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的一個午後,阿蘭挑滿兩缸水,又叫阿梅洗衣裳。阿梅挽上發髻,係上圍裙,一邊洗衣,一邊哼唱。阿蘭蹲在砧石邊,捶打自己的粗布外套,撓喉捩嗓地伴和著,梆啷一聲,嗷哧一聲。 一時,信子身披氅衣走出臥房,停在抱廈下。 “夫人怎麼出來了?”阿梅站起來,“室外有涼風,太陽幾天沒出了。” “天氣陰冷,你們為何洗衣?”信子問。 “主人的外衣油汙了,夫人的內衣也換下來了。” “夫人請坐,聽阿梅唱唱家鄉歌。”阿蘭說,“夫人的那條狐皮褥子,讓我暖過兩晚了,鋪在藤椅上了。” “給你了。” “謝夫人!”阿蘭猛地一跪,褲裙掙裂,“對不起了夫人,我大大地失禮了!” “我有一條褲裙,上過一回身,也給你了。” “呀……”阿蘭苦起臉,“夫人呀,這又叫個什麼事呀?” “太陽出來了!”阿梅怪笑道。 “阿梅,”信子說,“我有一件細絨夾衣,還在身上,天暖再給你。” “可是,夫人共有幾件嫁時衣呀?這般地濫賞下去,夫人也沒穿的了呀。” “按理,侍女有工錢,另有零用錢,以及節賞。可你們,一樣錢物沒得,一樣活計也沒撂下。先前那四名侍女,端茶捧水而已,可家老說她們勞苦,兄嫂們說她們功高,不時加賞,哪知是驕縱。有一年的月底,小賬房回鄉奔喪,沒及時發放工錢。小賬房回來後,把工錢送到香雪館門口。阿愚接到手,又一把扔到出門。外人隻知我袒護侍女,哪知我是如何責罰她們的?當時,我一氣摔碎四隻曜變天目茶碗,又命阿愚跪在地上,一片不少地撿起來。” “那件事我也聽說了。”阿梅雙腿打顫,“阿愚膝頭留下白疤,從此不穿裙子了。” “我做錯了嗎?” “夫人怎麼會錯呢?” “那誰錯了?”信子不待回答,嘆道,“我的性情,不似從前了。那些個假小姐,我也不想了,更不想見了。” “夫人,”阿蘭說,“明日是吉日,我倆想回一趟芝緣町。” “你們離鄉,已近一年。”信子想了想,“大抽鬥有碎銀塊,拿去買禮物,隨你們的心意。來時,為我買幾匹細紗、幾匹冰絹,大銀塊在小箱子。” “夫人要細紗,為的是糊窗戶?”阿梅問。 “也穿。” “夏天最好穿冰絹,京都的夏天比越西熱嘛。” “對呀。” “越西的冰絹雖是窄幅的,但一匹可裁六件夏衣。” “還有明年呢,還有後年呢。” “不過,一匹冰絹至少十兩白銀。” “大銀塊在小箱子,我說過了,你怕找不到,是怕拿不動?” “我,我頭一回拿那麼些……” “你和阿蘭,是兩個人。” “夫人,”阿蘭問,“我們兩個人怎麼走呀?” “讓德生趕車,明天早走,後天早回。” “我們走了,夫人怎麼吃呀?”阿梅問。 “夫人吃的是貓食,拉的是貓屎橛。”阿蘭說,“那天我捏起一根,聞了一聞,沒有臭味,反有香味,隻當撿的是香油餜子,直想往嘴裡放……” “嗨……”信子頭一擺,走回臥房。 次日,信子醒來,落照說:“我請假了,陪夫人一天。” “今日是出行吉日,但不知天氣如何。” “南風吹吹,燕子飛飛,出行等於觀景。”落照笑道,“天色未明,阿梅、阿蘭就走了,一人背著一個大包袱,悄手悄腳,大門也沒關。” “家中真靜呀,橫一通也是同樣的靜。” “那是因為,阿梅、阿蘭走了,德生也走了。” “德生走了,阿葉落單了。” “阿葉來京不久,便跟三木家的女仆阿丁扯連上了。從此,兩人抵頭交頸,同去往頭町,買零嘴吃,買假花戴。近日,阿葉不找阿丁了,原來阿丁害眼病了。阿丁是老丫頭,齜著大板牙,鼓著紅眼泡,有如猙獰鬼。” “昨晚,德生托三木,也沒借到馬車,我隻得跟光子夫人去信。” “不巧的是,三木家今天也用車。”