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吃了午飯,楊文就迫不及待撒腿往營上跑,他知道養在營上二伯家楊榮照顧的烏蒙馬在等著他。自從聽了營上的歷史,楊文備受鼓舞,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一口氣沖大坡通頂。 在營上,父親講的每一句都令他心潮起伏。父親腳步移動到哪裡,他就緊緊跟在哪裡。 父親經常從大榕樹的陰涼處走到當陽的崖邊,天高地闊,他轉動身體給他們區別東西南北各個方位,似乎整個大地就是他的作戰沙盤。 教書先生的最佳方案是先定位北方,有一次他揮開戒尺指著遠方一個山頭告訴他們:“記住這個點,站在這個點找那個山頭,山頭那邊是馬別橋,橫架在縱深千尺的馬嶺河峽穀之上,是北部作戰的第一橋頭堡,通往黔中官道的第一站。” 他回頭跟剛放假就被他爹送來的個子最高的燈明說:“燈明老大哥,提醒我哪天帶你們實地看看黔中援兵的必經之路,對應兵法裡所學的‘據險而守’。兵家在要沖之地都建營盤,就是這個道理。” 初來乍到的燈明被先生的語氣刺激得如臨大敵一般,快速反應道:“那切斷了,就坐以待斃嗎?是否還有其他出口?” 先生又想擺地圖,四處張望哪裡有合適的石頭瓦塊。小機靈鬼楊化和桑華,早就了解先生這一招,一到營上就撿了一捧石頭丫枝候著。果然,先生說要就要,左右倆童子旋即雙手奉上,惹得大夥一陣哄笑。 老軍人用四顆石子定出東西南北四個城門,用大小丫枝擺出域內河川走向,手指城防方位,答復學生的提問:“天塹能阻斷援軍,但也能首先禦敵於家門之外,先贏得生機,才能等待時機。敵方被擋在峽穀外,它要麼圍,要麼撤。強攻需要時日搭橋繞道,隻要它敢滯留,一旦援兵趕到,就在馬嶺河形成夾擊,除了跳崖,別無他路。作為守方,不一定被它一棋將死,城後滇桂還有馳援通道。” 誰也沒料到的燈明突然又追了一問:“若從馬別橋攻入,東、南、西還有其他營盤嗎?” 先生說:“多。隻需記住有鄉鎮就有城防。山地城防跟平原有所懸殊。平原東西南北四方概念明確,山區千溝萬壑、地形錯綜復雜,依山川據險要設防,方位不定,比四方城來得靈活。” 他在地上畫的城區圖印跡中央往北方擺了一顆小石子說:“來,先看小局,注意小石子。以這裡定位,這顆石頭是營上,查寶山的營盤。”他邊說方位邊放石子,“東側有戴家的納省營盤,南側,桑華,盯好嘍,有鍋底塘東峰桑家營盤、西峰劉家營盤,再往南是桔山普子村周壁營盤。” 桑華聽到桑家有個大營盤,激動得蹦起八丈高。 老軍人又重新在桑華手中挑了幾顆更大點兒的石頭,從東向西,邊填入邊解說:“看這顆,是城中黃草壩。往東跨出馬嶺河的馬別橋是萬屯阿紅營盤、鄭屯右裡屯營盤、魯屯合營營盤。往南有劉家下午屯永康堡、王家景家屯,再往南是敬南攏岸盧家營永靖堡。斜向西南有七舍革上大營盤、小營盤、箐林山營盤三個營盤,再向西南有豬場坪營盤。西側有坪東東貢燕子窩營盤。西北部是烏沙革裡的後山營、凹子營、哨子營、黃家大營、朱家大營、朱家小營六個營。這是大局。” 燈亮耳朵都聽立起來,嘖嘖稱贊:“居然有這麼多營盤!恭喜各位同窗好友,你們生活在百營軍陣之中。” 楊文對著燈亮喊:“莫慌,燈亮,你家黃草壩萬一告急,我率馬嶺營上楊家將連夜救你!” 桑華興奮勁兒還沒過,也跟著楊文嚷嚷:“燈亮,你和燈明哥頂住,我鍋底塘桑家大營火速增援營上楊家將,連夜救你!” 