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屋梁,東城城墻下的小院子裡,一名年過半百的老漢正在燒著鍋爐,蒸騰的熱氣從茅草頂棚滲了出來,與煙囪中裊裊升起的煙火氣混合到了一起。 屋內一片靜謐,老漢為裡屋的火爐添了些木炭,爐中的炭火忽明忽暗,如同有著呼吸一般。 林天虞披頭散發、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酣睡。他左手摟著毛茸茸的小黃狗,小狗舒坦地縮在主人的臂彎裡,悠長而均勻的呼吸噴到林天虞的臉頰上,後者左手的無名指上,是那枚平平無奇的鐵質指環。 從西門外被救回來已有兩日,自打知道兩個朋友都安然無恙後,林天虞又回到了以前那種悠閑恣意的生活當中。 至於西門外那幾十個怪物,任它們戰力再強,神策衛六大營萬餘官軍,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將它們淹死,輪不到林天虞來擔心。 忽然,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打破了此間的寧靜,林天虞悠悠轉醒,迷迷糊糊瞅了一眼窗外依舊漆黑的天空,將小黃狗往懷裡摟了摟,繼續酣睡起來。 院子裡,燒鍋爐的老漢應完了門,輕一腳重一腳地往屋子裡踅著。 那老漢走進屋裡,先用火鉗捅了捅爐子,那火爐中原本懶洋洋的炭火被喚醒,火焰的精怪在狹小的空間裡旋轉跳躍,屋子裡頓時又暖了幾分。 他將火鉗一扔,蹣跚地走到林天虞的床榻前,伸手推了推正在酣睡的少年。 “大郎,醒一醒。” 見林天虞沒有反應,他加大了推搡的力度,但少年隻是砸吧了兩下嘴,依舊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老漢長嘆一聲,俯下身子,在林天虞耳邊輕輕說道:“大郎,今日大操。” 這簡單的六個字,如同古神的低語,瞬間驅散了林天虞所有的睡意,他像一架投石機一樣彈了起來,黃色的炮彈“咻”的一聲從老漢眼前飛過,隨之而來的是狗子的哀鳴聲。 林天虞顧不得許多,一邊慌忙找起了衣服,一邊問道:“鄭伯,什麼時辰了?是誰這一大早就來敲門?” 被稱作鄭伯的老人坐到床榻上,窗外淡淡的月光將他的臉照得格外分明。他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半,皺紋橫生的臉上滿是滄桑,一對渾濁的眼睛下麵是一個大蒜鼻子。正巧他抽了抽鼻子,扯著乾澀的嗓子說道:“卯時剛過,剛才是一柱那孩子,他阿姊讓他來喚你,免得你誤了今日的大操。” 說話間,小黃狗從角落裡鉆出來,懨懨地叼著一隻鞋,一路小跑到床前。 林天虞一聽時間還早,全身一鬆,又恢復了那副憊懶的模樣。 他低頭將鞋子從小黃狗的嘴裡取出來,揉了揉它柔軟的下巴,誇獎道:“阿貍真乖。” 阿貍縮著脖子,舒服地瞇起了眼睛,享受著主人的愛撫。 林天虞重新抬起頭,看著坐在床沿的鄭伯,問道:“柱子走了?” “走了,說是要去驛站送信。”鄭伯勉強撐起身子,一邊往外走著,一邊說道:“一柱那孩子都訂了親,俺家大郎還整天摟著狗睡咧。”說完搖了搖頭,走出了房間。 林天虞呆呆地看著他佝僂的背影,隻能苦笑著搖了搖頭。 ...... 東門外,穿戴齊整的林天虞在路上走著,此時天剛蒙蒙亮,空氣中又濕又冷,樹林間偶有幾聲鳥叫,路上還有幾個準備進城的百姓。 那幾個百姓中間,藏了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她被林天虞那一身行頭所吸引,怔怔地盯著他看。 林天虞心有所感,也注意到了她。 那是一個看模樣隻有八九歲的小女孩,正被人拉著手,隻有半跑半走,才能勉強跟上大人的腳步。她的臉很乾凈,眼睛也很明亮,身上褐色的衣服和褲子很是肥大,袖口和褲腳都卷了好幾層,想必是阿姊或者母親替下來的舊衣裳。 直到扭著脖子也看不見林天虞,她才回過頭去,緊跟了幾步。林天虞這才注意到,小女孩的辮子是用一根紅繩紮起來的,這一點紅色,是那群人中間唯一的色彩。 林天虞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樣,繼續往東走去。