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所謂命運(1 / 1)

1972年,21歲的史鐵生,正麵臨著生命中最艱難的挑戰。   在友誼醫院的白色病房內,他度過了一年半的時間。   可長期的治療,卻沒能換來好的結果。   雖然他的生命得以延續,但下肢的癱瘓讓他不得不接受與輪椅為伴的命運。   這個殘酷的現實像一道深深的峽穀,將他與曾經的自己隔絕。   就連他的初戀女友,那個曾在校園裡與他共同憧憬未來的女孩,也在家庭壓力的陰影下,黯然離去。   她的離開,如同冬日裡的寒風,無情地吹散了他心中最後一絲溫暖。   家庭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因為他的病情,不單單父母的積蓄全部耗盡,還背負了沉重的外債。   深知這一情況的史佚生心中充滿了愧疚,他不願成為家庭的負擔。   畢竟,曾經的他,也有過一段輝煌的歲月。   作為清大附中的佼佼者,按照正常的軌跡,完全有機會上個不錯的大學,開啟一段光明的未來。   可是命運啊,總是如此無情,不僅破滅了他的理想,還摧毀了他的肉體。   出院後,史佚生的心中充滿了迷茫和絕望。   他渴望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最普通的職位,隻要能讓自食其力,不再成為家人的累贅,乾什麼他都願意。   如果能進一家正規單位最好,這樣就相當於有了一個“鐵飯碗”,退休之後還能領退休金。   但在那個年代,對於像他這樣身體殘疾的人來說,找到合適的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他的內心充滿了苦悶,精神危機隨之而來。   消極的念頭如同黑暗裡的幽靈,在他腦海中徘徊——生存還是毀滅?死亡是否意味著解脫?如果他不在了,家人會不會過得更好?   這些想法如同深夜中的迷霧,讓他無法看清前路,無法感受到周圍的溫暖和光明。   在那個不易言說的年代,史佚生的母親,一位堅韌不拔的女性,用盡一生氣力,硬生生將史佚生從深淵中拽了出來。   她知道兒子心中有著重返社會的渴望,於是毫不猶豫地成為了他堅定的後盾。   他的腳步在勞動局門前留下了無數次的足跡,每一次都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我這裡不負責這部分業務,您去隔壁問問。」   「您兒子的這種情況有些特殊,我需要跟領導匯報一下,您回去等消息吧。」   「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全尾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   ……   這些官僚式的回應從未動搖過她的決心,她的堅持如同冬日裡的美化,即使遭遇寒風,依然盛開不敗。   當時的史鐵生並沒有體會到母親的良苦用心,反而是困於自己的無力和憤怒,常常在家中掀起一陣陣風暴,將心中的不滿宣泄於一切能碰到的事物上。   她的母親,那個溫柔的靈魂,經常是這些壞情緒的承受者。   除了為兒子尋找工作,她還想著通過其他方式幫助兒子重建生活——她多麼想推著兒子的輪椅,帶他去各處轉轉,帶他去北海看看花。大自然多麼美好,也許逛一逛,兒子鐵生便會振作起來,至少不會再將自己封閉在小小的世界裡鬱鬱寡歡,母親大概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的。   然而,母親出遊的想法對當時脆弱敏感的史佚生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主意——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副癱瘓在輪椅上的無能模樣,因此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母親的提議。   “不去也好,今天這天氣也不太適合出去。”   麵對史佚生的拒絕,母親沒有抱怨過,反而勸慰他。   隻有在轉過身的時候,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失望。   直到有一天,忍無可忍的妹妹史嵐,向他揭露了一個沉重的真相,“哥,你根本不知道,媽媽的肝病已經非常嚴重了,常常折磨得她一晚上睡不著。”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擊中了史佚生的心。   史鐵生這才知道母親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而最大的痛苦還不是來自肝病,而是來自他這個兒子。   在母親的堅持和妹妹的話語中,他終於答應母親去一次北海。   但命運的殘酷再次降臨,他們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實現,母親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母親去世後,史佚生開始頻繁地造訪北海,那裡的每一朵花,每一片樹葉,似乎都在訴說著母親的故事。   1981年的秋天,他坐在輪椅上,由妹妹史嵐推著,來到了那片花海。   在那裡,他感受到了母親未曾說出口的願望——她隻希望他能夠好好地活下去。   