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史佚生(1 / 1)

會客室就在不遠處,王溯他們宿舍的二樓就設有一間,別說,整得還挺雅致。   三人沒走多久,便到了目的地。   警務員鄭大昌將兩人引入房間後,便不由分說地轉身下樓,將王澍之前寄存在宿舍門口的行李提了上來。   好在東西不算多,一個箱子和一個包,隻需跑一趟,否則真叫王澍難為情。   鄭大昌小心翼翼地將行李放在門邊靠墻的位置,然後輕輕退出房間,帶上了門,為兩人留下私密的空間,自己則在門外靜靜守候。   王澍不太放心,打開門一看,鄭大昌就這麼在門外直挺挺地站著,如鬆柏一樣。   實在是有些不知怎麼講,最終王澍從房間裡拿出一張凳子,想讓鄭大昌休息休息。   但鄭大昌最先並不同意,堅決要站著,最終是在王澍和王溯兩人的強勢威逼下,硬是給按在了凳子上。   即便如此,他的坐姿依舊規矩嚴謹:挺胸收腹、雙腿並攏,手掌自然地放在大腿上,背部筆直,彰顯著軍人的堅毅與端莊。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房間裡的王溯。   回到屋內,見隻剩下自己和王澍兩人,便一頭栽進椅子中,慵懶地伸展著身體,甚至還想把腳擱在桌子上。   王澍對此顯然很不滿,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他的大腿上,這才讓他稍微收斂了些。   “你說你,當了大半年兵了吧,怎麼感覺你啥變化沒有呢?沒一點正形。”王澍無奈地搖了搖頭。   “咋,我就這德性,不行啊?”王溯不以為意地反問,一副無賴的模樣。   “行行行……”王澍對王溯這副態度也隻能無奈地接受。   “誒,對了,你怎麼突然就過來了,連個招呼都不打?”癱坐的王溯好奇地問道。   “這不畢業了嗎?來看看你唄,驚喜不?”王澍嘴角帶著一抹調皮的笑容。   “驚是驚了,可就是沒見著喜。而且畢業不都六月份嘛,這都快十月了,一點誠意都沒有。”王溯的語氣中略微帶著一絲責怪。   “我也想提前來的,隻不過出了點事,耽擱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王澍的聲音略顯沉重。   “什麼事?怎麼了?”王溯關切地追問道。   “沒什麼,就一朋友,史佚生,你見過的,他母親前段時間去世了。精神狀態不太好,就多陪了他一段時間……”王澍的話語中透露出深深地惋惜。   “哦,這樣啊……”聽到這,王溯的表情也略顯凝重。   原本他還想著把鞋脫了,將臭腳丫伸到王澍身上的,這時又重新將雙腳縮回了鞋內,屋內頓時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對史佚生這個人,王溯最初並不怎麼放在眼裡,兩人之間能扯上聯係,完全是因為王澍。   有段時間,王澍天天一放學就不見蹤影,哪裡都找不著,不知道乾什麼去了。   對好友的異常情況,王溯有些不放心,有次就悄摸摸地跟著他,一路跟到了友誼醫院,才有了後來的事。   雖然王溯這人失常表現得輕浮不羈,言辭尖酸,但他的內心善良,對朋友沒的說。王澍至今仍能清晰回憶起他勸慰史佚生說的那番話——   「老史啊,人生就像一本書,你現在隻不過是翻到了一章比較艱難的頁碼。但別忘了,每一章都有它的意義,都是通往下一章的橋梁。你得繼續往前翻,看看後麵的故事怎麼展開。生活把你按在地上,你就得像彈簧一樣,越壓越有力,彈得越高。記住了,別讓那些糟心事兒奪走了你的幽默感,那才是咱們最寶貴的財富呢!」   那時候的史佚生,正處於人生低穀,狀態遠非理想。   72年1月5日住進友誼醫院,在醫院呆了一年多,病情卻沒出現大的好轉,最終還是因為下肢癱瘓開始使用輪椅。   王溯知道這回事,是前世網上看過相關的資料,於是決定去醫院碰碰運氣,想提前見見這位大作家。   現在想起來,實在是有些過於莽撞了。   王澍對史佚生的情感是較為復雜的,不像對王溯,就是單純地喜愛再加一丟丟的崇拜。   當然,那一丟丟的崇拜,在這幾年的相處中,早就不知道扔哪去了,現在剩下的,就是好朋友之間純粹的友誼。   而史佚生,不一樣。   在王澍讀初一的時候,課本上有一篇他的作品,但那個時候的王澍並不感興趣,甚至都沒怎麼關注過作者是誰。   