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陵州城東的九龍原,神策衛的神機、熊渠、直蕩三營駐紮其上,三營成品字形展開,拱衛著十裡外的陵州城。 每至旬月,三營必有大操一次,用以操練和檢驗軍團合擊之術,隊形進退之法。三營自千戶以下全部將士,必須於三遍朝聞鼓響完之前,到三營中央的龍驤校場集合,違者軍法從事。 林天虞看見遠處聳立的營寨時,第一遍朝聞鼓還未響起。 順著官道邊的小路,他熟門熟路地繞到了東邊的神機營,在哨塔神臂手的垂視下,徑直走到了營門前。一個戴皮盔穿皮甲的值守士卒,一認出他便顛顛兒地迎了過來。 他湊到林天虞麵前,嘿嘿一笑,親熱地叫道:“老大,你怎麼來了?” 這士卒年紀尚輕,頭上的皮盔並不合適,戴得歪歪斜斜,咧嘴一笑便能看見缺了的門牙,幾顆麻子像大餅上的芝麻粒,撒在他寬大的臉盤上。 林天虞從懷裡掏出勘合遞給他,說道:“今日不是大操嗎?” 小士卒接過堪合,草草掃了一眼,聽了林天虞的話,忙背過一同站崗的士卒,將林天虞拉到一旁,低聲說道:“老大,今日大操取消了。” 林天虞一愣:“取消了?” 小士卒點點頭,神秘兮兮地說道:“茶馬商道上出了大事,三個營的斥候一大早就被派了出去。” “什麼大事?”林天虞明知故問。 小士卒搖搖頭:“具體是什麼大事,衛中秘而不宣,但西門緊閉,大操取消,說明這次的事情一定不小。不過,昨日我路過斥候旗營帳時,隱約聽到裡麵有人說到了‘異人’。” “異人?”林天虞下意識地開口反問,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過來。 異人是身體構造有異於普通人的特殊人種,他們數量稀少,習慣聚居,在天祈境內比較有名的是懸空山的羽人部落和魚兒淚海的鮫人部落。 見小士卒點點頭,林天虞將他的頭盔正了正,笑道:“小五,我先去找千戶大人,等斥候旗回來後,我再帶你去辦件事情。” 圓臉小士卒扶了扶頭盔,用力地點了點頭。 ...... 一炷香後,林天虞來到中軍帳前,無需親衛通傳,他掀開厚厚的毛氈走了進去。 營帳裡光線很暗,除了火爐的微光外,營帳深處也有一團火光。 裹著大氅的張桂陵,背對著營帳的大門,手裡端著一盞油燈,仔細地觀察著懸掛在營帳上的山川堪輿圖。 神機營千戶將軍張桂陵,天祈五品武官,卻因相貌過於俊美,上陣殺敵時需戴上一頂駭人的惡鬼麵具,孔雀王國人稱其為“閻摩”,神策衛裡私底下都叫他“閻摩公子”。 “來了?”張桂陵聲音平淡中帶著柔和,未等林天虞行禮便率先開口。 “帳子裡這麼黑,也不多點兩盞燈。”林天虞一邊說著,一邊用火折子點燃燭臺,營帳裡這才亮堂了些。 張桂陵此時才轉過身子,他攏了攏身上磨得有些發亮的大氅,微笑著說道:“隻有我一人,點那麼多燈做甚?”他的聲音柔和,笑容使人如沐春風。 他緩緩走到火爐前,將白皙的手掌伸到爐子上,修長的手指在炭火的映照下發出橘紅色的暖光。 “泡杯茶吧。” 林天虞聞言,默默地將鐵壺放到火爐上,又從營帳角落裡的一隻硬雜木櫃子裡,翻出一包紫碧螺,順便從裡麵拿出了一套茶具和一個柿紅色的建盞。 張桂陵輕咳一聲,又緊了緊大氅,他看著麵前擺弄著茶具卻一言不發的少年,眼眸中有著一絲淡淡的關切。 “我都聽他們說了,你傷得不重吧?” “沒...沒受什麼傷,就是被那畜牲踢了一腳。”林天虞撓了撓頭,他說的是實話,踢他的確實是頭畜生。 對於林天虞來說,白狐貍是蒼瀾山上冷冽的堅冰,小魚翅兒是火焰山裡炙熱的烈火,而麵前這個男人,是寒冷冬日裡溫暖的太陽。 張桂陵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神策衛全部斥候都已派了出去,不久便能尋到敵人的蹤跡。” 他見林天虞有些意興闌珊,開口問道:“你有心事?” 林天虞抿了抿嘴,十年的情分,什麼都逃不過麵前這個男人的眼睛。 他沉吟片刻,終於抬起頭來,將之前在佘山上剿匪的事情說了一遍。 張桂陵一邊聽著他娓娓道來,一邊將已經燒開的水壺拎到桌子上,熟稔地沏起了茶來,等林天虞講完,他剛好將清亮的茶湯倒在了一隻茶杯裡。 他端起茶杯,伸手遞向林天虞,俊朗的臉上帶著幾分笑意。 “所以,你想搭救那個小女娃?” 林天虞心頭劇震,接茶杯的手懸在了半空中,他訥訥地問道:“你...你如何知道的?” 張桂陵端茶杯的手微微一抬,林天虞忙將茶杯接了過去。 千戶大人微微一笑:“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是怎樣的人,我很清楚。”他說完,將手中的柿紅色建盞也斟滿了茶湯。 “那有辦法嗎?”林天虞滿臉希冀地開口問道。 “有。”張桂陵端起建盞品了一口。 “什麼辦法?”林天虞急切地問道。 “那些賊寇關押在何處?” “鎮撫司內牢。” “鎮撫司內牢。”張桂陵重復了一遍,深深地看了林天虞一眼。 林天虞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誰能決定賊寇所犯之罪?”張桂陵如一位師長般,引導著林天虞。 “王括?”林天虞似有所覺,但依舊有些猶疑:“但如何才能改變他的想法?” 張桂陵伸出左手三根手指,合在一起搓了搓。 “錢?”林天虞驚道,這幾日他反復考慮這件事,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法,但唯獨沒想到過用錢。 他見張桂陵點頭,連忙追問道:“要多少錢?” “五十兩,若不是匪首,均為五十兩。”張桂陵平靜地說道。 林天虞咬了咬牙,原來,一條人命就值五十兩。 “我這裡有六十兩,今日戌時,你去王括府邸側門,找管家徐三幫你辦成此事。切記,門房通報需得路票,內牢番子也需吃茶錢,五十兩隻是人頭錢,一路打點過去,幾兩銀子也是要花的,切不可吝嗇。” 林天虞眉頭一皺,抬頭看向麵前這個穩如山巒的男人,問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嗎?” 張桂陵笑了笑,“這法子不妥?” “當然不妥!這乾人因貪贓草菅人命,以枉法中飽私囊,與之沆瀣一氣等同助紂為虐!”林天虞將茶杯往桌子一墩,憤然道。 張桂陵聞言一怔,神色逐漸嚴肅起來。 “其他法子也是有的。”他說道。 “若你能堅守營盤、屢立戰功,有我在此處,十年間得一個總旗官並不算難。如此一來,在佘山之上,你便可決定那名年輕人和他阿妹的生死。” “你能嗎?”張桂陵如秋水般的雙眸一抬,平靜地看向林天虞,問道。 “你不能。”答案顯而易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林天虞是神機營中出了名的憊懶貨色。 林天虞欲言又止,張桂陵的話讓他無法反駁。 “若你有你母親的武學造詣,可以單槍匹馬沖入鎮撫司內牢,將那小女娃劫出來。” “你有嗎?” “你沒有。” 張桂陵聲音輕柔,如同清泉在林間流過,但這一字一句,又如刀劍般鋒利,深深刺進了林天虞的心頭。 林天虞隻能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任憑對麵這個男人溫柔卻嚴厲地詰問。 “若你要出世,不願沾染這滾滾紅塵,那就閑事休管,整日醉臥高榻,一生逍遙快活,也未嘗不是件美事。若你要入世,要管這凡塵俗世之事,要做扶大廈於將傾之人,你的刀就要更快,你的心就要更狠。” “而現在,你既要享受出世的清閑,又想插手凡人的生死,憑什麼?就憑蒲蘿辛辛苦苦教授了你八年?” “耕八年之地,吃十年之糧,又豈有這般道理?”張桂陵長嘆一聲,將建盞中的熱茶一飲而盡。 沉默半晌,林天虞低垂著頭,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張桂陵在戰場上雖是厲鬼,但脫下了戰袍,他便成了溫柔的病秧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算是難得的嚴厲了。 “我...我去送錢。”林天虞眼神逐漸清明,終於下定了決心。 ...... 壺中的茶冰涼,林天虞已走了多時。張桂陵緊了緊身上的大氅,重新回到堪輿圖前,他溫柔地審視著佘山山脈的某處,幽幽嘆道: “唯有你,方能真正刺痛他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