「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   這些句子不僅是對北海之美的贊頌,也是對母親愛的領悟。   史佚生明白,母親的愛如同那些花朵一樣,永遠盛開在他的心中。   他決心勇敢地活下去,因為他知道,母親的愛從未離開過他,也從未離開過這個世界。   他的筆下流淌出的不僅是墨水,還有母親給予他的生命之光。   當然,以上都是王澍原來世界的事了,隨著他的到來,這個時代的史佚生,命運稍微有了一丟丟變化。   首先,在王澍的慷慨解囊下,外債是沒有了。   工作的事情嘛,和史佚生的初戀一樣,都沒能解決。   但有他和王溯的介入,史佚生的精神狀況一直保持的還算不錯。   大概是這樣的情況——   在一個慵懶的午後,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安靜的街道上。   王澍和王溯,兩個翹了課的少年,輕快地跑向史佚生的家。   他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裡回響,帶著一絲不羈與自由。   到達史佚生家的門前,兩人停下了腳步。   門是虛掩著的,說明家裡隻有史佚生。   有其他人的情況,史家的門總是敞開的。   於是兩人習慣性地推門而入,就像進自己家一樣——來的次數過於多了,敲門早成了多餘的禮節。   推開門,一股清香的氣息迎麵而來。   掃視一圈,很容易就發現了史佚生的身影。   如往常一樣,坐在輪椅上的他,目光呆滯,仿佛靈魂被抽走了一樣。   王溯見狀,徑直走到史佚生身邊,“啪”的一聲,將手中兩瓶汽水,重重地放在一旁的桌上,打破了房間裡的寂靜。   他大聲說道:“老史,這才幾天沒見,你不會又悶出病了吧?看你這樣子,比窗外那樹上的烏鴉還要愁眉苦臉的。來,給你帶了點解藥。”   史佚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回現實,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又被茫然所取代。   他有些無力地問:“你們怎麼來了?這個時間,你們不應該在上課嗎?”   王溯似乎對這個問題不以為意,但跟在身後的王澍卻微微一怔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於是迅速地轉移話題,說:“對了,上次你答應了的,會嘗試寫點東西,有什麼成果沒?”   “就是,咱們倆今天來是特地檢查你作業的。”王溯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地打開一瓶汽水,大口地喝了起來。   史佚生的臉上露出了窘迫的神色,他轉過頭,避開了兩人的目光,聲音裡帶有一絲心虛:“我都這樣了,寫什麼啊……”   王溯聽了,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語氣也跟著嚴肅起來:“我知道你現在心裡苦,但你得知道,生活就是這樣,不會一直對你說‘請’和‘謝謝’。你得自己站起來——哪怕是坐著也要向前沖。你有頭腦,有才華,別讓這些東西浪費在自怨自艾上。”   史佚生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低沉,充滿了無奈,“我知道,但是……”   “但是個屁啊,‘但是’能解決什麼問題?你得行動起來,老史。寫作啊,你之前不答應得好好的嗎?作為爺們不能說話不算數吧?”聽到史佚生的話,王溯就氣不打一處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就在這時,觀察力敏銳的王澍注意到了史佚生書桌上夾在一堆書裡的稿紙。   他趁著兩人對話之際,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稿紙抽了出來。   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像是史佚生心中的秘密,等待著被發現。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人們常常這樣說,勸人或自慰。但過去的事情如果真能過去,不留影響於今天,人們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的勸人或自慰。不是麼?這樣說的時候,一定是為了一件事的波濤又在浸痛尚未結巴的傷口……」   “誒!你等等!”注意到王澍動作的史佚生下意識地想要搶過稿紙,沒想到王澍動作更快,直接背過身,留了個後腦勺給他。   “這不寫了的嘛……嗯,還可以啊……”王澍一邊看,一邊點評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驚喜和贊賞。   “我看看。”王溯也湊了過來,頭靠得很近,直接架到了王澍的肩膀上。   搶奪無果的史佚生鬆開了王澍的衣服,雙手捂住了臉,聲音裡透露出一絲無奈和羞澀:“我還沒寫完呢……”   “沒事,我們正好給你參謀參謀。”   王澍動都沒動一下,隻是專心地看自己手上的稿紙。   內容很熟悉,史佚生的作品,他前世都看過。   這篇,大概就是《愛情的命運》的初稿。   原文的大致內容,王澍記得很清楚——   「故事發生在六十年代,愛情,顯得格外脆弱,卻也異常耀眼。   有人質疑這段愛情的真實性,將其視為一場利用與背叛,然而,“我”更願意相信其中的真誠,盡管他在那段風雲變幻的歲月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出生於高乾家庭,而小秀兒,是“我”家保姆的女兒。   