落照含笑道,“今晨,三木一家到清水寺供齋,動用了三輛馬車。” “三木家日常食肉,為何又供齋?” “待我講來。”落照款款道,“三木名叫千江,乳名淘次郎,方麵大耳,沼口豚腮,肉厚心滿。他的祖上是馬官,為我祖上效力,略通養馬術。後來,八十大人賣掉馬匹,拆除馬廄,三木千江的父親去了二條城,當了養馬官。三木千江身為次子,按照營規,十五歲一過必須離家。他自小就恨這條營規,每次路過營部,必定往裡扔石子。有一次,讓營差看到,挨了幾棍。又一次,三木跟土井路過營部,講起此事。土井撿起一顆石子,扔進營部,可巧砸到營長的烏帽子。營差捉住兩人,押到營長麵前。土井說:‘石子是淘次郎扔的,我憑什麼扔呀?我跟大人沒仇沒冤的。’營長聽了,揮揮手,放走兩人。此後,三木還跟土井玩,因為別人不跟他玩。三木十五歲那年,承繼戶長,進入二條城,當了養馬官。在到外地牧馬期間,他總結出一套養馬經,受到上司橫路大人的嘉許,土井也得以進入二條城,兩人成為橫路大人的哼哈二將。橫路大人由副職轉正職,有意讓三木接任副職,於是麵授機宜。這一天,三木買了一簍大螃蟹,當晚送到二條城總管家。二條城總管說:‘為官擇人,大人不曲。任命書明天下達,你回去想想如何協助正職吧。’三木得了這話,當夜吐給土井,內有一個細節:一隻巨蟹來到新家,爬出簍子,代表眾蟹,向女主人致了一個吻足禮。天不明,土井求見二條城總管,說:‘昨晚三木送給大人一簍螃蟹,連夜宣揚,說一隻螃蟹爬出簍子,鉗住尊夫人的右腳趾……’” “我想,那一副職,三木沒當成,土井也沒當成。” “當真如此!” “三木千江身為次子,何以接任戶長?” “在此之前,他的兄長出家為僧了。那人法名凈蓮,當時言稱:‘我家必出佛子,我夢到拔宅升天了。’凈蓮法師起初在江戶的寬永寺修行,後來轉到京都的清水寺,以便就近贍養老母。那老母有胃病,熱的涼的不能吃,酸的辣的不能吃,而此時三木沒成親,又是混小子。在我記憶中,凈蓮法師一襲墨染僧衣,一身奶白內衣,一掛水晶數珠,可謂玉雪不汙青蠅。他對我們講的,有進德修業之語,因果報應之理,以及那早離、速離兄弟的佛教傳說,勸我們珍惜同出一母的緣分,孝順尚在人世的父母。有一次,他又對我們說:‘無論世道如何,武家子弟均應甘分隨時。法不容情,法不徇情,沒有武家子弟可犯之法。’三木問:‘照你說的,武家子弟沒有犯法的了?’凈蓮法師說:‘別人家可以有,三木家不可以有,三木家不是人家。’接著,又拜托我們關照三木,說三木比我們笨。三木嚷道:‘讓你看看,我們幾個比潛水,比摔地,比搬石頭蛋!’三木擅長潛水,自稱是潛龍,可他一上岸就發傻。有一次,他出水上岸,跳腳大罵:‘是哪個小子把老子的木屐穿走了?’我說:‘你手拿的是什麼?’他抬起右手,叫道:‘隻這一隻了呀!’我說:‘你左手拿的是什麼?’他抬起左手,又叫道:‘還是隻這一隻呀!’進入二條城,他才有感悟,於是自嘲:‘想來呀,我沒造好,不是一次成型,猶待二次加工。我半熟,沒斷生,還得上籠蒸,三蒸三暴才管用。想當初,上鍋蒸了多半年,費炭幾擔,隻是沒上籠蓋……’” “三木大人,良多趣味!” “三木太太別有趣味——眼光如醉,體肥臉胖。”落照忍笑道,“她左眼珠上有一朵大蘿卜花,右眼珠上有一朵小蘿卜花,又生有一張發麵臉,長有一個肉滾滾的身子,有如一條大蛆蟲。三木太太愛上凈蓮法師,時年十二三,隨母到清水寺進香那一次。