一股黑氣,向她手指侵襲而來,瞬間包裹了半隻手臂,大有向上蔓延之勢。她秀眉微皺,放開石頭,手中一股青氣陡然而生,將那團黑氣漸漸吞噬。 林泉見她麵色嚴肅,不似剛才。且見這石頭中的黑氣,便知這石頭恐是妖邪之物,恐怕那禁製和巨蛇,就是用來封印它的。而眼前這個女子,是修道之人無疑了。 “敢問姑娘可是修道之人,師從何門何派。”林泉問道。 姑娘道:“小女並無門派,不過前些年機緣巧合,得到高人指點,略通法術而已,沒什麼大本事。” 林泉見她言語敷衍,知她有所隱瞞,隻是既不願意說,又何苦強人所難,暫且放下此事不提。 此刻姑娘突然說道:“請問公子身體可有不適?” 林泉有些莫名其妙,道:“不曾。” 突然間他想起在山洞中被水流走,在岸邊醒來的出來的煩惡心境,便一一向她說明。 那姑娘麵露憂懼之色,道:“煩請公子伸手,小女替公子診上一脈,以保公子無虞。” 林泉道一聲“有勞姑娘了”,便伸出手臂。 那姑娘替他診了診脈,臉上有些猶疑。又輕輕握住他的手,道:“公子身體無妨,隻是旅途顛簸,受了些內傷,暫且深吸口氣,小女為公子治傷。” 他感覺一股清流通過手臂,在他身體裡流竄,頓時頓時輕鬆了許多。 片刻,他感覺身輕似燕,疼痛漸無,內傷竟全好了。當即拱手謝道:“多謝姑娘出手相救,道家法術當真妙不可言。” 隻是他卻不知,任憑道家法術如何精妙,卻也不能片刻之間治好內傷,至於那姑娘如何能有此神通,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女略盡綿薄之力,不必道謝”,那姑娘繼續說道:“但有一事懇請公子幫忙。” 林泉心想,你嘴風如此嚴密,不透露自己半點來歷,況且你已經如此神通廣大了,卻還有什麼事情是你一人不能辦的嗎?可嘴上卻說:“姑娘何出此言,林泉聽憑姑娘差遣!” 姑娘道:“請公子將此物送至太華山,天璣宮掌教洪武真人處,此事關係重大,萬望毋辭。” 林泉心中驚訝,太華山天璣宮掌教洪武真人,是天下正道的領袖人物,江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小小一塊石頭,如何能驚動這般大人物? “敢問姑娘此為何物,”他問道。 姑娘若有所思,過了片刻,才緩緩答道:“小女才疏學淺,不知此為何物。隻是其中黑氣隱現,恐是魔物,待今夜小女為它加一道封印,以免日後禍害人間。” 當夜酒至半酣,姑娘引林泉到內室歇下,拿著那古怪石頭徑自去了,想必是去加製封印。林泉悶悶不樂地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想連日來發生的事情,心中憂懼,朦朧中熬到第二日清晨。姑娘已製辦好盥洗用具,服侍更衣。 見她穿一件淡青色長衫,比昨日見她又俏脫清逸了幾分。床前,她手撐著腦袋,直直地盯著他看,輕笑道:“小女特來服侍公子更衣。” 林泉心驚肉跳,卻沒想這姑娘隨心隨性,似是一點不懂理解禮節。他雖不是名門大戶公子哥,也是汴州小康人家,自幼恪孔子之道,男女大防。他心中羞怯,麵紅耳赤,道:“姑娘不可如此,有違聖人之道。” 說完,又怕姑娘覺得自己酸腐,便道:“在下自幼養成習慣,更衣無需他人伺候,姑娘權且稍待。” 姑娘卻不言語,隻是掩麵竊笑。 好說歹說,終於把她送出門外,整理冠戴,梳洗完畢。出門來時,山中晨霧正濃,不遠處的亭臺樓閣,山花紅葉,都在雲霧裡半隱半現的。 吃過一碗蓮子粥和幾樣新穎甜點,那姑娘將昨日之物還給他,又將他送至苑外一處渡口。 解纜上船,林泉抱拳道:“承蒙姑娘款待,在下感激不盡,來日定將回拜,聊表相謝之意。” 姑娘道:“此處前去五裡水路,由風陵渡登岸,往南不出七裡,便是凈禪寺的所在了。還望公子一切小心,勿忘昨夜囑托,此石事關重大,千萬別落入妖邪手中,以免遺禍人間。” 林泉道:“在下定不辱命!” 