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箱中之人(1 / 1)

穹頂鳳歌行 濯吾纓 5721 字 2024-03-25

林天虞蜷縮在箱子裡。   箱子裡憋悶得緊,雖然已是深秋時分,林天虞的內襯裡還是汗涔涔的。   怎麼還沒到?   他處境艱難,正腹誹著,拉箱子的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他一時不察,顛起來的時候撞了頭,好不容易咬牙沒有發出聲響,落地的時候,腰又硌在了刀鞘上,終究還是沒忍住,悶哼出聲。   “老六!”   箱子外,一個須發戟張,蓬頭垢麵的大漢腳下一停,用手按住背後刀柄,低喝道。   “怎麼了二當家的?”   一個鳩形鵠麵的男子,佝僂著背,手裡提了把糞叉,陪著笑臉就貼了上來。   那名被稱為二當家的虯髯大漢厭惡地指了指他手中的武器,他“哦”了一聲,連忙將糞叉拿開,直接擱到了箱子旁邊。   這無心之舉,對於箱子裡的林天虞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箱子裡空氣本就稀薄,他原先出於本能,呼吸得格外賣力,但惡臭突然襲來,他猝不及防之下猛吸了一口,胸腹裡頓時翻江倒海起來。   但人總不能不呼吸,林天虞隻好捏住鼻子,張開嘴哈起氣來。如此一來,生理上的痛苦雖暫時緩解,心理上的痛苦仍揮之不去,他總覺得這一呼一吸之間,好像有什麼臟東西灌進了他的嘴巴裡。   此時,二當家粗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老六,老子怎麼聽這箱子裡有動靜?”   “動靜?”   被稱作老六的猥瑣男子聞言一怔,屈指敲了敲木箱,又貼耳聽了一陣子,旋即諂笑道:“沒什麼動靜啊,二當家的,會不會是山裡的野豬?”   虯髯大漢點點頭,罵道:“他娘的,今天雖說是乾了票大的,但老子一早起來,左眼皮就跳個不停,搞得老子一驚一乍的。”   老六暗笑,但臉上還是恭恭敬敬的,他開解道:“二當家的,左眼跳財,您老人家眼皮一跳,小的們就該吃香的喝辣的了。”   “你他娘的上次不是說右眼跳財,怎的又成了左眼?”   老六聞言一滯,乾笑一聲:“二當家莫不是記岔了,上次俺也說的左眼跳財。”   虯髯大漢聞言,揪過旁邊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身材羸弱,又因為比普通人高些,更是顯得弱不禁風。他唇上絨毛還未褪凈,顯然年紀並不大。   虯髯大漢怒目圓睜,問道:“篾篙子,你說,老六說的是左眼還是右眼?”   那被稱作篾篙子的瘦高年輕人,被這一嚇,左右為難道:“俺記得六哥之前好像說的就是左眼,不過二當家您說是右眼,又好像是右眼。”   虯髯大漢見他那窩窩囊囊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他煩躁地將兩人揮退,大聲招呼著:“他娘的,耽誤老子時間,繼續趕路!”   而被誤認為是“野豬”的林天虞,此時已經被箱子邊上的糞叉熏得兩眼翻白。   馬車在山路上顛簸了近半個時辰,終於駛進了一個營地裡。   這營地不大,很好地隱藏在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裡。營地裡橫七豎八地紮了十幾個帳篷,中間最大的帳篷前插了一桿旗,破布一樣的旗子耷拉在旗桿上。營地周圍用破舊的車袈和柵欄做了格擋,儼然一座簡易的堡壘。   馬車停在營地中央的空地上,立刻從各個帳篷裡湧出來一群人。他們大多衣衫襤褸、枯瘦如柴,在看到那四角包銅、梨木製成的精美木箱時,本來呆滯的目光都變得熾熱起來。   隨著一陣尖利的笑聲,人群分開了一條通道,一個白麵長髯的中年男人排眾而出,他雙頰豐腴,一對臥蠶突出,雙隻耳朵肥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大哥!”   虯髯大漢興沖沖地向來者迎了上去。   “哎呀呀,二弟無須多禮。”   那白麵男子按住虯髯大漢拱起來的手,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木箱,笑吟吟地問道:“二弟此去可還順利?可有兄弟受傷啊?”   “嗨,多謝大哥關心,今日他娘的別提多爽利了,哥兒幾個一沖出去,那些護衛跑得比他娘的兔子還快!”   那虯髯大漢咋咋呼呼,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然後往中央那個箱子一指,邀功一般地說道:“最大的家夥在那兒!”   白麵男子點點頭,問道:“二弟何不先打開看看?”   那虯髯大漢聞言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   “老金我這手臭得很,這箱子一開一個臭蛋。上次開那一個,一箱子他娘的破瓦罐,上上次,他娘的一箱子白布,也換不了幾個鳥錢。”   白麵男子眼睛在馬車周圍掃了一圈,問道:“沒有其他東西了?”   那個姓金的二當家大大咧咧地說道:“其他都是些不值錢的桐油桑麻,我讓每個兄弟背了點,都弄回來了。”   白麵男子眼中寒光一閃,微微一笑道:“二弟,我們嘯聚山林,義字當頭,既能同富貴,也能共患難,大哥偏不信這個邪,你帶著兄弟們出生入死弄回來的好東西,自然還是得由你來拔這個頭籌!”   