即此,她心有所屬了,意有所向了,又時常自嘆:‘我遇上你,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可是,從那之後,我的每一個早晨都不再晴朗。’” “想來是,一見而魂飛魄蕩,不知有此身。單則為一點情根,種出那歡苗愛葉。” “老母過世後,凈蓮法師離開清水寺,轉到離家較遠的笠置寺,供奉彌勒菩薩。三木太太對三木說:‘老爺得以承繼戶長,有賴於大伯謙退。’三木深以為然,於是帶她前往笠置寺,背著一個大飯袋。鄰人見了,不免發笑:‘我們的三木千江,本是一個大飯袋!’如此兩次,凈蓮法師跑到離家更遠的法輪寺,供奉虛空藏菩薩。即便如此,也阻擋不了三木太太追尋的腳步。凈蓮法師又跑到比叡山的延歷寺,以為從此得安,隻因延歷寺有兩條寺規,一是僧人十二年不許出山門,二是禁止女人入山門。三木太太守在山門前,天晚也不肯返家,直到瞭上凈蓮法師一眼。接下來的幾年,凈蓮法師從延歷寺轉到奈良的壺阪寺,供奉千手觀音;從壺阪寺轉到和歌山的金剛峰寺,供奉五大力菩薩;從壺阪寺轉到近江的石山寺,供奉如意輪菩薩。凈蓮法師供奉的這些菩薩,無不道高魔重,可也沒有為凈蓮法師切斷這段孽緣的法力。最終,凈蓮法師跑到九州之南的鬼界島,一處古已有之的流放地,自我流放了。他說:‘人至於此,方得灰身滅智,證得阿羅漢果。’現在,三木太太常去清水寺進香,因為清水寺是凈蓮法師的受戒地。” “三木太太有似《今昔物語》中的清姬——與心愛之人不能同生,但願同死。” “三木千江家肥屋潤,又自稱佛子。他說:‘龍虎營必出三位佛子,不僅同代,而且出在橫一通東段。’可我以為,佛子不是大蘿卜,沒那麼好出。”落照冷笑一聲,“我們臥房的正西,是一戶姓伊藤的,弟兄二人,老大名叫大翔,老二名叫千法師。大翔是嬰兒癱,按說伊藤家的戶長隻能由千法師承繼。然而,千法師立誌效法凈蓮法師,自言:‘我乳名千法師,證明我與佛家有緣,並且促我早日出家。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將相所能為。一子出家,七祖升天。黃金白玉非為貴,唯有袈裟披肩難。’十歲那年,千法師到奈良的唐招提寺做沙彌。住持森本長老見他根器不凡,操行殊異,因而親傳律宗真經‘四律五論’。三年之後,千法師悟到律宗法趣妙旨,正式剃度,法號明鏡,守持二百五十戒,自稱‘萬丈高樓平地起’,又自稱‘明月出海底,一朝天光曜’。大翔過了十五歲,承繼戶長,娶了太太。他的太太名叫李柰子,長門國久津人,據傳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後裔。李柰子豐肌秀骨,體貌柔腴,頗有古代仕女氣韻,而雙眸清明如水,又有淡淡的憂傷,是為水眼,勾魂攝魄……那一天,千法師回家來,出席兄長的婚禮,頓生還俗之念,為此屬辭比事:‘佛經說,即或有人興建七級寶塔,高達三十三天,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日;即或有人供養一百羅漢達百年千年,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有人稱佛一口。我出家修行不止一日了,稱佛也不止一口了,事實上我得到的功德超量了,而無厭之求又為佛家之戒。佛家首戒貪嗔癡,視之為‘人生三毒’,為一切煩惱和痛苦之根源……’哎,人家內裡的事,我知之不詳,但常聽李柰子用長門方言叫罵:‘走開呀,你個臭和尚!