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過去多久,他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忘記,在那個莫名其妙的一天,和一隻莫名其妙的猴子蹲在路口,迎麵的大風攜著沙礫打在臉上,沙礫飛進嘴裡那種沙沙的感覺,盡管如此,他的嘴巴仍然開開合合,並沒有因此閉上。 他的出現沒有任何征兆,事實上,這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征兆。他像是,當風吹過水麵自然泛起的波紋一樣,仿佛他的出現隻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必然的結果,雖然我們都不知道誰是風誰是水麵,就像他不知道也不會明白為什麼自己被比作波紋一樣。總之,他確確實實站在這裡,一副小少年模樣。短而粗的黑發直直指天,眉毛野蠻的紮在眼睛上麵,一對眼睛不大也不小,裡麵分別嵌著一枚不黑也不淺的瞳仁,和大多數印象裡的人一樣。即使嘴巴緊繃成一條直線,你也不能說明他是個不善言辭又或者健談的人,因為此時他並沒有人可以說話,也沒有人能和他說些什麼。而身上套著的格子襯衫格子長褲以及印著黑色方格的帆布鞋,整個人如格子堆砌而成。 他就一直站在這裡,站在他出現的地方,直到一隻毛茸茸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低頭看,黑色的指甲上覆著棕黃的絨毛,這不像人的手,他扭過頭,身子跟著頭扭過去,事實上,手的主人的確不是人,是一隻猴子,嚴謹的來說,是一隻直立在木樁上並且手搭在他肩膀上的獼猴。原來是一隻猴子,他這樣想,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猴子和他一樣,出現在這裡像風吹過水麵的波紋,沒什麼特別的,他就要扭過身去。 “喂娃兒,聽我講” 有聲音了,一道有點尖細又有點厚重的聲音,這聲音聽著像沖著他,但不論是不是沖著他,他都想找找聲音的主人——這是他“成為”波紋以來聽到的第一道聲音。他暫停了扭身的動作,選擇左右扭頭,沒有任何人,隻有一隻猴子,在他的麵前,一隻正正常常普普通通長著黑色指甲灰黃絨毛的獼猴,它仍然直立在木樁上,那隻搭過他肩膀的手已經收回去,兩隻手掌,應該說是猴掌,彼此搓來搓去。 “是我,娃兒,是我在叫你嘞,這兒隻你我兩個”,猴子張嘴了,吐出來一串人話。 他不知道為什麼,猴子說人話好像應該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他一下子就接受了,仿佛猴子都會說話,說起話來就應該是這樣尖細又厚重,刺耳又和諧的聲音。他邁開腳,圍著猴子繞了半圈,蹲下身,看到猴子紫紅的屁股窩在一片灰黃絨毛之中,他終於確定,這是一隻確確實實徹徹底底的猴子,一隻能見到的猴子之中普通的一員,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他自顧自的點點頭,又繞了半圈回到原來的位置,看著猴子。 猴子被他的行為搞的不知所以,看他蹲下來接近他的屁股,才仿佛醒悟,卻也僵著沒動,直到他轉至原位,才終於跳起來捂住自己的屁股,一張猴臉呲牙咧嘴欲言又止,終於憋出來幾個字, “娃兒你莫笑,等哈子老哥就整件褂子,遮個嚴實” 語罷,他和它都忍不住繃著嘴笑起來,牙齒從嘴縫之間隱約透露出來,後來乾脆都敞在空氣中,猴牙人牙,都沒有蛀牙,都是好牙。 然後猴子便想撈著他坐在樁子上,樁子小,坐不下兩人,他隻好蹲著,它也隻好一並蹲著。蹲著才發現,他們蹲著的地方是個路口,剛才的樁子正是路正正的中心,而這路口也並非隻有他和它,不同顏色的褲子衣裙飛過去,稱得上人來人往了,但是這人來人往,卻也像是“出現”的,跟他和它一樣,都是水上被風掀起的波紋。大風裹著沙礫打過來,人臉生疼,猴臉也生疼。他們就在這人猴都疼的大風裡,開始交談。人先發話, “猴子,你叫什麼?” 猴子呆了, “你這娃兒,講啥子瘋話,老哥我何時叫了” 話剛落下來,又恍然大悟似的拍打自己的猴頭, “嗨呀我糊塗喲,老哥姓唐名生,娃兒叫我老唐嘛,此叫非彼叫啊” 這玩笑有點冷,猴子自己乾笑兩聲,然而也並沒有緩解這冷笑話帶來的尷尬。他聽完卻久久沉默。