虯髯大漢聽聞此言,心中一熱,再不推辭,吆喝了個“好”字,跳上馬車,抽出背上的鬼頭大刀,抬手便是一刀,木箱上掛著的銅鎖應聲而落。   還沒等他湊上去掀開箱子,那箱蓋便自動翻開,從裡麵霍地站起一個人來。   眾人定睛望去,那人年歲不大,看著約摸二十上下,臉頰瘦削,下頜分明,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顯得英姿勃發。   他左手向前虛按,安撫著麵前一臉驚詫的虯髯大漢,右手用力揉著腰,臉上雖帶著些許笑意,嘴裡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起伏著仿佛是拉起來的風箱。   二當家眼前一黑!他雖嘴上說著手臭,心裡卻是不服氣的,這一次,他也想靠著這賣相極佳的包銅梨木大箱去一去晦氣,沒想到真是怕死的碰上送葬的---倒黴透了頂。   隻因這年輕人一身上上下下,正是神策衛的行頭!   要說這神策衛,其實是陵州府城的衛所軍。因為陵州城在天祈的西南要沖,故而神策衛的主責應該是抵禦外侮。但天祈朝與南方的孔雀王國戰事久曠,而無仗可打的神策衛指揮使王平大人,為了順利通過吏部三年一次的大考,好右遷至劍南道都指揮同知,便卯足了勁抓政績,既沒有仗打,便隻好拿山裡的綠林好漢們開刀。   一時間,陵州城周圍的山匪水寇被攪得雞犬不寧。   那位大當家姓李,有個諢號叫白狽子,他生性狡詐,帶著手底下的匪眾和官軍在佘山山脈裡捉起了迷藏。他早覺得這箱子不對,才故意讓二當家去打開,見有官軍從中站了起來,忙大喝一聲:“抄家夥!”   一時間,眾人抄木鏟的、拿扁擔的、扛鋤頭的,不消片刻,十八般農具便齊刷刷地出現在了林天虞的麵前。   林天虞氣還沒喘勻,見百八十個人抄著“兵器”將他團團圍住,也唬了一跳。正值此時,二當家終於回過神來,大聲喝問道:“他娘的,你是哪兒來的幺蛾子!”   林天虞左腳踏在箱底的長刀上,腳底一抹,刀身翻轉,再用腳尖一挑,那長刀倏然飛到身前,他順勢一把抄住刀鞘。   虯髯大漢擠著一對三角眼一看,那刀三尺有餘,通體青紫配色,刀鞘紋路繁復,刀柄略長,顯得古拙雅致。   長刀主人笑容一斂,大聲喝道:“我乃神策衛神機營小旗官林天虞,爾等速速束手就擒,本官隻究首惡,其餘不論!”   他話音未落,大當家忙叫嚷起來:“原來是官府的狗腿子,兄弟們莫聽他胡言亂語,別忘了咱們是為何落草為寇的!”   他見周圍人猶疑不定,忙厲聲喝道:“金錢豹,動手啊!”   二當家一聽,方才反應過來,再不遲疑,掄起刀來便往前沖。   林天虞見狀忙後退兩步,右手不斷在懷中摸索著,眼前虯髯大漢步步逼近,他麵露為難之色,嘴裡念道:“有話好說,莫要擅動刀兵。”   虯髯大漢見那小旗官氣勢上弱了三分,以為他怕了,根本不管他無力的勸阻,獰笑道:“老子隻知道能動手盡量別廢話。”說完一記力劈華山,兜頭就要砍下。   林天虞無奈,抽出懷裡的右手,將隱藏在腕甲中的弩箭露了出來,當閃著寒光的箭尖對準沖過來的虯髯大漢時,諢號金錢豹的二當家及時剎住了腳步。   他雖然悍勇,但並不是癡傻之輩,見了此等利器,方才那澎湃的氣勢,頓時一瀉千裡。   林天虞覺得這些烏合之眾倒是有趣,他右手的弩箭往下擺了擺,笑著說道:“把刀扔了,抱著頭蹲好了!”   金錢豹一聽,隻覺對麵這個小旗官笑裡藏刀,說不定下一刻手一鬆自己就一命嗚呼了。那手裡的鬼頭刀頓時變成了燙手的山芋,被他一把扔到了地下,自己也哆哆嗦嗦地抱著頭蜷縮成了一團。   林天虞見鎮住了首惡,心中稍定。   但大當家顯然不想坐以待斃,他繼續鼓動道:“他是手弩,也就能射十步,一共就五發,我們這裡一百來號人,還怕他不成!”   他話音剛落,四周本來沉寂的人群又蠢蠢欲動起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林天虞無奈,隻好抬手瞄準遠處的大當家,中指一伸,一根弩箭激射而出!   大當家早有準備,見對方抬手立刻閃身避過,那弩箭在陽光下如同一枚閃著銀光的長梭,直直射中五十步開外的旗桿,箭尖沒入旗桿兩寸,箭尾兀自抖動不已。   那旗桿一震之下,本來耷拉著的旗子抖了開來,上麵歪歪斜斜五個大字---西南一桿旗。   林天虞嗤笑一聲:“本官弩機裡還有四發,誰願領死,上來便是!”   見在場眾人噤若寒蟬,他這才抽出空來,又在胸口一陣摸索。   終於,他咧嘴一笑,摸出一支響箭來,隨即用牙咬住引線,右手往天上一扯,那響箭“呲呲”作響,他大喝一聲。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話音剛落,響箭“噗”的一聲,啞了。   眾人麵麵相覷,林天虞與下麵百來十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無言。   林天虞心道不好,自己本來的任務隻是找到山賊營地,發出響箭讓衛所軍趕來圍剿。現下這響箭出了問題,無疑是弄巧成拙,將自己陷入了險境。   最後還是林天虞先開了口,他訕笑一聲:“各位,今日不宜多動刀兵,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說完便慢慢往後移去。   隻是那大當家現在隻想與麵前的狗官“後會無期”,當即把臉一沉,低聲喝道:“你既知曉我山寨位置,我又豈能放虎歸山?”   他抽出腰間盤著的軟劍,大喝一聲:“兄弟們,隨我一同,宰了這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