別動手……哎喲喲,你個色情狂……’” “對此等穢行,八杉營長能不過問?” “民不告,官不究,何況八杉務在息訟。當時,我收留千法師,讓他當應門人,不許他回自己家。半月後,德生把他打走了,又說:‘再進龍虎營,見一次打一次!’德生這樣做,不是我的主意,也是我的主意。有一次,我在謝芳橋與千法師相遇,他折腰避讓,我挺腰而過。” “伊藤家前麵的那一家呢?” “這一家姓龜田,戶長在祇園做灑掃頭,娶的是堂妹,生了四個傻兒子,小的也有十幾歲了。四個傻兒子不會叫爹,不會叫娘,隻會叫餓。一時供不上口,就大喊大叫,有如一窩餓狗,而餓狗不怕棍。可是,龜田憑那歉薄的收入,堵不上那四張餓口。為此上,龜田夫婦淚水常流。你嫁來之前,八杉對龜田說:‘再出那怪聲響,銷你的戶!’龜田一牛九鎖,尋死覓活。高倉君聽聞此事,把那四個傻小子送進祇園近旁的給孤院。說來,高倉君是那家給孤院的贊助人之一,一年出資二百兩。那四個傻小子自從入住給孤院,再也不叫餓了。” “從龜田夫婦的角度看,即此解脫了。” “龜田太太喜歡孩子,又不敢生孩子了,於是做了接生婆,又為鄰裡照應喪事。” “接生送死,委實不易。” “衹園那邊花門柳戶生下的孩子,也交給龜田夫婦處理。至於他們是如何處理的,外人並不知情,所有的惡言大約都是猜想。” “臨街的那一家呢?” “那一家姓白鳥,與三木家對門,戶長名叫塵八,三十出頭。塵八年輕時頂補父職,在朝廷的雅樂寮當琴師。然而,此時朝廷形同虛設,典禮從簡,幾至輟樂不舉。這對塵八來講,未嘗不是幸事——他不必按時上班,而照常領俸祿。郊外的財主家有喪事,以酒食相招,請他唱挽歌——概為‘哀折三曲’,又所謂一舉聲而三折。他造飲輒盡,期在必醉。醉飽之後,大放悲歌,又加唱幾曲,如《蒿裡》《薤露》,其辭哀切,其聲淒涼,往往唱哭喪家,多得一兩瓶酒。有一次,他對我說:‘大人,我有酒一瓶,願與你同飲。’我說:‘我請你,哪天吧。’過了一天,他問我:‘大人說的哪天,到底是哪天?’我說:‘哪有這樣問的呀?’他說:‘我討個準信,以免爽約。’我說:‘今後幾個月,我天天當班。’他說:‘我是誠心的。’我說:‘我也是誠心的……’” “請場客,主客各一人,能用幾個錢?” “不在錢多錢少,而在有沒有錢。平時我們是大男人,一說請客便成了小男人。”落照赧然一笑,“塵八的父親,本是八十大人的琴師,身歷大小戰事,自編一組喪亂曲。他的歌喉與琴身一體,不分伴奏與伴唱——屬引淒異,哀轉久絕,因而得名猿夜叉,又號稱關西第一琴取。八十大人出任朝職,猿夜叉由此進入雅樂寮。猿夜叉自稱:‘治國理政,必興禮樂。古人有言:“是故以道為竿,以德為綸,禮樂為鉤,仁義為餌,投之於江,浮之於海,萬物紛紛,孰非其有?”’可惜,此時禮廢樂崩,朝臣又憎惡他的論調,憎嫌他的喪亂曲。猿夜叉慨嘆:‘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從此,他隻彈不唱。我過男孩節,聽他彈奏一曲《野花清露曲》,頓有開窗臨水之感。他教我彈琴,選的是為凈琉璃伴奏的樂曲。有時,他一彈到尾,忘了我的存在。盡管如此,半年之後,我也能辨識曲調正誤,並能區分義太夫調、常磐津調、清元調、新內調,乃至各曲調、各流派之間音色上的纖末之別。一天,龜田對我說:‘你現已入門了,該交學費了,猿夜叉不便麵提。’我說:‘我小,沒錢。’龜田說:‘你沒錢,錢鋪有錢,我從中作保。你不願借錢,當當也罷。你家有長物,多到沒數,少一兩件也不顯。你不願親自當當,托我也罷,我坑誰也不坑你呀……’” “龜田會說。” “他會說,我會聽。”