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國之乾城(1 / 1)

郭老伯家又放了一個大炮仗,長子燈明考取中學的喜訊傳遍了街坊。   人逢喜事精神爽,郭伯母走在石板街上,腳下生風,站在鐵匠街鋪麵裡,腰板挺得老直,跟顧客介紹貨品的聲音也洪亮。   郭伯母的娘家張家,並非世家大族,卻可謂清流士家,祖輩中有人錄補六年一次的大挑舉子,從北方奔赴西南蠻荒之地補缺任職,張氏子侄有的娶納當地名流之女,張氏女眷也有從老家遠道而來嫁與當地有頭麵的人家。   郭伯母許配的郭氏,雖說也是外來的生意人,可幾代購房買地沉澱下來,也算紮根當地的手頭略微寬鬆的鄉紳。   作為張家女兒,郭伯母沒有大富大貴,用度也不可大手大腳,可是在這個玲瓏可愛的小城裡,守著祖業做點小本生意,養兩個兒子,讀書考學一帆風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夫復何求?   郭伯母店鋪裡那些花枝招展的老主顧,還在跟她抱怨娃兒讀書不攢勁之際,郭伯母盤繞心頭的大疙瘩卻是如何向大兒子攤牌。   燈明順利進了中學,年齡也勉強合適。眼看著這小子翅膀一天天硬了,得搞個家室的緊箍咒給他套著,為了她的大胖孫子,得先撮合撮合大胖孫子家爹娘。   然而燈明一天在她耳朵邊念叨的是時尚無比的飛機大炮,水墨工筆花鳥蟲魚,遠大理想偉大抱負,她這個老娘卻要跟這個激進青年談童養媳。郭伯母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她指使老爺子豁出去,說:“老頭子,你去跟你兒子說。”   郭老伯反推給她:“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兒就該你們老婆子去說,男的怎麼好插手?”   來來回回拉大鋸,夫妻倆辯不出個勝負,最後郭伯母決定親自出馬:“男大當婚,他就是當婚。現在老二在考試,我不跟他說,等老二放假,我套套這個當婚的話。”   燈明知道考上中學,漫漫長路才剛剛開始,他本人異常冷靜,常坐在千樹園裡畫畫,卻更懷念在楊家田壩耕讀的日子,下著蠻力勞動,樸實地流著汗,累到極點倒頭睡得呼呼呼的,爬起來心無雜念地讀書,畫田埂上的小野花。   老娘親最近陰一句陽一句試探燈明的話題,他有些出乎意料,一次兩次他還理解,三番五次,他覺得念經一般,有些煩躁了,直接一句給老娘頂回去:“先生告誡‘一心隻讀聖賢書’,我還要考學光宗耀祖。”   燈明等到燈亮一放假,便跟郭老伯要了生活費,騎著周芬帶來郭家的馬,下到楊家。   筆山書屋合心人多,一點不寂寞。楊幺爺就像一口流淌不盡的泉眼,源源不斷地湧出令人心馳神往知識。學校教員傳授的知識很嚴謹,而楊幺爺講的東西讓他們覺得狂野。   燈明一到筆山書屋,楊幺爺就甩了一道作業給他:“筆山書屋第一個考上中學的人,不能不背點東西。燈明老大哥,帶著你弟、楊文、楊化把你即將就讀的中學歷史給背了。明天抽查,老規矩。”   “老規矩,就是打。”楊文私底下敢開老爹一句玩笑了。   次日,還是抖抖那把嚇唬人的戒尺,他從自己的兒子開始點名:“首建筆山書院——楊化!”   楊化背:“乾隆年間,在老城西南的水井坡,後靠筆架山,前臨龍潭,首次創建筆山書院。”   “二建筆山書院——楊文!”   楊文背:“嘉慶十八年1813年,知縣杜有李在城東門二建書院。1818知縣張夢驟購地擴建。”   “三建筆山書院——燈亮!”   燈亮背:“光緒元年1875年,齋長李輝垣捐文廟右側地基修築文昌宮,三建書院。”   “四建筆山書院——燈明!”   燈明背:“1883年冬至1885年三品頂戴花翎劉官禮以黃草壩昭忠祠所創‘培文局’名義,由趙天如、林子亨、前任知府孫清彥支持,用官民捐資、沒收匪產絕產、會館寺廟租穀,於城東老鸛墳四建書院。光緒三十年1904年書院橫匾旁側,新加豎匾一塊,更名縣立高等小學堂。”   楊文瞥見父親滿意地點著對燈明說:“1925年教育局長趙伯俊改建興義中學。現在,對你的新中學應該了解了。背它的歷史,記住它,它就在你們頭腦中生根,有了根你們才不會像浮萍一樣飄零,而是像鬆柏一樣紮緊土地。”   他轉身向自己的兒子們說:“讓你們一字不落地背誦,首先是讓你們明白,無論何時何地對材料都必須精準記憶,不可有半字含糊。其次以燈明哥為楷模,爭取考進中學。”   “我是沒有中學的。