相比於王溯色彩斑斕、精彩紛呈的小說世界,《秋天的懷念》這種散文,很難勾起少年的興趣。   沒什麼共鳴嘛,王澍和自己母親關係是挺親近,但作為留守兒童,一年攏共見不著幾次麵。   對於死亡,尚且年幼的王澍隻有一種模糊的認識。   他第一次經歷親人離世,是他的太爺爺。   但當時的王澍實在是太小了,根本沒什麼印象,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長大後,他甚至都忘記了長什麼樣子,這讓他十分愧疚。特別是在聽到其他人提起太爺爺的種種往事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據父母所說,太爺爺曾經非常疼愛他,他是那一輩孩子中最受寵的一個。   每當他回想起這些,內心總是會湧現出一絲絲難以言說的情感波動,是愧疚嗎?還是其他?分不清。   所以後來,每每聽到旁人說起關於太爺爺的事情,王澍心裡都會不自覺地滋生出一絲絲的內疚。   再經歷親人的去世,就是初三了,至今回想起來,王澍都印象深刻。   明明和學習《秋天的懷念》那篇文章隻隔了兩年的時間,但這一次,他對死亡,逐漸有了一些感悟。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按照幾家人原本的計劃,是都準備在外地的。   爺爺奶奶在姑姑家,外婆在舅舅家,而外公則等待著王澍放寒假,然後一同前往。   隻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等王澍放假,外婆就鬧著要回老家,堂哥為此還和她大吵了一架。   最終,外公外婆留在了老家,王澍孤身一人前往滬城,與父母相聚。   盡管是租的房子,麵積很小,但很溫馨。   舅舅家也在附近,離得不遠,不超過500米。   去姑姑家則要費點事,得坐公交,直達,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到了終點站,下車還要再走個一公裡,中間過一個紅綠燈。   不過遠歸遠,但大家都在一座城市之內,提不上傷感。   按原定的計劃,父母是打算初二的時候再帶著王澍過去拜訪,大家一起吃頓團圓飯。   隻是在臘月二十六的深夜,一通從老家撥來的電話,打亂了一切。   王澍的母親是在睡夢中接到電話的,最開始還有些迷糊,然後突然怪笑了一聲,緊接著淚水不由自主地從她臉上滑落。   被電話鈴聲吵醒的王澍和父親都還躺著,原先誰沒當回事,翻個身準備繼續睡,聽著旁邊母親的動靜不太對,猛然驚醒,望向母親。   父親摟過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問怎麼了,半天都不見回應。   王澍在一旁也緊張得不行,過了好久,母親才側過頭,嘴裡呢喃著:“我沒有媽媽了……”   王澍至今都記得母親說這話時的腔調,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聽著就令人心碎的聲音。   聽到母親的話,父親沒有猶豫,麻利地從床上起來,囑咐王澍照顧好母親,然後便匆匆出門,前往舅舅家,商議回家的事宜。   幸運的是,舅舅前不久剛買了輛二手捷達,雖然簡陋了些,暖氣都沒有,卻在那個時候派上了大用場。   於是乎,兩家六口人,略顯擁擠地團在車內,穿過夜色,向老家駛去。   因為是半夜,再加上外婆去世的消息,大家的精神都稱不上好。   好在有父親、舅舅、堂哥三個人換著開,才在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趕回了老家。   說起來,也幸虧是半夜,沒遇上交警,不然他們一行,非得被攔下,判個超載。   但當時確實是事出有因,都沒多想,所以就沒顧得上。   再次見到外婆的時候,她躺在一張草席上,身上蓋著白布,沒有絲毫動靜。   剛趕到家的一行人都很沉默,隻是輪流上前掀開布看了一眼。   外公已經找人替外婆收拾過了,換上了壽衣,表情隻是略有些僵硬,但並不嚇人。   隻是王澍知道,他的外婆,再也醒不來了,就如同母親說的,他再沒有外婆了……   在鎮上讀書的時候,王澍基本上每周都會找一天來外公家,徒步走上兩公裡,看望外公外婆。   說是看望,其實是小孩貪嘴。   