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懵懵懂懂的小少年楊文肩上搭著一塊舊毛巾,用沉重的木盆打水端到院壩洗臉,忽地聽到身後老祖屋正門屋簷下嘰嘰嘰地叫,他一回頭,燕子搭窩了。他環顧四周,田間地頭,半空中,結群結隊全是小燕子。 他記得母親說過燕子擇善而居,認為這窩小燕子選中自己家,尤其還把巢築在他們筆山書屋房簷下,有眼光。母親還說來的燕子都是老相識,看好的人家年年光顧,能招燕子窩的人家,必定有好兆頭。 他仔細端詳簷下的燕窩,看看是不是去年的“小剪刀”一家,默默祈禱好運連連。 母親王珍沒有喊他吃早點打斷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甜酒餌塊粑走過來遞給他:“認出老房客了嗎?來,趁熱喝幾口紅糖水,一會兒出去乾活身上熱和。這還是燈亮家上回帶來的紅糖。” 楊文一看是難得吃上嘴的甜食,接過來美美地咕嘟了一大口,不停地還跟母親說太久沒吃到甜味了。 王珍聽得心裡有些辣疼,她說:“乖兒,等趕場天,看我能不能碰到那個賣麥芽糖的老奶奶。還有一個老者扯的絲絲糖也好吃,裹的豆麵特別香。我去遇他們。” 為了讓練功耗體力的娃兒們能多吃一口糖,隻要有點多餘的糯米王珍就煮甜酒,還跟伯父們商量托人養些蜜蜂,這一帶盛產油菜,可以收點菜花蜜。 吃糖不易,她自己省嘴省出幾口,多舀幾勺給娃兒。看著兒子吃得咂嘴巴,當娘親的比自己吃了還香。 春寒料峭,一碗甜湯,楊文從頭到腳都熱乎乎的。準備和弟兄們照舊勞動去,跟母親告個別。母親接過他的空碗,叮囑一句:“找完柴就徑直回來,你爹今天有要事跟你們說。” 今天有要事!兄弟幾個一直惦記這話,分頭打柴的打柴,擔水的擔水,割草的割草,三下五除二做完家務回堂屋,等著聽今天的要事。 楊文奇怪父親沒有提著戒尺,應該是不用背書吧。 平時他進來風風火火,幾乎不落座,如同巡營似的在十九人當中穿梭,識字,作文,講解文章,抽檢背誦,按部就班,一通流水,搞得眾人沒有片刻分神的機會。 此次,他一反常態,他手托一把茶壺踱著方步進來,在家神前坐下來,以教書先生特有的慢條斯理的語調開講:“‘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唐白居易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唐賀知章詩,一年一度燕歸來,清晨你們出門勞動之前,我瞟見有人注意到這間堂屋的屋簷下,我家新燕已在啄泥築巢了。” 楊文沖著父親會心一笑,沒想到父親居然偷偷觀察他。他以為父親大大咧咧,隻忙著張羅自己的事,哪知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鷹眼,對,楊文找到這個詞形容他,就是一雙鷹眼。 “我們這裡地接滇桂,盛產芭蕉、甘蔗,氣候炎熱,燕子來得早。聽我的祖父說起北方,此時還寒天凍地,光禿禿一片,沒有一絲綠色,所以對春天發芽帶來的新綠,北方人的感觸比南方人深。燕子一來,時限已到。開考在即,今天必須給你們講講考學一事。” 這是楊文最感興趣的內容。在此之前,他的世界就是撒開腿跑得到的營上,睜開眼看得見的田壩。直到進了自家的私塾,才對他生活的這個世界有了意識。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楊文就像二姐楊新學著宰碎醃漬的那壇酸辣子,跟隨父親早功課晚自習地浸泡在筆山書屋,覺得自己開始入味了。一個不開竅的小毛孩子,倏忽之間開始長了心智。他有一種茅塞頓開、大夢初醒之感。 “我出生的前朝,人人爭相博取功名,一級過關才能參與下一關。最初參加縣、府、院三級的童試考秀才,再上省府的鄉試考舉人,然後到京城的會試考貢士,最後貢士到皇家的殿試考分為一甲狀元、二甲榜眼、三甲探花的進士。我苦讀到像你們這個年齡時,光緒帝一道聖旨,廢除科舉。” 那個改天換地的年代攪動起了內心的波瀾,他停下來,啜飲一口,說:“本以為所有的通路都堵死了,直到聽到蔡將軍的演講,他與恩師梁公批評八股文取士的流弊,闡述創辦新學的意義,給人指出另一條奮鬥之路。幸虧老楊家祖上世、起、君、文、成、廷六代行伍出身,文路不通可走武路,這是我要你們習文練武雙管齊下的原因。” “從鹹豐帝在位的1840年到同治帝,國家內憂外患。光緒帝,有變法圖強之心,重用銳意進取的進步人士,辦洋務,練新軍,興西學。1883年本地官僚劉家就創辦培文局,將老式的書院改為新式的學堂。1911年辛亥革命打響推翻滿清第一槍,宣統帝1912退位,民國開始,新式學校如雨後春筍,以後像筆山書屋這種私塾,統統將消失於人們的視野。” “家裡私下搞家教,目的是為了備考公立學堂。你們第一步要投考的叫初等小學堂,初等之上叫縣立高等小學堂,縣立高等之外有走幾天還得在花江坡過夜的省城的通省公立中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本省以外,西邊有我們此生引以為榮的雲南陸軍講武堂,南邊粵地廣州新近創辦了黃埔軍校,北方有大名鼎鼎的蔣百裡先生帶過的保定陸軍軍校,甚而更遠,還有蔡將軍和他諸多同袍曾經求學的東洋軍校。” 楊文的耳畔縈繞著父親的聲音,腦子裡勒不住的思緒卻已跨上想象力的駿馬,穿越千溝萬壑延伸到他父親去過的那些遙遠的地方。 “將軍出生於羸弱的前朝,見過東洋明治維新的繁華,兩國強弱對比,他有切膚之痛。李鴻章侄子李經羲任廣西巡撫請他帶廣西講武堂,他搞得有聲有色,帶出李宗仁、白崇禧。李經羲升雲貴總督調昆明再請他帶雲南講武堂,他乾了驚天動地的‘重九起義’和‘護國戰爭’。他是武人,也是文人,他帶兵乾革命,也編書辦學校。他讓我們念念不忘,這就是我為何逼你們考學的原因。你們應該品嘗將軍拚死掙來的新學的甘甜,接過他創新文化革命的戰旗!” 麵對著一個亦父亦師、不茍言笑的男人,楊文開始理解他讓兒子們反復書寫練習講武堂校訓“堅忍刻苦”四個字的深意。 父親雖不是什麼名師大家,但他像他們熟悉的朱家馬店揮動馬鞭的馬夫,趕著大車拉著他們認路記路,沿著一條條山道出界,神遊他戰鬥過的昆明,領略昆明之外的川康,川康之外的烏斯藏。 燕子銜泥,即將赴考。父親考前動員後,楊文更覺得時間緊迫,他拿出了百倍精力,夜以繼日備戰,就為了不負那位從未謀麵卻令父親懷念終生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