我出生的清朝後期,在洋務運動、維新變法推動下,才開始引導學子關注政治、經濟、軍事、科教。垂簾幕後人迫於時勢逼人1901年實行新政,四年後1905年袁世凱、張之洞上奏廢除科舉、興辦學堂,1906年光緒帝下旨鄉會試、各省歲科考試一律停止,學務大臣頒發教科書,各地督撫嚴飭府廳州縣於鄉城遍設小學堂。直至此時,省會才有了一所‘通省公立中學堂’。”   楊文聽到父親一個一個換算著每個前朝對應年代,以前他以為是他教書的腔調,常常模仿他這種說話方式。每次數著這些老黃歷,父親就會慢慢低垂著眼瞼。當楊文長大些了,忽然之間,才明白他願意為每個數出來的年代冒死沖殺,把自己打得遍體鱗傷的原因。   “你們有中學,你看,你們都稱學校了,我還習慣說學堂。”他抬起眼瞼,說:“燈明,你是幸運的,我們這裡去年趙先生才創辦中學,今年北伐亂局不會打斷你的學業。”   燈明急迫地說:“楊幺爺,我照你說的,在學校打聽了考學的事。王教習、何教習都說時局亂,我此次下來就想仔細問問你,現在到底形勢如何。”   楊文馬上給父親交代燈明的目標:“爹,燈明哥是想學開飛機。”   “開飛機?如此先進的東西,得去省外了。不過現在幾乎一省一個山頭,省外打成一鍋粥。廣州國民政府剛剛誓師北伐,跟中部直係吳佩孚20萬大軍、東部直係孫傳芳20萬大軍,東北奉係張作霖35萬大軍決戰,總司令蔣介石,一至八軍軍長依次為何應欽、譚延闓、朱培德、李濟深、李福林、程潛、李宗仁、唐生智,戰火即將燒遍大江南北。”楊幺爺眉頭緊鎖著說。   楊文說:“爹,意思是沒法出去了?”   “看事態發展,戰場瞬息萬變。”楊幺爺轉向燈明說,“你先安心讀書,至少還要留在本地讀三年。目前是南方人北上打北方人,本省暫未起火。若前線火力頂不住,北方人要反撲過來。若北伐軍一路高歌猛進,你很快可出省投考航校。進中學後,繼續跟著師長關注北伐戰況。”   從聽到北伐戰爭打響,燈明好似背上一個沉重的殼。等他進了中學,發現全國打仗人人都沉重。   中學裡,他發現自己打聽外部消息的教員,也如同在小學堂一樣,依然有那麼多的王校長、何主任、王老師、何老師,課堂能碰到,運動操場上也碰到。   燈明不知道的是,課餘時間相約散步的老師一轉又一轉地在操場兜著圈,沒有回家,其實是另一種陪伴。   老師們在仔細地觀察每個學生在放鬆狀態下的各種表現。在燈明生活的那個時代,他和整個中學的同學,已經是社會捧在手心裡的“掌上明珠”。   這個酷愛運動的積極分子早已進入老師們的視線。自從他逮住時機就向王老師連珠炮詢問北伐戰況,提問水平之高,思考問題之深,讓王老師猝不及防。   站在一線講臺上的何教師對他的一舉一動更是了如指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背地裡不知在學科組跟同事誇過他的計算能力多少次。   在中學這幾年,燈明千方百計打聽軍校招生信息,何老師、王老師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竭盡全力動用族內一切人脈,拜訪家中在中學任教的家人,與外地充任軍職的親朋頻繁書信往來,一來匯報家鄉學子的學習情況,二來為本地學子打探考學謀職出口。   一日夕陽西斜,何老師又約王老師操場散步,說:“剛收到粵地家兄來信,戰事激烈,軍中急需得力人才,叮囑務必做好老家子弟輸送工作。”   王老師喟然長嘆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自1852鹹豐三年胡爾昌中鄉試十六名,是本地設縣後唯一的舉人,趙顯彬應鄉試中副榜,人稱‘半邊舉人’,這塊地要培養一個人才談何容易,你我任重而道遠哪!”   何老師很有信心地說:“這滿校園的學子,進來受教的都算是打了童子功底子的,四五歲進私塾,十年寒窗,已可看出些苗頭了。今天的得意門生,明日的國家棟梁。”   王老師嘴角直往腮幫子咧:“要是出幾個軍旅中挑大梁的人,就不枉費你我一番苦心了。郭家老大,天天在辦公室堵我詢問有無外省軍校消息。老校長獲悉以後驚呆了。”   何老師說:“那不正合‘聖意’嗎?他也堵我的學科組的門,我問他為何一天到晚除了軍校還是軍校,他反而教訓我‘大爭之世,可用之才,軍人第一,乃國之乾城。孫先生說的,再不想想法子挽救,就要成為亡國滅種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