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年大祭(1 / 1)

藤原物語 西海居士77 12965 字 2024-03-25

入冬後,天氣冷,同道堂更冷。信子起居無時,落照回家沒點,阿梅、阿蘭也不按時做飯了。   這天早晨,阿蘭醒來,見阿梅在燈下看書,笑道:“你也認字呀?”   “讓你發覺了,隻得交底了。”阿梅抬起頭,“當年,夫人住在香雪館,身邊有四名侍女,分別是阿愚、阿昧、阿佳、阿麗。阿愚是領頭人,說一句算一句,也跟我家是親戚。有一天,我偷空讀書,讓她發現了。她說:‘小姐說過,隻要認識字,書就是活的了——一行又一行,如同園裡的菜畦。我望你,堅持讀下去,爭取盡快念成篇。哪天阿昧她們出去一個,我好讓你及時補缺。’阿爹聽了這些話,時常給阿愚家送菜,年節裡又送大禮……”   “如今你補上缺了,也掉進坑了!”   “別管怎樣,我有空讀書了。”阿梅拍拍書本,“這是一部《藤原世家》,夫人親手編纂的,主人親手繕寫的,也算是那兩位先生留給我的。當時,不是我手疾眼快,早讓夫人丟進火塘了。可是呢,我又不解:那兩位先生是真有學問,是假有學問?這部書是記人的,也是記事的,故事又是一條線,從不間斷,而情節步步深入,引人入勝。開讀之後,我想一氣讀完,又怕一氣讀完,好比窮人得到一塊餡餅,三口兩口吃個光,末了隻能舔指頭。不過呢,我又想,好書不厭百回讀,所以一夜讀了小半部……”   “你一夜沒睡?”   “我幾夜沒睡了,也照樣有精神。至於你嘛,那麼睡下去,隻怕睡大頭,又最怕眼殼長嚴,看不透事,也看不清風色。好在呢,你心裡有那一塊,說話也有分量,每每讓夫人一驚二乍的,而夫人又不好怎麼著你。昨天下午,天晴日暖,夫人在抱廈前曬太陽。你站在夫人西南邊,漸次靠近她,擋了她的太陽,又讓她聞到你的體臭。我讓你走開,你說:‘夫人曬黑了怎麼辦?夫人曬化了怎麼辦?我也想給夫人擋擋風呀!’落後,橫一通來了一個賣草繩的,對著大門叫賣不休,像是催年債的。你邁起大步走過去,朝那人叫道:‘我家不是買不起,隻因家中沒有上吊的,盡管有那麼些桐樹可選!’夫人問我:‘買草繩有何用?’我說:‘買草繩是用來過年的,掛在大門外,寓意是攔財,也顯喜慶氣,正是京都人家過年時的必備之物。’夫人想了想,說:‘我們三人,都是越西人,入鄉隨俗也罷。’我說:‘是啊,省得別人當我們是外鄉人,而外鄉人作為一個名稱,正是可欺可悔之語的同位語。’夫人說:‘買一條草繩即可,有那麼個意思罷了。’結果,你買了一抱草繩,也隻有一根。到了晚上,夫人說:‘我想喝粳米粥,小火漫燉的。’我說:‘掃掃米缸,粳米還能掃出一小把,隻是找不到適用的柴草。’你對我說:‘你燒草繩,一根足用了,那才叫細工出細活呀!’夫人聽了,說:‘阿梅呀,你燒草繩的時候,一不要含酸,二不要含悲……’”   “哎,你這個小女人,是在數落我呀,果然是認字念經的……”阿蘭坐起來,“別管乾什麼活,總得有些忙年的樣呀。”   “你想乾活,從哪一處下手呢?”   “我想的是,冷鍋冷灶的,不像煙火人家。”   “這叫理念,可你不能停留在理念之上呀。”   “那麼,我揭下大鍋,扣在廚房外頭,拿瓷片刮灰。可是,鍋底越用越薄,我又手重,隻怕刮破,到時漏湯。”   “你手重,體壯,又攢了幾天的大力氣,何不找些硬木頭,認真地劈上一回?”   “那你說,家裡有什麼難燉難煮的吧!”   “我呀,我想煮一隻大雁,可那也是遙指天邊雁做羹。”阿梅嘆道,“想到大雁,不由心動,直想回芝緣町,更想回到那少兒時光。自來京都,有大半年了,家裡也不知變什麼樣了。爹娘隻當我們是來享福的,哪知我們是來受罪的,吃不上也穿不上。哎,一身新衣裳變成了一身舊衣裳,如何回去見爹娘?眼看到年關了,夫人一件衣裳也不賞,難道是讀書讀呆了?要是那樣,我也不讀書了,從此跟你一樣,混一天算一天。哎,天天熬長夜,費眼又費神,更沒有看相了。”   “家裡給你定親了吧?”   “那是你想的好事,可好事不是想來的。”   這時,大門外傳來德生的叫聲:“開門,開門!”   “你的好事來了,開門迎接吧。”阿梅一邊穿衣,一邊說笑,“這一回不是上一回,你要梭一回大妝,跟夫人那樣……”   “你呢?”   “我替你接客,首先穩住他……”阿梅下鋪穿鞋,“為防他一知你的芳心即刻遁逃,像當年的藤原義,從此亡命在外,怕那鬼捕神拿……”   一時,阿梅打開大門,德生闖進來,扛著錛子,提著斧子。   “德生哥——”阿梅聲音柔膩。   “為何叫我哥?”德生冷聲道。   “叫人一聲哥,少走十裡坡。”阿梅笑盈盈,“你是來找我的吧?”   “我帶著鐵家夥,是來找你的?”   “噢,你是來劈柴的,不是來劈我的——誰讓你來的呀?”   “我讓我來的。”   “家裡沒有大木頭,用不著大家什。”   “同道堂這個家,你才來幾天?”德生放下工具,走進儲物間,拎出一個三股叉的樹墩,放在廚房前。   “德生哥,”阿蘭紮著頭發,走出廚臥,“這個墩子是你藏下的吧?”   “想去吧!”德生剎剎腰帶,開始劈砍樹墩,嘿嘿有聲。   阿梅、阿蘭避在一旁,悄聲說笑:“你看他,小腰一紮,像不像大馬蜂?”“他是大馬蜂,冬天也叮人吧?”“他自帶一根毒針,專叮你的眼兒。”“他專叮你的眼兒,讓你肚皮鼓出大腫包……”   這時,嘩的一聲,樹墩炸開,木片紛落。   “德生哥,”阿梅嘆道,“你可真能行呀,乾什麼像什麼!”   “德生哥哥,教我一手吧。”阿蘭發嗲。   “這是桐樹樁,怎麼狠下心來的呢?”德生撿起一塊木片,嘆道,“紅黃相參,紅絲映帶,綺艷逾常,華縟密致,本是做高檔家具的呀……”   “那你說,該怪誰呀?”阿梅問。   德生不答,收起工具,自去。   “這個壞家夥,是來破家的!”阿蘭恨罵一聲,又對阿梅說,“我們各屋找一找,興許找出寶上珠來。”   “我勸你,少做夢,少做那陽臺夢!”   “你做陽臺夢的時候,德生是怎樣對你的呀?”   “當時你在我身邊,他有七個頭八個膽?”   “哈哈哈……”   這個場麵,信子看到了,不由暗嘆:“沒想到,我的兩名侍女,愛上同一個賣餅人,而又暗鬥明爭。歸結來,在我禦下無方,治家無術。”   傍晚,信子來到大廳的神龕前,一一添注燈油,然後坐等落照。   一時,落照走進來,提著一隻白紙盒,笑道:“這是宮中發的白餅,采女們做的。”   信子接過紙盒,見上麵印有八橋家的字號,當即扔在地上。   “夫人不吃,可以上供嘛。”   “我不吃的,豈能上供?”信子喝了一聲,“當著諸神,我也不過責你了。”   “我知愧。”落照腰一彎,坐下來。   “今年是諸神團聚之首年,必當舉行大年祭。可是,我不知舊例,又查閱不到,也沒人可問。”   “明天,我開列一份供品單,讓阿梅依樣采買。至於舊例,既然沒人可問,隻得請教德生……”   “請教一個賤民?”   “平時呀,有人請教他,他總是說:‘起價二兩,頂價二兩。多了不要,少了不收。’所以,他至今沒開市。”落照笑了笑,“今年又沒裁下我,今晚又是我請客。走進飯館,感到一股熱氣,忽然想起你,又仿佛看到你——小臉暗紅,有如迎冬的蘿卜,流著兩行清涕,捧著一隻手爐……’”   “今天有劈柴,大廳也燒熱了。”   “噢,我感覺到了,此時好像身在飯館。”落照伸伸腰,“今晚的宴席,有各樣果品,也有各色清酒——有產自本城的,有產自巖手的,有產自北陸的,有產自福岡的,有產自熊本的。我看了,心暗想:‘要是配上鏡餅、河豚、屠蘇酒,不成新年敬神的了?’席間有一名小侍衛官,入宮才三天,名叫晉三,高倉君的幼子,人物軒昂,語言灑落,連口地稱我長官。我說:‘我與令尊兄弟相稱,你稱我叔父才是。你入宮即與我平級,明年我或許要稱你長官了。’眾人聽我一說,競相開言:‘藤原大人哪,你沒到七老八倒的年歲,升除尚有日呀!’‘假若實行推舉製,落照君早當上判官了!’‘單憑資歷,他也熬上了!’那位剛被裁掉的侍衛官說:‘我看哪,稻葉判官一死,落照君便可接任,他本是栗原家老的愛婿嘛。’我說:‘你對判官大人不滿,不必拿在下說事。’那人說:‘喝到現在,落照君也沒醉,分明有意省酒呀!’又有人說:‘今天不灌挺他,算我們沒麵子;今天不讓我們挺著回家,算他沒麵子!’我說:‘些許清酒,有似蜜汁,我一人也能喝光。’這時,晉三抱來一隻大壇子,笑著說:‘各位長官,此乃陣年燒酒,來自山海相阻的蝦夷地,號稱武士的最愛!’據我所知,蝦夷地的陳年燒酒,不敵沖繩的泡盛。沖繩的泡盛,與燒酒同以大米為原料,但那是采用黑發酵工藝釀造的。釀成之後,裝入呂宋壺,可藏上百年。開封之後,色如老醋,可供大祭之用。啊,那黑重的壺體,為祭祀場麵平添靜穆之氣,而它那濃烈的酒香,又讓人恍惚身處古老殿堂,回到古老歲月。於是乎,列祖列宗艱苦奮鬥的場麵如在眼前:除草萊,開土地,負隅依阻,抗擊外敵……當年,我身臨其境,似乎聽到一首樂曲,既像長笛,又像短簫,嗚嗚悠悠,悠悠嗚嗚……”   “多謝指教!”信子說罷,遞過一張墨瀋未乾的紙單。   落照一見,頓生悔意——他談到的諸般酒食及器具,信子可謂照單全收。最末一項是泡盛,注明:沖繩,呂宋壺,上百年。   落照貸了三十兩銀子,又跟晉三借了十兩銀子,才應付過新年大祭。   年後沒幾天,兩頂暖轎抬進同道堂,後麵跟有四名女仆、五名男仆。暖轎落在抱廈下,鉆出兩位珠環翠繞的貴婦,正是大少太太、二少太太。   信子見了,冷笑道:“你們這樣的闊太太,也肯光臨我這樣的小門戶?”   “哎……”大少太太苦笑道,“大半年沒見,妹妹又說這種話,可見性情沒改變。”   “我看妹妹,麵帶菜色。”二少太太嘆道,“孩子們也想同來,急著搶著,可我說:‘你們都去,姑媽管得起飯嗎?’”   “我家雖貧,尚不至此。”信子請兩人走進客堂,又說,“那些從人,是來站班的?”   “不,有請妹妹檢閱……”大少太太朝門外叫道,“上禮!”   