說罷,雙方互相拜別,搖櫓欲行,林泉又轉頭拱手再拜,道:“在下冒昧,敢問姑娘芳名。” 姑娘莞爾一笑,柔聲道:“你我緣分未盡,終有再見之期。若那時再見,小女必定告知。這裡有一本記載一些粗淺五行法術的書籍,聊贈公子,望公子日後勤加練習,可保得公子無虞。” 林泉心想,道法秘術乃各門派不外傳的秘法,自己如何敢奪人所愛,推辭道:“如此厚禮,林泉如何敢受。” 姑娘似看透了他的心思,道:“公子放心收下便是,不過一些微末法術,於師門並無大礙。” 林泉聽她如此說,便放心收下了。當即拜別而去。 隻是林泉還不知道,他們的再見之日,竟然是在那樣驚心動魄的場麵之下。 遵循那神秘姑娘的指引,不到半日,便已到了凈禪寺。起初在林子裡,他看見寺廟方向有煙霧升起,他以為是臨近晌午,廟裡燒柴做飯的緣故。可是走得越近,那煙霧越見濃密,待走到樹林盡頭,才看見一束束火光沖天而起,濃煙滾滾遮蔽了半個天空。 不知寺院為何突然間起火,林泉心知不妙,朝寺廟飛奔而去。到得寺門前,隻見寺門洞開,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兒。房屋正猛烈地燃燒著,發出駭人的畢畢剝剝的聲響。 沖進廟門,眼前的一切讓林泉心魂具顫。屍體,小沙彌,武僧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路中間,有的傷痕累累,有的身首異處,鮮血淋漓,四處飛濺,顯然是經過了一場血戰。 林泉心知不妙,莫不是那河東四霸已經找上門來,不知方丈和母親是否安好。 他心中又是焦慮,又是悲痛,腳下更是一步沒停。如今我滿門已被屠殺殆盡,不僅什麼也做不了,卻又害了滿寺善良的僧侶,真是個喪門星,一點用處也沒用。他暗恨自己。 如今哪裡還顧得上自己的生死,倘或真的遇到那四個惡人,跟他們拚了便是。 這樣想時,忍不住淚流滿麵。不覺已經到了偏殿門口,但見門口屍體越來越多,想到這些人都因自己而死,不禁更加悲憤。 隻聽得殿內兵器乒乓作響,林泉進門一看,見慧覺和尚揮舞著一根八尺禪杖,金光大盛,虎虎生威,與那河東四煞激鬥正酣。 司馬晃手持一口大刀,自恃武功高強,與慧覺和尚爭鋒相對,刀峰所到之處,火花四濺。 那鬼麵書生隗槐本事並不高明,一身輕功卻使得極好,點穴功夫更是出神入化。但禪杖威勢十分猛烈,隻怕手一伸進去,頃刻就會被絞為肉泥。隗槐隻能在外圈遊移,趁方丈與司馬晃相持不下之際,伺機攻擊命門。 那王元霸和鄒虎卻是兩個二愣子,一個手掄長鞭,一個手持黑棍,武藝雖也不低,但隻管左劈右砍,對其餘兩人全然不管不顧。好幾次隗槐險些都被誤傷到,恨得他牙直癢癢,真想一筆戳死這兩個莽夫。 慧覺和尚凝神應對,卻也捉襟見肘,若不是四人心不合力不齊,此刻恐怕已經死於非命。 隻是那河東四煞並非等閑,方丈一口禪杖雖然威武,但也抵不住四個人輪番進攻,漸漸落於下風。若不是惠明和尚前日因林泉媽媽之病出門求醫去了,以他兩人的功力,與這四煞或可一鬥。 五人見拆招間,門口突然出現一個人影,那人正是林泉。 林泉雖無修為,但見闔寺上下因一己之故,死於非命,恨得咬牙切齒,又見媽媽躺在殿內的角落裡,生死未知,於是破口大罵道:“河東四鬼,枉殺無辜,牲畜不如,爺爺在此,若有本事,便來取我性命,你爺爺我皺一下眉頭,就不算是好漢。” 當即從地上撿起幾塊磚瓦,朝那四人擲去。 那王元霸一看心中見大喜,哈哈一笑道:“林家那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給爺爺我闖進來,你那一萬兩黃金的人頭,給爺爺拿來吧!。” 說罷腳底運力,猛甩長鞭,徑取林泉而去。 慧覺大駭,驚叫道:“不可!” 說罷,格擋開那司馬晃的大刀,手持禪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王元霸打去。 