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金家莊平靜出奇,沒有往日弟子們外出練功的聲勢,也無婦女做事的喧囂,所有的人都圍聚在金家院子外等待。 灰黑的屋瓦斑駁陸離,仿佛是剛經歷過一場大雨,簷下金翎抱著金杼,金杼扶著母親。 “陸大夫,我丈夫……” 話未說完,一布衣老者攜著藥箱走出房門開口道。 “金夫人放心,金門主隻是多年內傷堆積,再加上前日心中鬱結,又逢夫人您誕下千金而太過激動,沒有大礙。” 金夫人剛舒下一口氣,陸大夫又捋著胡須,皺著眉頭說道:“但金門主心境有損,身體實在是恢復得慢,近來還是不能再急躁、勞累。” “那是自然,有勞陸大夫了。”金夫人客客氣氣地將大夫送出家門。 剛送出門去,金夫人又咬著慘白無血色的嘴唇將門外弟子眾人吩咐好。 “昇兒,你帶著孩子們先回吧,你們師傅這兒不用擔心。”眾人聞言退散。 金翎卻是獨自進到了屋,沒想到父親躺在炕上並未休息,而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墻上的大弓,眼睛清明,眼神渾濁。 金翎順著父親眼神看向墻上的那張弓,她出奇地入迷,雙手竟不住地取下弓來,在父親又出現的怪異眼神下,金翎試圖拉開那張弓。 弓弦顫動,金三朝眼神恢復清明。 可金翎終究是氣力不足,急忙內力催生,逼得血珠滲出,弓弦止動。 金翎甚至都不敢轉頭去看父親的眼睛,她強迫自己硬撐著力竭身體,將弓歸於原位。 從這日起,金翎再沒爬上莊前的大槐樹,她匆匆地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 大姐金杼是在爹娘剛成家時生的,取名金杼,自然是爹取的,他是想能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像織布梭子一板一眼,認認真真。 自己是在爹最為得意的時候出生的,爹破天荒地向城裡的算命先生求來了自己的名字——金翎,寓意是像鳥一樣,自由,光彩。 而這剛出生的妹妹,爹再沒主動為她取名,在娘的不斷暗示下,一個“金萍”的名字就被定了下來,說是平平安安,可金翎總感覺是“浮萍無依”。 再往後的日子,在旁人眼中除了來往莊子的客人越來越少以外,仿佛跟以前無二,隻是少了一個坐在莊前大樹上的少女。 這年的深冬,雪早早地覆蓋住了北方大地。 但在被覆蓋的赫撾山林中,金羽門眾弟子仍遵守著門中規矩,眾人衣著單薄,屏氣凝神,修習著門中內功,金翎也在其中,隻是身形更瘦,身上傷口更多。 自從父親失意、妹妹出生,她就自然地生出一股責任感,這是在武人之家誕生的必然。 作為父親最有習武天賦的孩子,她理所應當的認為自己要利用自身的天賦來保護好這個門派、家庭。 金家莊內,過了午便很少有人進出,早些時候的車轍、足跡都被掩埋。 金家莊外,一匹馬踏了舊雪,疾馳進莊。緣是一封急信由南方送來,送給金三朝金門主。 金門主病情初愈,正盤坐屋內調息,三大周天繼三小周天。 那封信便被金夫人送了進來,金門主一瞥信封紋飾瞬時就提起了興趣,急忙拆開一看。 信中潦草滿篇,可知事情急切,不可怠慢。 “金老弟,得知你在與江莊主比試中略輸一籌,未得與你飲酒消愁,但望你不必氣餒。三年前我與你說的‘天外奇鐵’之事當真,我已托人得之,定能為你打造一張絕世神弓。馬兄留。” 幾十字被金門主認認真真,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怕是信有假,又對著門外送信人詢問。 在得到確信的答復後,他眼神中的漣漪又被激蕩起來,立馬整裝上馬,前往南方的霍州。 這來信者名為馬拓,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鐵匠,所以又稱馬鐵坨。 他與金三朝都是璧州人,曾被金三朝與江湖中搭救,故結為兄弟,他也曾為金三朝打造無數兵刃。 幾年前,西北高原上曾傳聞隕落一塊天外奇鐵,其質地古怪,非金,非木,非石。又被人打做一長條,又顯其輕,其堅,其韌。 馬拓曾酒後笑言,要將其打做一張弓來送予金三朝。 不可想,竟成真,巧的也是,正好在金三朝心灰意冷時,得來消息。 那新雪都還未來得及覆蓋舊印,馬蹄踏著來時足印便出了金家莊。 密林中,金羽門眾弟子分散開來。金翎獨自遊走潛行,金翎散開心神,捕捉山林中的所有信息。 趁著天色尚白,金翎想要獵著一隻金荻雞給母親補補身子。 這金荻雞是山中珍饈,肉鮮味美,有養神凝氣功效,自古以來就是進貢給皇帝的。 可這金荻雞實在是狡猾極了,不在林中築窩,而是打洞,常人實在難以追尋其蹤跡。 金翎卻是憑借天生的一對耳朵捕捉周遭動靜,再憑借家傳無名功法靜息,無法被他物察覺。 一絲細微的蠕動摩擦聲被金翎捕捉,取弓立架、撚箭上弦一氣嗬成,功法練就的七分內功將金翎氣息變得細綿,三分外功將她的動作變得輕快。