男女仆人聽了,從大門外運來禮物,放在抱廈下,吃的穿的用的擺了一大片。   “你們是來救濟災民的?”信子傲然道,“家夫守護皇室,食的是天祿!”   “辭多受少,總可以吧?”大少太太苦苦臉,“妹妹一概拒收,我們無從交差。”   “那麼說,是父親派你們來的?”   “我看哪,公公心再硬,也不如妹妹心硬。”二少太太嘆道,“無論是按風俗,還是按禮節,妹妹年前都該省親的呀。”   “該的事多了。”   “父女之間記仇,你信我信?”大少太太一笑,“老人家從水戶回府後,沒人敢提你,直到除夕夜。除夕夜,一家老小聚在議事堂,說起猜燈謎的話。你大侄子說:‘整個鐵甲城,論有靈慧的,誰也不比我姑媽!’這話一出,全場無聲。老人家喝下一杯酒,起身離去。昨晚,我們商量看望你,帶哪些人,穿哪樣禮服,打點哪些樣禮物,乘坐哪種規格的轎子……”   “這等規格的轎子,不是你們坐的——鐵甲城野不開了?”   “這種轎子,名叫暖轎,是你二哥自創的。”二少太太說,“裡外各覆有一層毛氈,風雨不透。轎內可放痰盂、凈桶,以及大腳爐。坐墊是毛皮的,靠背是絲絨的,比錦裀更舒適。暖轎抬起來,顫顫悠悠,讓人筋骨麻酥酥,又大如唐車,人稱移動的行宮……”   “一頂暖轎,至少用四名轎夫……大名坐的轎子,名為架籠,伸不開腿,隻用兩名轎夫呀……”信子沉吟一番,嘆道,“防微杜萌,已屬亡羊;僭擅之誅,勢成騎虎!”   “外國有三十二抬的大轎,妹妹又怎能不知呢?”二少太太笑道,“我們的暖轎分裡外間,外間供坐臥,裡間供解手……”   “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大少太太說,“請妹妹寫封信,回些禮。”   “信不寫,禮不受。”信子冷聲道。   “妹妹呀,你多大才算成人呀?”二少太太說,“書上講,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人道是,父母天地心,大小無厚薄。”   “妹妹可知,你幾歲才離開父親懷抱?”大少太太嘆道,“你下生的那年冬天,雪虐風號,滴水成冰。夜間,老人家生了一爐炭火,又為你裹了三層包被。可是,你哭,你一個勁地哭,也沒哭啞嗓,反而越來越嘹亮。天明後,老人家解開那三層包被,見貼身的那一層溻濕了,才知到你是熱哭的,當即跪下來,含著眼淚說:‘乖女兒呀,對不起了,為父是個大暈瓜,讓我兒受了大委屈……’”   信子站起來,昂然走向臥房。兩位太太乾在那裡,現出醬油臉。   “太太們在上,容奴婢一言。”阿梅伏在地上,“我家夫人的性情,一半是生成的,另一半是家老慣成的。其實,我家夫人自來京都,從沒忘記家老,也從沒忘記兩位太太……”   “你隻說我們如何回去!”大少太太喝道。   “奴婢是夫人的侍女,也是從栗原府上過來的,凡事總要為兩邊著想。”阿梅直起身,“奴婢想找家旅店,請太太們住一晚。等到明天,夫人反思過來,一定宴請兩位太太,犒賞一行從人。”   “你的想法,正如吹網欲滿,非愚即狂!”   次日一早,信子剛起床,阿蘭來報:“主人前腳走,一個老頭後腳到。那老頭自稱是主人的舅太爺,家在羽國的山形町,名叫南雲厚二。