王元霸隻道是榮華富貴就在眼前,而方丈被三人圍攻脫不開身,那林泉又沒修為,取他人頭隻在旦夕之間,因此疏了防備,背後命門全露。 “嘭”的一聲悶響,他被慧覺一禪杖打在背上。那一禪杖不知力道如何巨大,但見那王元霸偌大的身體如飛沙走石般在空中轉了幾圈,重重打在墻上,而他的胸口,已然多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墻麵被血水染成了殷紅一片,眼見不活了。 而他自己萬萬沒料到,須臾之間便命喪於此,血肉迷糊的臉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驚懼表情,抽搐了幾下便氣絕身亡了。 慧覺和尚雖然在林泉危難之際,一擊擊殺了大惡人王元霸,但也把背後命門暴露給敵人,那司馬晃何其狡詐,當即使盡全力,一刀往慧覺和尚背後砍去。 慧覺和尚畢竟身經百戰,千鈞一發之際,勉力在空中轉了個身,但見地麵碎石亂飛,青石地麵硬生生被砸出一道大縫。躲過了致命一擊,腳下站立未穩,卻被司馬晃一個掃腿絆倒,接著當胸一掌,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慧覺和尚臉色大變,掙紮著退後幾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還能兀自站立。想必這一掌司馬晃已然使出全力,而那混元錘秦穹,卻被司馬晃一掌輕易打死,看來慧覺和尚的修為和他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慧覺站定,自己雖然受傷,看見被打死的王元霸,素來佛家以慈悲為懷,心中憐憫,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此刻火勢已經蔓延到偏殿。那鄒虎和隗槐見王元霸頃刻間死於非命,河東五霸幾日之內變成河東三霸,如何不驚,不禁退後兩步,互相望著,臉上具有驚恐之狀。 眼見方丈受傷,林泉心中悲憤,三步並做兩步,近前來,扶著搖搖欲墜的方丈,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林泉該死,方丈一念之仁,收留在下,在下卻害了全寺上下,林泉萬死莫贖。” 慧覺道:“老衲自是與小施主有緣,若能幫小施主度此劫難,乃老衲無上功德,且我佛慈悲,斬妖除魔,原是本分,小施主不必自責。” 見慧覺如此這般勸說,林泉心下稍寬。突然之間,卻“啊”的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原來不知為何,司馬晃趁著鄒虎不備,突施奇襲,斬了他一條臂膀下來。 “啊……啊……大哥為何如此?”鄒虎冷汗直冒,一邊後退,一邊大叫道。 眾人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具是大驚,慧覺道:“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施主不可再造殺孽。” 林泉聞聲望去,但見地上躺著一隻血淋淋的手臂,那鄒虎被隗槐攙扶著,麵色蒼白,難看至極,手捂左臂,斷口處鮮血汩汩流出。而司馬晃的刀上,一縷縷鮮血清晰可見。 隗槐臉上驚懼萬狀,一麵扶著鄒虎後退,一麵帶著顫巍巍聲音對司馬晃說道:“大哥,這是為何,我三人少年相交,闖蕩江湖,相約共圖榮華富貴,何以今日反目?” 原來隗槐誤以為那司馬晃貪圖錢財,想要霸占林泉的一萬兩黃金的賞金,欲殺掉兩人滅口。如今那老和尚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為懼,隻剩下自己與那鄒虎,是為威脅,如何不懼。 但見司馬晃拖著大刀,一步步緊逼,他深知自己與鄒虎二人聯手,也未必是那司馬晃的對手,況且鄒虎又斷了一臂。 