無聲無息之間,箭尖瞄準、發射。 一隻警覺的野雞變成了一隻死雞。 天就快黑了,山林不能待人。歸來的弟子們正巧看見他們的師傅冒著大雪出去。 金翎急忙回家,還未來得及撣開身上落雪便走進屋,隻見母親孤坐炕頭。 “娘,爹是出莊了?外麵雪可下得緊!再說爹的傷……” “翎兒,人是離弦的箭,哪能被束得住的。” 轉眼年關將至,雪在這片大地上疊了一層又一層,無數的風聲淹沒在了這場雪中。 金家莊內,金翎和師兄們被大姐金杼張羅著過年,掃雪、掛燈籠…… 大姐畢竟是大姐,母親剛生產身子尚弱,當姐姐的總是要操心家裡的事。 “小翎,把莊子外的風幡收了,晚了風起太大,別把咱家幡子刮丟了。” 因為金翎身子輕,輕功好,這活兒她義不容辭。 此時,天色尚白,風雪未起。 金翎麵對著三人高的墻,提氣縱步,三步便騰身上墻,正欲將柱子上的風幡取下時,那條許久無人進出的大道上,一駕掛著白布條的馬車緩步駛來。 金翎心底沒來由的生出一絲不詳,懷著忡忡不安飛身跳下,隔著遠遠便憑借出色的眼力看到駕車來者滿麵沉重。 白雪夾著白馬車,紅火映著紅燈籠。 下車者似是父親老相識,一身白衣對著母親躬腰作揖。 “金夫人,請節哀。金大俠駕馬抵達時便身有頑疾,後親自校試馬師傅為金大俠打造的神弓時突然吐血,金大俠當場就……” 金夫人抱著尚小正酣睡的金萍,屏住著呼吸,聽他說下去。 “大夫診斷過了,說是氣血湧上心頭,體內病疾爆發。” 將孩子抱予洪昇,來不及顧著金杼的痛哭,金夫人自顧自地扒上馬車。 幸得天氣寒冷,金三朝屍首還存著三分生氣,金夫人看著這相處了二十年的丈夫,僅得整理遺容。 “那馬大哥呢?”金夫人輕輕地問向對方。 “當地豪傑均是以為馬師傅將金大俠加害,馬師傅辯解不能,遂逃去深山。” “金夫人,我是金大俠和馬師傅多年的好友,我是不願相信的。” 金夫人是女中豪傑,心中自有見解。擦拭掉淚痕後,便向對方道謝,又命洪昇拿來錢財給予。 “呂大俠,我金家感謝您,這些銀兩你先收下,江湖中的事我一個小女子實難斷決,我夫君在江湖中的事務還勞煩您多費心。” 兩人推辭一番,終是收下、答應,這屍首定是不能晾著不管。 金三朝金大俠的喪事就匆匆忙忙地操辦起來。白幡,白燈籠代替了新年的紅色。眾人全著喪服,仰天痛哭,而金夫人隻是定著腫脹的眼圈維持秩序,大姐金杼哭到無力,金翎卻是走在靈車隊伍最前,獨自舉著白幡,像是想要舉起這個家。 在靈堂內,金夫人吩咐著眾人,招待來謁靈的友客,她知道這個門派總是要散的,她一弱女子隻能盡力去維持住一個家。 夜晚總是要來到,待到人來往少時,金夫人也是堅持不住,一個人來到靈堂後啜泣起來。 金翎見了卻是沒漏聲,靜靜地看著,她知道母親這些日子實有些太累了。細細想來,母親這些年來都太累了,父親到底是個武人,不懂治理,而母親出閨前也曾讀書,這些年來為家為門派上下打點,費了無數心神。 看著莊內人影匆忙,金翎發現自己學的武功好像也幫不上忙。 金翎獨自走出莊子,發現莊外雪下得大了,想起小時候在這樣的大雪天,爹娘總不許她出去,說是有雪猴子,專門抓小孩子。 但當金翎長大不信這些說辭時,卻也發現好像沒人會不帶著惡意去騙她了。 走至莊口,一道熟悉的身影又從路口走來,待到人走進,金翎認出此人是鄧如師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急忙擦拭淚水。 一番交談,才知鄧如也是來謁靈的,無奈風雪太大,如今才至。 “小師妹,未曾想我還未來得及為師父盡孝便已生死兩隔。實乃我的缺憾,希望你也別太傷心。” 金翎無話,卻也點頭感謝,又趕忙招呼對方進莊謁靈。 鄧如揮手作罷道:“我是無顏麵對師父師娘,還望你代我向師傅磕個頭,以後有事盡管找我,師父師娘對我的再造之恩,我赴湯蹈火也難以回報。” “師兄別這樣說,我代你便是。” 鄧如看出了金翎復雜的心情,似是傾訴般。 “江湖中傳聞,那茗劍山莊的江隋伍不是個善人,多次給咱師父下了絆子。師父的死多半與他脫不了乾係,想那馬拓也是與他有關。” 金翎自小最遠也就到過州城看煙花,哪能知道遠在宣州的茗劍山莊莊主呢。 江湖事,父親是常年在外,無暇講說,母親是有心不讓她接觸。 麵對鄧師兄的話,金翎也是將信將疑。 鄧如見此,麵色凝重,低聲說道:“小師妹,師父對我恩重如山,他的死我不查清始終無法心安。我有一計,你若願幫我,明日此時再見。”說罷,鄧如匿身走遠。 大姐與娘親還在守靈,吩咐金翎帶著小妹回去休息,但她始終無法入睡,腦海中父親灰冷的眼神始終注視著自己,看著酣睡無知的小妹,金翎寫下一封簡短的信。 北方的夜漆黑一片,少女閃動的眸子隨著月光流轉,帶著江湖中最常見的理由——復仇,踏上了江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