原本不在同一條線上的兩個人,卻如青梅竹馬般一塊長大。   政治風暴襲來,父親失蹤,母親生病,剎那間,“我”嘗遍世間的冷暖,社會的冷漠與周圍隱隱的排斥,讓“我”陷入了迷茫與恐懼。   在這最低穀的時刻,小秀兒伸出了援手,她的信念堅定,相信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於是,她成了“我”母親的守護者,成了“我”生活的支柱。小秀兒的笑容如春風般溫暖,“我”的心靈因她的歌聲和活力而重獲光明。我們一起憧憬未來,討論理想,感受愛情的力量。我們的誓言不僅浪漫,還帶著革命的熱血。我們一同前往邊疆,卻注定不能相伴。   三年的分離,書信成了愛情的橋梁。小秀兒依舊是那個純真、坦率的女孩,而“我”,卻背叛了她的信任,走了後門進入大學。秀兒感受到了時代的變遷和人心的不定,她對命運的疑惑深刻而真實。   “我”們的距離,似乎與“我”們的境遇成正比,失勢時拉近,得勢時疏遠。   經歷了連番的打擊後,小秀兒最終選擇嫁給了一個比她年長十五歲的人。   她留下的最後一封信,沒有地址,隻有滿載深情的告別:“我心底裡隻愛你一人,但請你忘記我……”   她的信念寄托給了命運,不是因為對神明的發現,而是因為在數學的慰藉中,她領悟到了有限與無限的關係——無論多大的有限,在無限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人的認識永遠局限於有限,而世界的矛盾和規律卻是無限的。   她就這樣從“我”的世界中徹底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未能伸出援手;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她曾經的笑容變成了苦澀,她的歌聲和活力都已消失。   小秀兒,不再是那個曾經的小秀兒了。   而“我”,或許也早已不是曾經的“我”了。」   在原來的時空中,史佚生應該是1978年的4月完成的這篇小說,畢竟故事裡好多事情,當時還沒發生呢。   所以正如史佚生所說,故事就隻寫了個開頭,但就像史佚生自己的人生旅程一樣,才剛剛開始。   屋內,王澍和王溯兩人專心審視著稿紙上的文字,一旁的史佚生很是緊張,一時間,氣氛略有些凝重。   率先看完的王澍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帶著真誠的贊賞,“誒,老史,可以啊。這主人公和小秀兒的情節,挺有意思的。”   史佚生的手從臉上緩緩移開,眼神中閃過一絲期待,他問道:“真的嗎?”   王澍點了點頭,肯定道:“確實不錯。一會兒命運,一會兒理想,還雜夾著點青澀的愛情,嘖……”   王溯接過話:“我看啊,老史多半是把自己的經歷融入進來了。但你們看啊,這命運和理想的事兒,有時候是不是跟打麻將似的?你摸著一張好牌,正想胡,結果一轉眼,風吹來了一陣子,好牌變成了爛牌。就跟生活一樣,不可預料。”   聽到王溯的話,王澍眉頭一皺,發覺事情有些不對:“打麻將?你什麼時候喜歡上這手了,說,什麼時候打的,打了幾次,和誰一起,有沒有賭錢?”   “我沒打……就看別人玩過幾把。”麵對王澍的質問,王溯略顯心虛,像是當賊被捉住了一樣,“真的,而且我這不就打一比方嗎?”   王澍鬆了口氣,他知道王溯不會騙他:“行吧,我相信你。”   史佚生對打麻將這事不怎麼關心,當時盡管存在一些限製,但仍然是許多人社交和娛樂的一部分,當下的他,更在意的是兩人對他稿子的看法:“真的寫的還行?”   “自信點,老史。你寫的真挺好的,小樹枝兒眼光不錯兒,居然一眼就看出你是這方麵的料。”王溯拍了拍史佚生的肩膀,鼓勵道,然後感受到王澍略有些不善的目光,又將話題重新拉回到故事本身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人物塑造來說吧,小秀兒這角色,挺有意思,一會兒天真爛漫,一會又有點小心機。這主人公呢,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家夥。家裡都那樣了,還想著怎麼和小秀兒談個戀愛。最搞笑的是這兩人居然琢磨著怎麼把愛情和革命結合起來,想得美呢!老史,後麵你準備怎麼寫,不會就這麼讓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史佚生搖了搖頭:“那肯定不會,但具體的情節,我還沒想好,最近沒什麼靈感。”   “你整天在這屋子裡憋著,當然不行。走,今天外麵陽光正好,咱們出去轉轉!”王澍將稿子重新放回書桌上,說道。   史佚生略有些猶豫:“算了吧……”   對於出門,他總歸是有些抗拒的。   “別啊。”聽到史佚生拒絕,旁邊的王溯不樂意了。   “甭聽他的。”王澍全然不將史佚生的反對當回事,拿過王溯手裡的汽水,連同書桌上沒打開的那瓶一起塞到了史佚生的懷裡,“抄家夥!”   “好咧!”王溯立刻心領神會,兩個人一人一邊,直接扛著輪椅——連同坐在上麵的史佚生一起,徑直往屋外走。   猛然間被舉高的史佚生有些措手不及,連忙高深疾呼,“快放我下來!”   “這可由不得您!”兩人理都不理,齊齊壞笑道,“你可坐穩了,摔下來咱們可不負責啊!”   就這樣,三人一起出了門。   後來史佚生回想起這段時光,隻覺得王澍和王溯的出現,就像是一陣及時的春風,吹散了他心中陰霾,讓他重新看到了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