結果,楊文腦袋被父親一拍,隻聽父親笑他倆說:“你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你燈明哥可是掛帥級別的人物,你們救他?他不救你倆算好的!他若騎高頭大馬,你倆得給他鍘馬草、掃馬棚。” 燈明雖被先生誇獎一番,卻沒有飄飄然。他對眼前這位先生佩服的五體投地,暗暗慶幸父親逼自己來,給自己找對了師父。 無論是筆山書屋裡的讀書寫字課程,還是營上舞刀弄槍的室外軍訓,都令他如癡如醉,跟過去父母求爹爹告奶奶給他找的其他私塾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甚至他在讀的初等小學堂都學不到這樣的內容。 燈明已下“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決心。 楊幺爺平時根本不誇誰,他隻暗中觀察。整個學堂,這個惜時如金的郭家老大哥,作風穩健,但是不像他大兒子楊創那樣老沉持重,思維活躍,又不像他家老四楊化那樣外向奔放。言談舉止拿捏得恰到好處,惜字如金的個性並未掩蓋住滿腦子洶湧澎湃的冒險念頭。楊幺爺在他身上看到年少的自己。 從剛才燈明能連發兩問,他就能判斷燈明比他人能多想幾步棋,頗有大局觀念,僅此一點,足以令人咂舌。對於一個歷經實戰的老兵而言,他隱約感覺到燈明是個不可多得的軍武苗子,如果下大力好好栽培,難保有沖天一飛的驚人之舉。他是由衷地喜愛這位高徒。 想著燈明這個孩子的前途,忽然楊幺爺想起關於他的一件事。當初妻子王珍懇請他收郭家老二入學,整天在他耳邊叨叨叨,說她姐妹有個遠房親戚劉安龍,家中不幸,唯獨隻剩一個可憐的孤女。女娃居然就是燈明娘給他說的媳婦。 楊幺爺不由得仔細端詳起眼前這個他認為誌在四方的高高大大的好男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唏噓不已。那個未曾謀麵的小女娃,才是黃毛丫頭就沒爹沒娘,如雨打的浮萍,漂流浪蕩,如何托生於世。而這個氣宇軒昂的男娃子,初涉人世,本該躺躺男歡女愛的溫柔鄉,居然十多歲就給“包辦”了。 楊幺爺不由得甩甩頭,兩邊都難哪,不知這個小子知道這一切以後會怎麼想,會作出什麼選擇。不過,大丈夫不拘小節,男子漢要明大義、懷大誌、有大勇,豈能這麼點兒女私情就把一個青年摁住了。 楊幺爺覺得還有最重要的話沒講,隨即提高嗓門,語調高亢起來,說:“營盤雖多,可實情不容樂觀。山大林深之地,弊端也顯而易見。補給短缺,裝備落伍,最為緊迫的是人才。” “燈明,你跟楊昌、楊榮、楊炳、楊創是家裡的老大,扛大旗的,不能隻知一個營上。我天天帶你們在營上操練,是要你們不要忘記營上精神,但也要看到新式軍校代替了老式營盤。雨後春筍般的新軍校,才是值得一看的先進營盤。你們幾個長兄,要帶領他們——”他突然俯視那個小的。 那幾個小的,心中一顫。 忽地他又抬起雙目,堅定地遙望天邊,“站在營上極目遠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從馬別橋沖出去是關嶺、安順、貴陽,它們全是明太祖朱元璋建的營盤,東頭有個陸軍講武學校。從永康橋沖出去,西邊有個陸軍講武堂。天之大,任由鯤鵬扶搖而上,你們這些哥哥務必要帶弟弟們沖出去!” 他牙關緊咬,楊文都能看到他微微凸起的下頜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