每次過來,外婆都會給他燒很多好吃的,臨走的時候,還會塞給他零花錢。   這樣的日子再不會有了……   就連一向對親人比較淡漠的堂哥,私下都說,他最後悔的事,就是在外婆回家前還和她吵了一架,還勸王澍不要學他,對自己的奶奶好點,免得和他一樣……   葬禮持續了好幾天,光是請和尚念經就有三天,大人們幾乎沒怎麼合過眼,為外婆守靈,王澍這些小孩熬不住的,可以去房間裡休息。   呆在房間的王澍其實也沒真的睡著,還偷偷寫了首詩,紀念外婆,但寫得實在稱不上好,就沒和家裡人說過。   時至今日,王澍依舊能清晰地回憶起那首詩的內容:   「在記憶的田野上,   外婆的笑容如陽光般溫暖,   她的話語,是風中最柔和的歌唱。   她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   是家的燈塔,永遠閃亮,   指引著歸途,溫暖著心房。   每周的相聚,短暫而充實,   外婆的擁抱,溫暖又舒服,   她的關懷,比世間任何美味更加誘人。   如今,廚房空了,燈塔熄了,   她的笑容,隻能在夢境中尋覓,   她的話語,隻能在回憶裡聆聽。   但她給的愛,如同種子,   在我心中生根發芽,   成為我前行的力量,永不凋謝。   外婆,您的愛是我永恒的懷念,   如同星辰,照亮我每一個夜晚,   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   寫得確實是稚嫩了些,但確確實實是情真意切,最起碼當時把自己感動哭了好幾次。   在本子上寫寫劃劃,弄皺了好幾張紙呢。   隻是,和那些大作家寫的,要差得遠了。   再次讀到史佚生的書,是在大學的圖書館,有段時間特別苦悶,在別人的推薦下,翻開了《我與地壇》這本書。   毫不誇張的說,王澍當時整個人都被震撼了。   靈魂像是受到了拷問,隨著史佚生一起,在那段苦痛的歲月中掙紮、崩潰,然後,被救贖。   隨著對史佚生越發深入地了解,就越容易被他那不屈不撓的精神所感染。   所以這一世,有了機會,王澍挺想幫幫他的,哪怕隻能讓他那段苦痛的歲月多一丟丟的慰藉,他也想去做。   這不是出於什麼聖母心的考量,他對自己的認知一直很清醒,他不是英雄,他救不了所有人,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能做的還是想去做。   隻不過想去做,和真的去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實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   王澍不是沒有想過更早一些找到史佚生,讓他能夠以一個健全人的身體,自由地行走奔跑。   但他隻能想,沒辦法去做。   史佚生從未在任何地方提到他雙腿癱瘓的具體原因,至少就王澍所了解的資料來看,是這樣。   隻知道他在三秦插隊時,和一個老漢負責看管牛棚,病根似乎就在這開始埋下的。   但王澍能怎麼做,阻止他去嗎?   不行的。   69年,王澍不過是個8歲的孩子,說出來的話,有誰會信呢?   況且,那是時代的號召,那麼多從燕京觸發的知識青年,王澍要怎麼找到他?   從清大附中入手或許可以,但那個時候史佚生都畢業兩年了,真的不好找,除非——找陳滿福幫忙。   最終,王澍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隻是將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零花錢,給史佚生充當了部分的醫藥費,當然,這是偷偷進行的。   不過沒瞞多久,就讓史佚生的母親知道了。   她很詫異,一個小孩子能掏出這麼多錢——王澍的零花錢還是挺多的,陳滿福會給,李海林會給,就連陳軍和陳楠棲都會給他一些,但他自己沒什麼花錢的地方,就一直攢著,日積月累,數量還是很客觀的——再仔細詢問了情況之後,才接受了王澍的“捐贈”,並承諾以後一定會還……   當然,史母還是替王澍保守了秘密,沒告訴史佚生,免得王澍去看望他的時候,他鬧別扭。   剛入院的史佚生,還是有些難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