按照腦海之中人世間的默認規則,一方介紹完,另一方也該緊緊跟隨,並非他不想說,隻是當他從腦海中調動自我介紹的內容之時,得到的卻是全然的空白。唐生見他眉頭微鎖久久不語,便靠過來,猴頭毛茸茸的,陽光下是一片金色, “娃兒,該不是忘卻自己姓甚名誰了?老唐我一路走來,也遇到過好些這般忘卻自己姓名之人,想不起,便不想罷”。說完又自己瞇著眼嘀咕“既想不起,再想又能如何呢…想不起,想不起…又不算啥子錯處……” 他這才終於抬起頭,卻隻是盯著唐生不說話,唐生有些發窘,便開口“娃兒,娃兒,你聽我個講。你老哥也算是讀過幾本書,肚裡有點墨水,你我有些緣分,若你實在想要個稱呼,便叫你,吾空,啷個樣?”他眉毛一擰,這名字似乎更適合眼前的猴子,但又覺得這名字本來就該他叫,便點點頭, “謝謝老…唐生哥,叫我吾空就是”。 吾空張了嘴,又說, “我是吾空” 吾空嘴還沒閉上,還說, “我,吾空” 唐生愣住,沒等它自己再次“頓悟”地拍打猴頭,吾空就站起來, “重要的事情,應該說三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唐生覺得很好笑,至少比他的“此叫非彼叫”好笑,於是笑起來。吾空也笑起來,因為這至少能夠說明,他那空白中還有一些東西,在被需要的時候會自己跳出來,於是他也笑起來。 唐生和吾空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裡聊了些什麼,他們自己回想時也是完全的茫然。隻記得當太陽要落山了,陽光不再使唐生頭頂的絨毛照的金黃,他們知道,太陽即將下山了。 “娃兒,你哈哈兒啷個怎個走?”唐生發問。盡管吾空已經有了名字,但它還是習慣叫他老弟。 “唐生哥要怎麼走?”吾空把問題拋了回去。 唐生扭過臉對著太陽落下的方向,“向西嘛,西邊或許有我要哩”,沉頓了一會兒,又補充“我跟東邊來過了,雖不是最東邊,但是,我想向西了。” 夕陽透過唐生的眼睛,照的它們晶亮亮的。吾空看得出唐生有點悲傷,換句話說,此刻的唐生一定很難笑出來,但它還是咧了咧嘴,向吾空無聲的發問:你呢? “我啊,我…你知道的,我什麼都不記得,即使有什麼還記得我,現在的我也是無處可去。” 吾空好像也有點惆悵了,他選擇閉上眼睛。落日的光輝是閉上眼也阻擋不住的,黑暗中隱約有火光在下沉。 “唐生哥,天色不早了。你上路吧,我想自己生活試試...有緣的話,我們會再見的。”吾空沒把眼睛睜開,他雖然做出了選擇,但卻一時無法麵對。他剛剛說過,他無處可去...唐生是有路要走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一點他們不一樣。他有點羨慕唐生了。 “娃兒,你聽我講,你說哩‘試試’就是你的路,你做的選擇,你現在腳下實實在在踩著的,就是你的路…娃兒,路是沒有高低貴賤的,你曉得嗎?”唐生又站到了木樁上,把自己覆著灰黃絨毛長著黑色指甲的手又一次搭在吾空肩上,隻是這次傾斜了身子,加實了手在肩上的份量。 吾空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白,但這已經不再重要,那點惆悵已經消失了,他要去“走他的路”了,於是他說,“唐生哥,謝謝你,我想去‘試試’,我們會再見的…” 唐生有點怔了,此刻的它,作為一隻猴子,盡管是一隻能夠發出尖細又厚重,刺耳又和諧的聲音的猴子,但它隻能承認這樣的事實:他仍然是一隻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猴子。但是作為一隻猴子的它,好像有點理解吾空了,就像吾空有點理解它一樣,它感覺有點快樂升起來了,又有點惆悵升起來了,這點快樂和那點惆悵混在一起,織成一團煙霧升向天空,很快化成一片虛無,也許也隻是看不見了。走過半生,唐生自認自己沒幾件可以提前預料的事情,但它現在能夠確認的是,他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唐生從木樁上跳下來,此時太陽已經落在地平線上,天色漸沉。唐生和吾空要告別了,唐生看著吾空,吾空也看著唐生。 “再見”,吾空說。 “再見”,唐生說。 然後他們便踏上了各自的路。盡管他們走著相反的方向,但我們都知道,他們不會分開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