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客!” 天問碑上,刺目的三個字。 夜墟山門弟子一片唏噓或沉默,卻無人出聲冷嘲熱諷。 反倒是來借用天問碑的其他三宗弟子長老,臉上的神色多是不屑一顧,見到前塵客三個字,皆是皮笑肉不笑。 隨後就是一陣此起彼伏的群嘲,好一個唇槍舌劍不足貴,話語一個比一個勢利刻薄。 “果不其然,凡夫俗子一個,此人該下山了。” “九年九測,皆是前塵客,可見其資質不是平庸,而是全無天賦!” “哈哈哈…確實,廢物東西,別占著茅坑不拉屎,趁早滾下夜墟山!” “對啊,每年都要讓我笑掉大牙,賤不賤啊!” “人啊,要有自知之明,是個廢材就得退位讓賢!” “我三宗弟子可是眼巴巴看著夜墟山門的弟子席位呢!” “此廢人與我三宗弟子比之,簡直雲泥之別。” …… 夜墟天山,萬仞雲峰處,斜上九霄的巍峨山崖尖,一棵火紅碩大的楓樹獨立寒中,宛若一條永夜不滅的火焰,熊熊燃燒,一枝獨秀,傲雪臨霜。 樹下雪間,九位相貌一模一樣的少年或倒臥冰雪中,或依樹清唱古老歌謠,或正襟危坐於懸崖峭壁上目眺遠方,或低眉垂目心靈手巧地編織紅巾,或雪地畫那千嬌百媚風情萬種,或煮雪至沸以飲而沉醉,或迎風雪蕩秋千堆雪人…… 唯獨楓樹枝乾上,貂皮大裘的少年,掩卷酣睡。 時值晚冬,寒意深深深幾許。 懸崖峭壁,大雪如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風雪漸弱,少年悠悠醒來,書卷落下,露出他那清而不妖的臉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是該下山了,不能讓師父師伯難做。”少年莊否凝望交織纏綿悱惻的楓葉雪花,悄然輕嘆。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一晃九年悄無聲息流逝,然而長生修仙路,已是到頭無望。 九春秋以來,他遍歷群書八千冊,然而,於奇書異卷之中,他鎩羽而歸,在天文地經之內,亦一無所得。 此乃天命也。 自己被人冷言冷語,他無所掛懷。 可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師父師伯,卻要忍受流言蜚語,卻是讓莊否受之有愧。 所以,他決定下山了,到山下,作一夫子,聊以度日。 “師兄師兄師兄!你醒了嗎?” 人未至,聲先到。 嗓音宛若空穀幽蘭之天籟,又有雲飲月光之柔醉,更兼風雪沸清酒的調皮與溫暖。 舉目望去。 一襲紅綃薄紗由遠及近,於無處不盡歸白之中,點綴出一道熾熱的天霞色。 雪風吹拂,紅帶飄搖,衣袂翩躚,如千絲萬縷在白雪中翩翩起舞的火苗。 踩雪聲聲近,紅裙曳雪至。 來人正是莊否的唯一師妹。 澹臺卿兒。 但見她身姿婀娜,裊裊婷婷。紅紗薄裙中裸露的冰肌雪膚惹人注目,似千樹萬樹梨花開,配之紅裙,如霞光萬道,美不勝收。 青絲如瀑,垂掛星河。烏黑發亮的雲鬢之間,白皙花顏像極了出水芙蕖,濯清漣而不妖。 瓊鼻懸挺,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那一雙圓潤鳳眸最具鬼斧神工,清澈見底之間,倚煙籠月,含星吐昀,醉殺千紅萬紫。 那雙秋水長眸,凝目流盼之時,道不盡的秋水共長天一色,說不完的壺中日月長。 一顰一笑一顧,既慰風塵,亦傾人城。 花容月貌,亭亭玉立,當真是沉魚落雁之姿,妥妥當當一美人胚子。 即將過完束發之年的莊否眉頭微皺,溫柔之中帶著一縷責備道:“卿兒,多大個人了,還赤著腳?” 隻見嫣紅紗裙的少女一雙玉腿,纖細修長,皎潔雲白,腿上紅繩,疏密有致,穿葉過花,由大腿至小腿,再到一雙裸露腳丫,錯落纏繞,紅中透白,曲線畢露。 赤條條的腳丫子,玉趾小巧玲瓏,趾甲塗抹朱槿霞色,與肌膚白裡泛紅遙相輝映,頗為可愛,令人流連忘返。 玉足踏雪,自是梅落幽徑,別有一番風味。 “可師兄你曾經說過你喜歡我光著腳丫子啊……” 澹臺卿兒嘟著嘴說道,嗓音略顯不解。 “…呃…那隻是師兄年少輕狂時,少不更事之言……”莊否以書掩麵,故作一本正經道。 罪過罪過,幸好師妹尚未通曉人事與古怪癖好。 “但我已經習慣啦,反正如今不懼凡間的嚴寒酷暑,就這樣光腳丫也挺好。”卿兒笑嘻嘻道。 其餘八個人影聞言,皆是寵溺一笑,微微搖頭。 唯獨楓樹上的人影低聲輕嘆:“師妹真不知人間險惡啊……” 沉默片刻,莊否笑道:“卿兒,我要擇日下山了。” 卿兒聽見此話,蛾眉一蹙,心知師兄說出此話的來龍去脈,俏臉露出沉思神色,隨後斬釘截鐵道:“那我也下山。” “卿兒,我長生無望,注定要下山的。” “且你天縱奇才,九轉春秋歲月,已是指仙九劫境界,未來可期,何必為難師兄呢?” 