我請他到客堂,可他一眼看到阿梅,當即奔過去,像那捉雞的老鷹……”   這時,廁所裡傳來阿梅的尖叫聲。   “阿梅真會躲呀,讓人一捉一個著!”阿蘭怪笑道,“我想到街上叫人,拿住那老頭,扭送到營部,又怕主家臉上沒光。”   “請入客堂!”   一時,信子整衣而出,蹇裳躩步地走進客堂。   南雲厚二見到信子,冷起臉:“你就是我的外甥媳婦?果然是貴小姐,這早晩才起!”   “請見諒。”信子略施一禮,掃了阿蘭一眼,“聽家夫說,舅太爺愛吃花酒。”   “啊哈,你知我心,讓我開心!”南雲厚二歡喜道。   當下,阿蘭找來一隻溫酒的瓷缸,倒上一種清酒,又加入兩種甜酒。   “這便叫花酒呀?”南雲厚二苦笑道,“你家沒有酒盅呀?”   “家夫向稱長輩海量。”信子躬身道,“飲與不飲,隻看長輩誠與不誠。”   “這酒我得喝,以示心誠哪!”南雲厚二捧起瓷缸,“對了,你們成親的時候,我沒來吃喜酒,讓人捎來一份重禮……”   “渭陽之情,實多荷戴!”   南雲厚二一氣喝乾,仰身倒地。信子命阿蘭背到後院,好生照看。   傍晚,落照回家,聽說此事,躊躇不安。   “你一向說我慢人拒客,這一回又怎麼說?”信子笑道,“舅太爺睡了一天,至今沒醒來,不知是酒真的好,還是真的喝高了。”   “他本來實在,這回更實在了。”落照苦笑道,“我們成親時,他是捎過一份重禮。出羽國出名產,比如陶瓷、玩偶、魷魚乾,可他送給我兩件石器——一是廚房裡的大石臼,一是東廂下的大石鎖,真算重禮。此前,他來過一封信,讓我提供宮廷情報,以及宮中秘事,以便他在鄉間混抖摟酸。昨天他帶來幾位同鄉,住在皇宮左近,又給我傳口信,讓我帶他們進宮,可見他還是貪玩……”   “他這麼玩下去,隻怕把你玩進去。”   這時,阿蘭跑進來,苦著臉說:“舅太爺醒了,直叫冷,又說是:南方四季如春,北方春如四季。”   “相對於京都,出羽國確實在北方。”信子笑道,“可是,出羽國離京都才幾步路呀?”   “我給他加了兩條被子,他還是叫冷,非讓阿梅去暖腰。”阿蘭低下頭,“他說,那也叫孵小雞,他的小雞一孵就大……”   “啊?居然出此浪語!”落照大怒,“殺一利百,以清王化,重刑可也!”   “你呀,意粗性暴,又朽竹篙舟……”信子搖搖頭,又對阿蘭說,“天黑你過去,告知舅太爺:主人已被拘拿,事關一夥來自出羽國的浪士。”   當夜,南雲厚二翻墻而走,留下一隻斷齒的木屐。   次日午後,同道堂來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拄著拐棍,一徑走進客堂,左顧右盼,悲悲切切:“女兒呢?我的女兒呢?我遠道而來,冒著北風,步步生嘆,你為何不出見?難道說,我生的三個兒女,一個也不孝嗎?”原來,這位老太太是落照的前嶽母,從和歌山走來,本來神智不清。   信子聽阿梅一說,思量一回,又讓阿蘭叫德生。   一時,德生跑來,拜伏在地。   信子問:“那位老太太,到底是什麼說法?”   “老太太近過七旬,夫家姓錦織,膝下有兩位少爺、一位小姐。這位小姐,便是主人的前妻,名叫櫻子。”德生嘆道,“錦織家的老爺去世後,兩位少爺賣掉士格,開起店鋪,也顧不上老娘了。櫻子小姐嫁到同道堂,老太太一年來兩次,一次住一季。”   “我想請老人長住,你看如何?”   “常言道: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今晚主人回家來,見到老太太,又如何區處?依小人之見,夫人留老太太一飯,派個安妥之人送走了事。”   “那個安妥之人,便是你了。”   “若有一輛慣於長行的馬車,小人不消五日即可復命。”   “你也想回老家看看吧?”阿梅問。   “我老家沒親人,倒想順訪姨媽。”   “快去快回,你快開門營業了嘛!”   “可是,車呢?”信子說,“近來我外出做客,回拜客人,總是由對方接送。”   “夫人,”德生抬起頭,“小人的西鄰三木大人,現在二條城當馬官,跟大車行多有聯絡,價錢上……”   “你租輛馬車吧。你的旅費,車馬租金,以及草料錢,由我預付。”   “小人罪過,夫人是口不言錢的呀……”德生苦起臉。   “那樣的一個瘋老太太,你在路上怎麼照料?”阿梅問。   “你也去吧。”阿蘭怪笑道,“可是呢,你跟德生在路上發生爭執,隻怕沒人解勸。”   “你也去吧。”信子說,“你們愛怎麼玩怎麼玩,願玩多久玩多久。”   阿梅、阿蘭聽了,垂頭退去。   五天後,德生復命,帶回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名叫阿葉,發如黑油,眉似遠山,目盈秋水,腮綻桃花,雲輕柳弱,千嬌百媚。   信子看過阿葉,又問德生:“這是你撿來的?”   “夫人,人可有亂撿的?小人縱有天大膽……”德生咽口氣,“有首兒歌:地上撿到寶,問天問地拿不到……”   “那麼,是你買來的?”   “小人在和歌山參加了一場拍賣會,價高者得。”德生一笑,又苦起臉,“阿葉家本是開果品店的,她從小讓爸爸媽媽捧在掌心,從沒缺過嘴。十歲那年,媽媽去世,爸爸再娶,從此惡夢纏身。哎,後媽的心,黃連的根;後媽的拳頭,雲裡的日頭。那後媽對待阿葉,張口就罵,抬手就打,酷毒備至。小人的姨媽跟阿葉是鄰居,每日裡護著她,為此也沒少挨罵。那一天,小人走進姨媽家,阿葉也在,淚盈於睫,楚楚可憐。姨媽說:‘外甥呀,你投充同道堂,娶上老婆了嗎?’小人說:‘德生麵目可憎,老大不小,傻裡傻氣,哪有人愛?’‘人道是,破鍋自有破鍋蓋,傻人自有傻人愛。’姨媽看看小人,又看看阿葉,‘你們兩個呀,一個少人愛,一個少人疼,湊成一對也罷了。’聞聽此言,小人不知所措,阿葉卻不動不驚。原來,姨媽時常跟她談說小人,剛剛又誇了一回,又提到婚姻上,可謂巧中之巧,奇中之奇。姨媽當即去提親,阿葉的爸爸脫口應允,也沒讓那後媽得知。如今,阿葉新到,手眼皆生,臉薄麵嫩,如何支應顧客?而那些顧客見了阿葉,諒必是指指戳戳,翻唇弄舌。”   “那麼,讓阿葉陪我吧。”   “那……小人感激莫名。”   落照回到家,見阿梅、阿蘭在抱廈下教一個女孩子演禮,笑問:“她是誰家的孩子?”   “她名叫阿葉,是德生從老家娶來的,穿的是夫人的訪問裝。”阿梅笑道,“夫人說,留阿葉住上幾年,再讓她跟德生同房。”   “傻丫頭,”阿蘭拍拍阿葉,“快跟主人見禮!”   阿葉低頭斂衽,一躬到底,差點翻跟頭。   “哈哈……”落照大笑,“這樣的大禮,休說折殺我也,也折殺你了呀!”   “那是阿梅教的。”阿蘭說。   “可見,教亦多術矣。”