隨即心生邪念,將受傷的鄒虎往司馬晃身前一扔,轉身道:“大哥心狠手辣,小弟佩服,今日權且離去,來日必請大哥暢飲一杯,以敘深情。” 說罷,仗著身法,一溜煙兒竄出窗戶,不見蹤影,隻可憐那鄒虎,又被司馬晃提刀砍到大腿,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鄒虎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往門口走去,嘴裡苦苦哀求:“大哥,大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請你大人大量,高抬貴手,饒了我吧。那黃金我不要了,全都給你,全都給你。” 林泉和方丈具是吃驚,麵有不忍之色。 慧覺強撐起重傷的身體,對司馬晃道:“老衲自知力不從心,隻是閣下殺業太重,老衲不才,欲請施主常留此地,以清業障。” 趁著這個空檔,那鄒虎也趁機溜走,不知去向。殿中隻留下三人。 林泉見司馬晃緩緩轉過身來,赤裸裸地盯著林泉,額上黑氣隱隱作現,臉上掛著邪魅的微笑,仿佛他在殺人嗜血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和快樂。 “咦”慧覺和尚看著司馬晃,心中似有疑惑,喃喃自語道:“多少年了,莫非又有邪靈出世?” 慧覺當即大喝一聲,道:“你是何方妖孽?” 那司馬晃仍然不語,臉上的笑更邪魅了,還帶著興奮的神色。 林泉驚慌失措,轉頭問慧覺道:“敢問方丈,該如何是好。” 慧覺低聲道:“如今不能力敵,此處佛堂墻上,有一暗閣,小施主且靠近老衲,一同前去。” 林泉聞言,悄悄靠近方丈。 方丈一手托起林泉,一手托起她娘親,縱身一躍,到墻腳處,腳下輕輕一踩,下麵石頭凹了進去。 林泉隱隱聽見機括之聲,霎時間墻麵轉動,他們來到一處暗閣之中,隻聽見外麵那個失去人性的司馬晃揮砍墻壁的聲音。 慧覺沉吟半晌,良久,神色嚴肅對林泉道:“據老衲所見,這司馬晃已被魔氣入體,失去心智,變得嗜血弒殺,老衲欲與它同歸於盡,隻是有些事情,還望小施主代為幫忙。” 林泉聞言大驚,囁嚅著說道:“方丈萬萬不可,今日權且離去,日後再徐徐圖之也不遲啊。” 方丈神色堅定,似有視死如歸之誌,他緩緩道:“小施主有所不知,此人魔障已深,若聽之任之,必禍害人間。況且,此處乃敝寺藏經之處,已無其它出路。待老衲拖住此人,小施主即可速速離去。”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隻金蟾和一本舊書,繼續對林泉說道:“老衲圓寂之後,還望施主將此二物送到崇吾山弘明寺,老衲師兄慧空處,小施主萬望勿辭。” 說罷,竟然要跪下磕頭,林泉如何能受此大禮,說道:“方丈萬萬不可,晚輩如何能受得起。” 當即去扶。可不論他怎麼使勁,竟似巋然不動。 慧覺說道:“煩請小施主應允老衲。” 林泉心知窮途末路,本欲不再掙紮,況且闔寺遭難,竟然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如何有顏麵逃之夭夭,而讓他人代為受難。 可轉念一想,自己血仇未報,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能任人宰割,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況且,道義在心,大丈夫忍辱負重,不爭一時意氣,韓信堅忍,甘受胯下之辱,陸遜隱忍,願受朋黨小人之氣,我若茍活下去,也許會受眾人唾罵,可畢竟一切都有希望了。 林泉長嘆一口氣道:“既如此,方丈所請,在下必不辱命。” 