落照冷笑道,“看那老八哥,又生了一窩什麼鳥!” “哪天我借把古琴,請你彈奏凈琉璃。” “三日不彈,手生荊棘,況我三十年沒彈了。”落照輕嘆一聲,“凈琉璃伴奏,用的是三味線,專為歌舞伎伴奏……” “你是沒琴技吧?” “是吧……想來,猿夜叉視琴技為性命,連他兒子也不傳,豈肯傳給我?” “塵八那樣的琴師,也屬於濫竽充數吧?” “塵八體大力猛,哪有什麼琴師相?他自稱:‘一介武夫,難預風流,放蕩不羈,鼓腹謳歌。’他時常拉架,往往拉著拉著就跟一方乾上了。有一次,他醉後回家,見門外有兩位老者吵架。他說:‘又不是女人,何不動手呀?你們不動,我可要動了!”他打倒兩位老者,拍手回家,一邊說:‘有的聲音,我不願聽,隻得予以銷聲!’事後他才知,那兩位老者,一位是伊藤大翔的舅父,一位是龜田的嶽父。當其時,那兩人並非吵架,而是酒後話別,隻怪嗓門大,禮數多,誰也不肯先行……” “哈哈……”信子大笑。 “塵八兄弟二人,兄長名叫賢了,年歲與我相當。賢了剛扛動槍,便躡足行伍,保衛號稱日本第一名城的姬路古城。天保四年,姬路藩發生暴亂,賢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當母親的思念他,日夜哭泣,最終哭瞎了雙眼。十八年後,即兩年前,賢了突然歸來,音容已變。塵八說這個賢了是假的,可當母親的說這個賢了是真的,畢竟是自生自養的嘛。塵八讓賢了去城外務工,跟人家舂米、磨麵、挽牛馬、挖墓穴、抬棺木。賢了交錢給塵八,方可見老母一麵。去年初冬,賢了來家,老母捏著他的衣裳說:‘兒呀,你穿這麼單呀?’賢了說:‘娘呀,兒子是跑來的,路上不覺冷。’‘坐下烤火吧,讓你弟媳做飯。’‘娘呀,兒子是吃過來的。’‘兒呀,再吃幾口吧。’‘娘呀,兒子吃多了。’這時,塵八在一旁罵道:‘不吃多能放屁?’塵八太太端來一盆刷鍋水,逼賢了喝下,又逼他喝出響來。哎,塵八夫婦苛待賢了,他們的兒子明泉又罵賢了是驢子,拉磨的,吃草的,拱土的……” “堪嘆,堪嘆!” “塵八牙刮地皮,但因為苛待兄長,在街麵站不住腳。我跟他走個迎臉,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他跟我說話,我才跟他說話。同樣的原因,塵八太太在街麵上也站不住腳,直不起頭。有一次,三木夫婦鬥嘴,塵八太太上門解勸:‘大人讓一句,太太讓一句……’三木喝道:‘出去!’” “我們左對過的兩家呢?” “那兩戶人家,西家姓蘆川,東家姓川島,祖上同為獨步大人的侍從。那兩家的現任戶長,一同把守城東門,查驗往來客商。蘆川大人是門官,屬於高職低配。不過,城東門來往客商最多,門官也最實惠。其間,蘆川大人曾被調到北門,可怪的是:那些官商寧願繞道走北門,也不走東門。原來,蘆川大人為人和善,對客商也友善。蘆川大人身為門官,下班後的頭件事,是剁雞食,人稱小雞倌……” “家中沒仆人?” “蘆川家有個男仆,川島家有個女仆,都在澡堂當搓澡工。兩人夜裡來住宿,天明給主家倒凈桶,跟主家兩不找。蘆川大人想把他們撮合成一對,可川島大人說:‘他們成了一對,是住你家,是住我家?’” “蘆川大人身為門官,卻當小雞倌!” “蘆川大人見哪隻母雞不下蛋,便抱在懷裡,溫和地說:‘你不肯下蛋,或將成為太太的盤中餐。是啊,太太也不下蛋,可她是本官的太太,連本官也受她管轄。’蘆川太太沒解過懷,人說她火性大,難坐胎。實際上,蘆川大人一身雞糞味,滿身雞撓蟲,太太不容他近身。