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爺擅長務弄莊稼,飼養牲畜,他長相前額突出,頭發光亮,小肚凸出渾圓似一皮球掛在肚子上,人稱長壽翁張把式。開春,他像個算命先生,一手拈須,一手掐算,根據二十四節氣,定下耕種的日期,全村出動,耕牛遍地走。入夏,他挽著褲腿,腰間係個草繩,將提不起來、容易脫滑的破褲子係在臀部上,帶著一個油膩膩破舊的草帽,手提一把鐮刀,在田埂上巡視莊稼,指導鄉人務農,討論什麼時候施肥,間苗,鋤草,澆水,他不是生產隊長,但生產隊長聽他的,張把式愛莊稼如命,天不亮就起床,最早到田頭地間,夏天炎熱如火爐時,農人避暑回家喝綠豆湯,他隨便往一個樹下躺著就打呼嚕,小圓肚子一鼓一鼓,好像要從身上跳出來,小孩們逗他,拿草笈笈撓他咯吱窩,肚皮,他打一個噴嚏,醒來罵一句“狗日的,壞小子”,笑嘻嘻接著又睡,張把式臉曬得黝黑,但眉眼低垂,和顏悅色,與老頭下棋,與農家小媳婦逗笑取樂,與小孩嬉笑玩鬧,人人覺得他和藹。上工的時候,也不知耍奸猾,耕耪鋤種,一絲不茍,像個匠人一樣,把務農當事業,種糧食當藝術,對莊稼精雕細琢,常常很晚才回家,鄉人不知道“天道酬勤”這個詞語和理,但鄉人知道誰好誰壞,誰值得尊敬,這個老實人,善良人,直腸子人,成了村裡德高望重的名人。幾十年來,村人都愛戴他,每當家裡有大事,躊躇不定時,都請他來定奪分撥,若請他不來是很丟麵子的事。人們私下議論,看老爺子這長相,這福分,可是長壽翁轉世。 張五爺的兒子,拴柱的爹,叫張義,是個有名的殺豬匠。村裡人殺雞宰羊,因雞小羊溫順,都是自己動手,不需外人操刀,也不想讓別人染指拿去雞頭羊尾巴。但殺豬是個難事,需殺豬匠操刀,村裡應運而生出個張殺豬匠,是行伍出身,頗有軍人作風,個性十分鮮明,張義提一個柳條編的鳥巢式的籠子,裡麵放著各式刀具,經常在磨刀石上“鑊鑊”地磨著,磨得很專注,一張黑臉虎著盯著刀刃,一雙濃眉緊鎖地用著力量,直到刀鋒已經發出白森森的光來,伸出手指,在刀身上彈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又用手指在刀鋒上蕩了一下,確定刃口已經鋒利無比,才走向豬圈,他龍行虎步,殺氣騰騰,豬看著他,預感到冤家要命來了,嚎叫著後退,張殺豬匠用一個自製的套馬桿似的繩套,撒魚網式扔出去,套住豬頭,拉緊繩索,提腿拽繩,單臂一較力,將整頭豬生生提了起來,幾步跨到案板邊,那一頭豬兩百斤左右,一個人就提了起來,力量多大呀,殺豬時,平時一個正常人,突然變得柳眉上揚,眼睛圓睜如張飛,甚至有人說看到過頭發立起來過,嘴鉗一把一指寬的扁葉長刀,一臉兇相,隔著幾米外,感到森森殺氣,小孩子嚇得當時大哭,小媳婦掩麵躲開,不敢直視,隻見他擺好馬步,一個健步上前,一手抓住豬耳,一手提起後腿,猛地將豬放在砧板上,一腳踩住後腿,騰出左手丈量,拿捏豬脖子和胸臟的長度,接著從嘴上拿下長刀,一刀直刺,不深不淺,直達心臟,一股血線順著刀口直噴而出,接入盆中,前後動作麻利連貫,章法有度,輕鬆快捷,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接著將豬放進熱水脫毛,水燙難以下手,別人抓一把毛速將手放回來,他雙手在熱水裡將豬上下翻滾劃撥,一刻不歇,不知他是否練過鐵砂掌,接著他拿鋼釬從豬腳處捅入,將皮鬆動,隨後用嘴將皮吹脹鼓起,但見他兩腳蹬地,似從地下獲得力量的源泉,肚子開合,腮幫子一鼓一鼓,將氣吹進,有比他身強力壯的也嘗試過,竟然吹不進去,為他的功夫感到驚嘆,二頭豬殺完,第一頭豬已經褪毛洗凈,放在另一邊乾凈的案板之上,第三頭豬又交惡運了,然後回過頭來,隻聽“唰唰唰”一陣刀風過後,二百多斤重的一條肥豬已經四分五裂,肉是肉,骨是骨,內臟是內臟,豬頭和下水正好落在案板下的木桶之中,那叫一個乾凈利索。果然名不虛傳,刀快、準、狠,人威、猛、雄壯,混得風生水起,有肉有酒,算是個吃飽喝足的活計和本事。豬收拾乾凈後,他會拿刀,提著豬尾巴從屁股上剜下一塊肥肉,當做酬勞帶走,這時豬的主人眼睛也睜得很圓,擔心他下刀太狠,剜的太多,似乎將自己的肉剜走一樣心疼。氣定神閑地將幾頭豬宰殺分解完畢,伸手拿過一塊乾凈抹布,擦去刀上血跡,一撩衣擺,反手將刀裝入籠子,幾個尾巴加屁股也入了籠,回去鹵著喝酒。 