慧覺會心一笑,道:“好好,老衲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小施主允諾。” 林泉道:“方丈但說無妨。” 慧覺道:“此金蟾和書關係到我佛門一派隱秘,事關重大,老衲希望小施主好歹發個誓來。請小施主勿將此事告知他人,沒有主持師兄允許,不得翻看書中內容。” 林泉心中淒慘,心想我若是正人君子,不發誓也當恪守諾言;我若不是正人君子,發誓千百遍又有何用。 為了方丈寬心,林泉隻得發誓道:“林泉今日受慧覺方丈之托,送一隻金蟾和一卷書籍到弘明寺慧空方丈處,期間不得向外人提起,不得翻閱書籍。否則天誅地滅,永世不得為人。” 慧覺笑道:“好好,這下老衲放心了,小施主謙謙君子,必不食言。” 眼見火勢漸大,濃煙滾滾,形勢已是間不容發。要麼被大火燒死,濃煙嗆死,要麼隻有背水一戰。慧覺和尚手撚法訣,頓時全身金光大盛,那禪杖似乎有所感應,忽地飛來慧覺手中。慧覺大喝一聲,破墻而處,與司馬晃鬥在一處。 林泉背起媽媽,奪命飛奔而去。那司馬晃欲待要追,卻被慧覺攔住去路。鬥不十幾個回合,整座偏殿已經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慧覺身上已有幾處刀傷,他打定主意,用禪杖猛敲當中正柱。隨著一聲巨響,整個偏殿轟然倒塌,那兩個人的身影,隱沒在了火中。 不多時,從那堆廢墟中走出一個滿身是火的人。不知為何,大火包裹全身,他卻沒有一絲痛楚,他從半空中呼嘯而過,往林子裡去了。 林泉背著媽媽,一直飛奔到傍晚,直到累得一步也跑不動了才做罷。他把媽媽放在一棵大樹下,去溪邊鞠了一捧水給媽媽飲下。 心想大概已經跑出二三十裡路,應當暫時無礙。心中放鬆警惕,卻不能不掛念方丈的安危。心知慧覺和尚有死無生,可隱隱也希望他能鬥過那個司馬晃。 林葉蕭蕭落下,山鳥幽幽啼鳴。落日晚風下,山林黃綠駁雜,草木蕭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清爽的晚秋如溫柔的少女的懷抱,馨香充盈,柔軟細膩。雲霞熏染著昏黃的天色,給林泉朦朧的心境憑添一抹憂愁。 未來的路在哪裡,而自己又將飄零流落何方? 山野一片岑寂,林葉蕭颯中,一對幽幽的瞳孔在樹梢深處幽幽注視著他。 “娘”,林泉輕輕呼喚著媽媽,可在這一片銀色的月光下,她卻安詳地睡著了,一動不動的。 “娘”他又喚了一聲。 可是她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林泉心中鬱憤難平,仰天長嘯,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樹叢中,一隻來自幽夜的生靈如魑魅一般落在地上。驚起林中棲息的群群寒鴉,撲打翅膀乍飛而起,對著皎月悲啼。 他的身體籠罩在一片黑霧之中,渾身焦黑,血肉焦爛,身上的腐肉正在一粒一粒往下墜落,赤紅的瞳孔閃爍著詭譎的光芒。 林泉披頭散發,叢林的荊棘早已弄得他衣衫襤褸,渾身是傷。他終於無力地癱坐在樹根旁,雙目渙散。他看見那人高高揚起的彎刀如弦月一般,閃爍著淒清的寒光。 他感到自己的喉嚨一陣輕微的刺痛,一股淡淡的腥味兒從喉嚨蔓延到口中;他看到周圍黑暗的幽靈在吸食他的血液,啃噬他的身體,可他卻一動也不能動。 他想站起來,可腳卻隻輕微地抖動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殷紅的血液染紅了周圍的的每一寸土地,開出了同樣殷紅似血的往生花。 他的無盡的憎恨與幽怨,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他在苦苦掙紮,期待著有朝一日,再看一看這世間繁華。
第3章 滅亡(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