蘆川家有個養子,名叫爽生,在臭市修家具,算是二木匠,也是自做生理。爽生本是武家子,姓小野,自幼父母雙亡,在鄉下當散工,耕稼陶漁,行牧且蕘。有一次,爽生一邊放牛,一邊打草,牛跑進一個地主的稻田。那地主打脫爽生的槽牙,又逼他賠還秧苗。爽生逃往京都,遇上蘆川大人,隨後成了蘆川家的養子。哪知,一個月沒過,蘆川太太就把爽生趕走了,說是:‘我年紀並不大,丈夫身體也沒衰,誰說生養不來?即便生個劣子,也勝過螟蛉子!’我家有位老家臣,那位名叫加藤重的,當時在臭市賣木炭。加藤重讓爽生住在屋後,勸他學木匠,又說:‘人家養你一天,也算養父母。對待養家,隻可記好,不可記惡。’爽生每次拿到工錢,總要分給蘆川家一半。蘆川太太並不拒收,隻是說:‘你住過我的房,吃過我的飯,自當報答我。’如此幾番,爽生不上門了。蘆川太太又咒他:‘那孩子死了嗎?死了不給信,省了我的心!’蘆川太太本是黑裡俏,可怒氣毀了她的臉:口唇翻卷,鼻孔開張,眼白泛青……” “此等毒婦人,惡鬼才投胎!” “那位川島大人,說話了截爽直,但窩囤違禁品的事卻從來不講。他的兒子名叫拓海,自幼好偷,且好偷不倦,各家大門上的銅環一一讓他變成了銅錢。拓海十五歲那年,被父親送到逢阪關當兵,又不準探家。川島大人說,拓海丟了他的人,其實丟他人的是他本人。他的養女名叫阿婉,也是拓海的未婚妻,頗有幾分姿色。川島大人欺三瞞四,將阿婉許了幾個頭,時常乘醉回家,說是與某某顯者同杯酒。” “然而,未見有顯者來。” “白鳥家西邊,隔著一條小巷,是高倉家的舊宅。高倉傑秀髫秀之年,進入大財閥小笠原家,跟小笠原老大人當侍童。成年後,他又做了小笠原家的女婿。父母過世後,房宅空下來。高倉傑秀的表兄,一位姓小磯的先生,從荷蘭歸國,傳播基督教,被所司代挑斷腳筋。高倉傑秀接到空宅,又找來一個名叫阿闍梨的小乞兒,命其照料小磯。幾年後,小磯扶杖遠遊,阿闍梨從此獨居,出入有常。一天,塵八遇見高倉傑秀,說了些挨門挨戶的話。高倉傑秀聽了,冷聲問:‘你是哪位?’塵八說:‘我是閣下的東鄰白鳥塵八呀——哎,說了這半天!’高倉傑秀說:‘那我為何不認識你?’塵八聽了,氣噎臉漲,憋了個半死。不過,從那時起,阿闍梨閉門不出,做起手工活——編席織履,鎖笤帚,箍水桶,穿鍋蓋。臭市有個名叫阿厘的小販,替他買原料、賣成品。那一買一賣兩樣事,阿闍梨一樣也不問。算來,阿闍梨是阿厘的雇工,可他相當快活,又唱民謠,又唱佛曲。那些民謠,是他流浪時學來的,浮雜鄙俚,荒腔野調,可路人往往駐足傾聽,以為歌者是一位浪曲師。後來,阿厘把小妹阿韁送來,讓她跟阿闍梨打下手。從那之後,那個大門關嚴了,阿闍梨也唱歡了。阿韁出大門,選在夜間,有如一隻小鼠。直到現在,鄰居們也沒看清她的長相,也沒聽過她的聲音。龜田問德生:‘這對小男女日夜相守,不會辦那種男女事吧?’德生說:‘大人求教川島大人,可望得到準確答案。’龜田又說:‘阿韁先前在西陣學織腰帶,皈依天主教。’德生說:‘這話可信,因為阿闍梨近來又唱起贊美詩,顯然是阿韁暗中教的……’” “高倉舊宅西邊,有口水井吧?” “那是一口吃水井,名叫八角井,井壁掛有綠苔,密密層層,有青蛙潛藏。井底棲有紅線蟲,也叫水蚯蚓,有的一庹長。”落照嘆道,“多年來,鄰舍聚談,往往提到淘井,可一提起錢就散夥了。有的人家,夏夜把魚肉吊在井裡……” “我家也吃八角井的水?” “神社有牌坊後,有一口深井,名叫天真名井。阿蘭每天從那裡挑一擔,供我們飲用。” “嗯,水色碧清,又有甘草氣。” “神官們說,天真名井的水隻供敬神前凈手。