父子二人都是村裡的名人、能人,美中不足的是三代單傳,張屠夫媳婦翠竹連生二個女兒,第三個是個兒子,月子裡就夭折了,眼看著要斷了香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家人十分著急,五爺愁眉苦臉,張屠夫借酒澆愁,酒後亂性,抓著婆娘翠竹就打,嫌她肚子不爭氣。媳婦正在洗切他拿回來的豬尾巴,尻子撅著一晃一晃的,他厭惡地看著那瘦削的三角屁股,還不如個豬屁股肉實豐滿,走到媳婦跟前,罵道:“看你個不爭氣的東西,磨蹭半天了,老子還吃不上。”罵完照老婆屁股上猛踢了一腳,翠竹一個咧咀,嘴啃地栽倒,滿眼是淚。五爺在門前曬太陽抽煙,使勁磕著煙鍋袋,“咚咚”響著,表示著不滿和警示,這樣的場景多了,老漢罵那酒鬼兒子多次,什麼話都說了,沒用,隻能表示無聲的氣憤。 臘月裡,堂弟媳婦生了兒子,過滿月,張屠夫又喝醉了,踉蹌著到家,翠竹上前攙扶,他手一推,翠竹倒在地上,他把眼裡殺豬的兇光射入老婆驚懼的眼神裡,媳婦大氣也不敢出,忙不迭迭自己爬起來,一邊去倒茶一邊問:“到誰家喝酒去了,又灌這麼多”。 張屠夫氣哼哼地說:“老子喝人家兒子滿月酒去了,你有本事生一個帶把的,也讓別人來沾沾老子的喜氣”。 媳婦叫煮山芋燙著堵了嘴,臉紅著,吭哧著說:“你殺豬害生,積下德了嗎?好好的兒子夭折了,能怨我嗎?” 張屠夫覺得自己臉上的皮被媳婦揭了,火辣辣地燒疼,鼻孔裡噴噴著粗氣,忍無可忍了,上前一腳踹倒媳婦,同時,揪住婆娘頭發,掄起巴掌,朝著那張雖很年輕卻毫無生機的臉,狠狠扇了幾個吡鬥(當地土話,意為扇耳光)。 媳婦嚎叫著大哭起來,引來了東屋的五爺和隔壁堂哥的大閨女,五爺氣憤地罵道:“畜生,造孽呀!真真的畜生不如”。 看著自己的姑媽臉紅腫脹著,秋子氣憤地說:“這叫個啥人麼,不虧是殺豬的,一點人心都沒長,把人當豬狗一樣的。” 秋子扶起倒在地上的姑媽說,“姑媽,你摸摸身上好著吧,你老是讓著他,都是你給慣下的瞎毛病,坐在棺材頭上放屁哩,欺負死人了。” 這媳婦才二十三歲,十八歲嫁過來,己生過三個孩子,雖比秋子大五歲,也都算是年輕人,平時很合得來,老在一起唧唧歪歪的,秋子經常去她家看到姑夫打罵姑媽,就擋在前麵叫喊:“你喝點酒,二胡朝陽耍酒瘋,為啥打罵姑媽?她比雞起得早,比毛驢還勤快,比奴隸還辛苦。” 張屠夫問:“一個娃娃家的,少管大人事,她肚子不爭氣,要她有屁用”。 秋子眨著眼睛認真地說:“你懂不懂常識,生男生女是男的決定,與姑媽沒關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真是不得了了,女娃子念個啥書麼,你聽聽,這胡話也能說的出來,還沒結婚呢,女娃子嘴巴子剜地,說男人長短,女人生娃娃,怎麼個是男人的事,你才狗大的個年齡,我們祖祖輩輩多少代人,誰聽過男人生娃,怪毬事,女人生男生女,還跟婆娘沒關係,反了,反了,嫁了人還不把公婆給生剝著吃了?都是書念多了惹的禍。” 秋子說:“念了書才懂事哩,你和我爹就是因為沒念書才這麼沒文化,不懂科學常識,啥哈事,爛在女人頭上,人家國外,女人優先,吃飯,坐車,走路,啥好事情,都先緊著女人,讓著女人,那像你們沒文化,愚昧無知。” “嗬嗬,你聽聽,這還了得哩,真是應了老祖宗那句話,女人,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這個女娃子不但上房揭瓦,還想騎在男人頭上拉屎哩,誰還敢要,男人管不住。” 秋子氣憤地說:“打人犯王法,小心哪一天把你抓去坐牢”。 張屠夫睜大著眼睛,吃驚地問:“犯啥法?X死的媳婦捶死的婆娘,自古如此,這是家裡的事,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教你的糊塗話?” 秋子說:“老師教的,書本上寫的,打人犯王法,打老婆也犯王法,再說你摸著良心,是個人心都能覺得姑媽不容易,天不亮就早早起來忙上了,白天與你一起出工乾活,一樣少不了,晚上回來你抽煙喝酒,她做飯,刷鍋喂豬簸糧食推磨,天黑了你睡覺了,她還做衣服衲鞋底,大人娃娃的衣裳鞋襪,哪一樣都少不了她做,你的心腸就是塊石頭嗎?”
第三章張家斷斷續續的香火(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