落照輕嘆一聲,又問阿葉,“吃了嗎?”   “報告主人,”阿梅說,“阿葉一來就吃上了,連明天的飯也吃過了,也沒用我們勸。”   “難為她了,一個女孩子。”   “主人還當她是女孩子?”阿蘭怪笑道,“你看她,眉眼大開,小嘴血紫,好像給人咬的,吸的,嘬的……”   “我沒你那眼神!”落照喝叫一聲,走進客堂。   掌燈時分,阿葉回歸餡餅店,帶去一個小米枕頭、兩盒糕點。   次日傍晚,落照下班來,直接走向餡餅店,但見店外店外收拾一新,房簷下又添了兩隻新燈籠,德生正在沏茶。   “德生哪,”落照嘆道,“有了女人,才算有家呀。”   “主人,”德生躬身道,“阿葉去澡堂了,帶去小人的內衣,借便清洗。”   “嗬,你衣衫清鮮,一臉喜氣,剛出爐的新郎官呀!”落照坐下來,“昨天傍晚,夫人對我說:‘阿葉在成年之前,不可跟德生同房。’我說:‘德生剛沾上女人邊,你又讓他單睡,阿梅、阿蘭也睡不踏實。設或阿葉是拐來的,你替德生承擔罪責?’這話不軟不硬,夫人消化不了,此案因而得銷。”   “主人的美意,小人心領身受。”德生塌塌腰,斟上一杯茶,“小人在和歌山,頗有見聞——有新式建築,有新奇物產,有市場行情,有海外遠聞。”   “我所關心的,是錦織家的近況。”   “錦織家開了飯館,又開旅館。”德生苦笑道,“可是,小人把老太太一送到家,卻沒人招呼一聲。見此情景,小人決定,吃頓飯,要間房,臨走看他們如何算賬。小人找到空位,屁股剛坐穩,大舅爺便說:‘你小子充什麼客人呀?抹桌子,掃地板,拾碗筷,哪樣不是你的活?幾年不見,愣愣磕磕,來主家討大!我本想讓你獻上幾曲,可你早已倒嗓了……呀呀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凈跟你瞎扯,放走了一大撥客人!’小人一聽來氣——德生現時是同道堂的人,又是一介之使、銜命之人!更可氣的是,他們對客人聳肩曲背,恭而敬之,哪怕對一個臭腳夫!最可氣的是,幾位小姐也端大盤,又當陪酒女……”   “世道已變,身份又值幾何?況且,錦織家已經賣掉士格,哪還有什麼小姐?”   “如今的世道,一切可用金錢衡量。”德生探身道,“同道堂有三進院子,兩進沒人住,主人可在此動念。”   “房子是公家的。”   “又不出賣,隻是開旅館……”   “你跟夫人說吧,讓她當老板娘!”落照沉下臉。   “在往年,主仆之間哪有不能談的話?”德生勾起頭,“拆鴉巢的事,主人沒忘吧?”   “那時呀,後院東墻外的古柳上,有幾個鴉巢。親友們說烏鴉是神鳥,可前夫人說烏鴉是惡鳥,非讓我們端掉它們的巢。”   “主人與小人上樹,前夫人站在墻內,疾言親指,一邊跟親友們談笑。主人說:‘德生,她怕我刮掉睪丸吧?’小人說:‘對呀,那是主人的子孫袋嘛。’主人說:‘你據此編一曲,到時唱一回。’那時呀,主人夫婦春秋鼎盛,順時順俗,趁時趁節,敬時愛日,比翼雙飛,雙棲雙宿……”   “舊情難忘呀。”   次日,落照吃過早飯,在走廊上走了幾個來回,又坐在藤椅上。   信子問:“還不上班去?”   “今天我休息。”   “今天你不休息。”信子冷笑道,“你在想什麼,我焉得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