不過呢,阿蘭是我派去的,又帶去我的一句話:吃水不忘挖井人!”落照整整衣領,“八角井西邊,正是土井家。土井太太是水戶人,其父在德川城堡當賬房。土井太太嫁到京都,帶來一個奶媽、兩個女仆。那奶媽身形瘦寡,一頭白發,目光犀利,人稱阿獏婆。土井太太膚白體長,四肢勻停,盡管年過四十,生過四子……”落照籲口氣,“總之,家家觀世音,戶戶彌勒佛。當場者亂,隔壁心寬。” 阿梅、阿蘭如期歸來,臉皮分外光潔。 信子看了,笑道:“噢,你們絞麵了,等著出嫁了。據說,絞麵風俗傳自外國,流行於嵯峨野以西的幾個小國。絞麵又稱開臉,也叫開麵,女人從生至死隻此一次。” “夫人想絞麵,可讓我下手。”阿梅說。 “我剛學會《貴麵歌》。”阿蘭唱道,“一貴你額頭,必得公婆疼;二貴你眼睛,消災添福壽;三貴你鼻梁,夫婿做高官;四貴你嘴唇,夫妻好和樂;五貴你下巴,富貴萬年長……” “你們探家一趟,隻帶來這等土產?”信子笑問。 “也有別的。”阿梅嘆道,“昨天下午到家後,吃過飯,鄰家幾個女人跑來,摁住我,往我臉上抹石灰。阿媽臥在一旁,絮絮叨叨:‘她嫂們,潑潑辣辣地抹些吧,俺再到老爺家刮墻皮。老爺罵,俺就說:“老爺呀,老爺你說是墻皮主貴,是臉皮主貴?”老爺再罵,俺再說:“老爺呀,老爺你知俺家姑娘在哪家侍候人?老爺不為俺,也得看她主家麵。老爺不看她主家麵,也得看咱家老麵。老爺不看咱家老麵,也得看咱老天麵,無處不是積福處呀。老爺行好,老爺積德,老爺積福,老爺可憐俺積苦的人。”這麼一求呀,老爺沒準讓俺刮上一小瓢。’我掙出身子,指著臉子訓阿媽:‘什麼老爺不老爺的?在我家夫人跟前,你的老爺下人不如!’阿媽聽了,一個鯉魚打挺,捂上我的嘴巴,又連聲叫嚷:‘罪過了,罪過了,誰也沒聽到呀……’絞過麵,我對著水盆一照,見白凈多了,才消了怒氣。’” “阿蘭,”信子問,“你有何戰績?” “我到家後,阿媽給我下了半鍋麵皮子,盛了滿滿一海碗。我剛扒了兩口,我弟弟山童就來搶。放在以前,我一手撥他到坡裡。可這一回,我沒撥他,也沒說他,又緊扒兩口,讓他一邊吃去。是啊,我是吃過好飯的人,麵皮子又算什麼呀?我正在打虛嗝,兩個姐姐腳踩腳地到了。哎,一年沒見,兩個家夥變成黑鬼了,跟阿媽一個醜樣子了。我們對麵坐下來,也沒話可說。可笑二姐,一點禮物沒帶,又大賣人情:‘阿胯妹妹呀,俺本想給你帶包大紅棗的,可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一顆不帶蟲眼的。路上遇著個賣糖球的,俺又摸不出半個銅錢來,也怪來得慌呀。’我說:‘你們給我修修眉吧。’嘿,那兩雙乾農活的粗手呀,差點剌傷我的嫩臉。修完眉,大姐又說:‘開開臉吧,早開晚不開的。妹妹哪天在京都嫁人,姐姐隻怕過不去呀。’開過臉,我一高興,拿出一罐香粉,讓她倆一邊分去。” “香粉是你卷跑的呀?”阿梅苦笑道,“那罐香粉開封後,夫人隻用過一回,錫紙也沒撕掉。現如今,夫人要絞麵,又用什麼粉呢?” “絞與不絞,我還沒定。”信子說。 “嗯,那可是大事,定要選好日子。” 清明前一日,高倉夫人來訪,兩個年老的仆婦隨侍。高倉夫人已在老齡,而曲眉豐頰,衣著麗都,氣韻朗暢,有如一位少婦。 信子觀察高倉夫人麵部,沒看出容飾痕跡,心想:“容飾的最佳效果,是看似不曾容飾。內在的修養,也當如是觀。” 飯後,高倉夫人漸顯疲態。信子看了,暗道:“眼角之下,有兩處深坑,顯係內肌塌陷所致。隻因那裡搽過桃紅胭脂,有如腮紅爬上去,倒也俏皮,但不耐深究。