俏臉微微含怒,卿兒凝眸望著百病纏身的師兄,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是久病不愈,她平靜心情,笑靨如花道:“師兄就是用來為難的,我就喜歡為難師兄,還有,師兄要是下山,我就做一件更為難師兄的事。” 瞥了眼笑的雲淡風輕的師妹,莊否微感如芒在背,問道:“何事?” “毀了三宗那些嚼舌根的弟子。”卿兒的聲音,波瀾不驚。 眼皮一跳,旋即莊否淺淺一笑而過。 “師兄,我很記仇的,哪些人嘴巴毒上加毒,我可記得一清二楚。” 紅裙卿兒小腳丫子一躍,跳上楓樹主乾,坐落莊否身邊。 飛雪簌簌而下,落滿枝頭。 “知道你護短,沒想到你這般護短得爐火純青。”莊否掩麵苦笑。 “那還下山嗎?”卿兒搖晃一雙玉腿,笑瞇瞇問道。 隨著卿兒的搖曳,大雪撲簌簌,兩人黑發吻白雪。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腦海掠過此句後,莊否笑道:“九年了,該下山了。” 話語平淡,然而其中的百味陳雜,卻是不言而喻的,旁人之冷嘲熱諷,師父之無可奈何,山主師伯之忍受議論紛紛,生而為人,還是意氣少年,怎會一輩子鐵石心腸,無動於衷? 師妹卿兒聞言,眼眶處微微紅,淚水打轉不停,抽泣道:“師兄,你現在…現在連師妹的話都不聽了…” “哎,師兄又不是死了,哭什麼,隻是下山而已,你以後修行疲了,有時間就下山找師兄敘敘舊,這樣不就好了?”心頭一暖,也一軟,莊否揉著卿兒的三千青絲,溫聲安慰道。 兩行清淚滴落,卿兒貝齒輕咬櫻唇,低語無聲道:“師兄,你在哪裡,卿兒就在哪裡。” 抹去卿兒的淚痕,莊否笑著指了指那些自己的人影,輕聲細語:“卿兒,九年來你一直給我溫養五臟六腑,疏通經絡百骸,不然我連這等殘篇道術都修煉不了。” 一口氣輕呼而出,那八個身影化作縷縷清風,回歸莊否的鼻尖。 “師兄,你明明很有天賦,這殘缺不全的清風拂我身之術,都能被你修成九道身影,常人都是引來一縷清風,而你不僅能讓清風化形,還是九縷。”卿兒腦袋頂了頂師兄的手掌,纖細玉手牽住師兄衣袖一角。 莊否啞然失笑,嘆息道:“旁門左道而已,境界寸步難行,道術再驚艷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師兄,你這麼急著下山,是想嫁給那個半老徐娘嗎?”卿兒低落地問道。 莊否聞言,恍然大悟所言何事,苦兮兮道:“師父坑我!” 近一年前,莊否大病一場,魂歸故裡之際,一名不知百千歲的白衣仙女途經夜墟山,名拂璿,自號藥中仙。 彼時莊否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山中名醫已是渾身解數盡出,自認黔驢技窮。 獨獨這藥中仙成竹在胸。 而要醫治垂死病中的莊否,則要答應她一個條件。 即是彼此天道婚書一筆,作兩份,上蒼見證。 束手無策之下,生命垂危之間,老頭師父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給賣了。 不賣的話,他無藥可救。賣了的話,還能枯木逢春。而且,還能賺個便宜娘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買賣穩賺不賠。 當然此番小九九,全是老頭師父的心思。 雖說這門親事,是老牛吃嫩草…… 女子拂璿約定,下山之日,即是履約之時,但為君故,三年為期,洞房花燭,娶吾生子。 否則,天道之下,天打雷劈,也是一個身死道消。 醒來的莊否被告知此事,猶如晴空霹靂,左思右想也不得解脫之法,進退都是萬丈深淵。 如今長生之心已死,下山度日,引頸就戮,等那個老不知羞的女人找上門來。 但他打死不從。 好男兒,怎能嫁! “師兄,要不你待在山中,我一定勤加修煉,努力臻至人仙寂之境,帶你去解除婚約?”卿兒目光炯炯,靈動眸子注視著師兄的側臉。 病態中的師兄,如弱柳迎風,卻別有一番風采。鼻如懸膽,高挺似小山,一雙劍眉星目熠熠生輝,蒼白的臉龐一塵不染,那總是微微上翹的嘴角,噙著春風十裡,深邃若星空的眼眸中,藏著書裡書外的萬家燈火。 師兄身上的煙火人間氣,是山上修仙之人沒有的,也是與山下凡間的煙火迥然不同的。 “卿兒莫要為我多想……” 轟隆! 忽然之間,夜墟群山之間,冬雷震震,回響不絕,沉悶九霄。 山巔之上,黑雲密布。 一道桀驁不馴的黃鐘大呂之聲,沛然莫禦地傳遍夜墟地界。 “今日過後!” “夜墟山門,不復存在!夜墟之人,盡歸塵土!” “我就是你們的天災!哈哈哈哈……”
第1章夜墟山上紅衣醉(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