哎,紅顏暗老,人老珠黃,春歸人老……” 晚上,信子提起高倉夫人,落照問:“她跟你說什麼了?” “她誇說京都的煙柳,約我同觀龍虎神社,又說家道艱難的話。” “我欠她家的,也輪不到她來討。”落照冷聲一笑,“高倉君向來置身物外,從不以金錢為意。去年秋天,他去東山看楓葉,在小沫町遇到一位教書先生。那教書先生講了一通道德文章,又訴起苦來……” “你沒跟他訴過苦吧?” “高倉君與我是契友,且是忘言之契,有苦也當訴呀。” “那麼,去年大祭之日,老家臣來了,你的同僚來了,藤原氏也派人來了,為何高倉家沒來人?今日,高倉夫人一進大廳,便說:‘這等排場,我家也沒有呀……’” “她見不得比她富的人,更見不得比他美的人。她有兩個媳婦了,依舊穿艷服麗裝,深綠深紫一概不忌。她又自比古書上的佳人:‘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她的體香,不如說是體臭,熏觸有力,可治傷風鼻塞。此等婦人,情感空虛,欲求旺盛,眼神饑渴,皮肉疲懈……而你呢,無欲無求,肌膚悅澤,目光柔亮,有如旭日放華光。” “男子炫奇爭勝,女子鬥媚爭妍,女子心跡更為鄙劣。韓退之講:‘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每思此言,我不免作嘔。深宮中的後妃,熱切盼望帝王駕臨,難道帝王是負責送飯的?帝王不來,她們就要餓死?我想,女人無衣食之憂,盡可吟詩作賦,吞花臥酒。” “我服高倉夫人的,是那種堅不可摧的自信。高倉君清明虛受,言不詭隨,行不茍合,遊必英奇,門無塵雜,堪稱人中傑。是啊,有這樣的丈夫,誰能不自信?俗話說:主子多大奴多大,丈夫多大妻多大。” “女人的自信,本自於此?” “高倉君那樣的丈夫,高倉夫人是守不住的,她那份自信也是給別人看的。那一次,高倉家新居落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前去賀成。高倉夫人問:‘大人你看,我家像不像皇宮?’我正不知如何作答,高倉君說:‘你家的確像皇宮,可一沒天皇,二沒皇後。’” “巧言妙答!”信子點點頭,“高倉夫人比高倉君年長幾歲?” “大約十歲,少說一半。” “《枕草子》有段話:‘年老的女人,肚子很高的,喘息著走路。又這樣的女人有那年輕的丈夫,也是很難看的,況且對於他到別的女人那裡去,還要感到妒忌。’” “高倉君入贅小笠原家,由此改姓。有了兒子,他又說:‘我賣給人家了,兒子也是人家的了,賣牛搭犢呀。’不久,他改回原姓,不惜跟小笠原家決裂。稻葉判官讓我寫請帖,邀高倉君及其內兄小笠原忠剛小聚。哪知,兩人一見麵,當即對罵。” “武士隻可對打,不可對罵。” “高倉君的罵叫俗罵,忠剛大人的罵叫雅罵,而雅罵不敵俗罵。這麼說吧:高倉君開罵自己的夫人,忠剛大人氣勢頓減。忠剛大人讓稻葉判官勸下了,高倉君又上勁了——搬出小笠原家,也沒搬出多遠。每逢節假日,高倉君便設席宴客,而又冒憨腔,耍憨款。忠剛大人有遠大前程,且礙於情麵,也不想跟他硬頂。至於高倉夫婦之間,可謂針尖對麥芒,甚而勢同水火。高倉君自號鐵仙,自稱:‘曾侍虛皇第二筵,鐵仙輕脫故依然!’稻葉判官對我說:‘高倉傑秀言行矯偽,以售其奸,望你遠著他。’” “可是,高倉君是你僅有的一位闊朋友。” “哎,我也不知想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