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燈明,明燈(1 / 1)

燈明考上中學,對楊文的沖擊極大。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成為老楊家的中學生。燈明哥,現在在楊氏子弟眼中簡直十全十美。   他才貌雙全,文武兼備。外形,人家一表人才,遺傳了北方人郭伯母高挑的身坯,古書裡記載的“長目隆準”、“身高八尺”,就他!   人長得帥氣,還非紈絝子弟。粗起來,能赤裸上身,在他爹的鐵匠鋪裡光膀子跟邱家大哥甩大錘,砸得燒得通紅的鐵塊火星四濺;細起來,像三妹楊新手持小針繡花,能臨摹工筆畫上毛茸茸的蒲公英。興致一來,抬手能賦小詩一首。在數理方麵,別人還在雲裡霧裡之中,他已經滿分作答。   小學他們跟燈明同校,楊文還暗自嘲笑四弟楊化對燈明是盲目崇拜,也不屑於老父對他的垂青。可是隨著時間推移,燈明哥以自己的實力讓人不得不伸大拇指,楊文內心其實早把他樹為標桿。   楊文還在筆山書屋啟蒙的時候,燈明已經是小學的學生。燈明隻是休假來私塾,跟他們短期相處,小學一復課,領頭羊燈明哥返校,剩下的隻有老嘴臉燈亮在筆山書屋與他作伴。   後來楊文進城上小學,偶爾郭老伯家裡弄了五花肉燉捧瓜、臘豬腳熬雲豆這些有點油水的好菜,接楊氏子弟去滋補滋補,楊文才在千樹園得見見中學生燈明。   在郭家人的閑聊中,楊文得知燈明、燈亮如此刻苦的秘密。   那是郭老伯年幼啟蒙時,張知府鼓勵當地小童發奮讀書,為挑燈夜讀的用功學子添加燈油,晚間,他派來的差役在門口高呼“加油”,然後從油桶裡舀一勺桐油贈送。從此,“加油”一詞遠播四海。   時隔多年,郭老伯每每提起孩童往事,感激涕零,生兩個兒子取名燈明、燈亮,紀念老知府這個父母官。   燈明、燈亮感動於自己得名的故事,孜孜不倦,從不敢懈怠。楊文聽了,當夜也失眠了。他每見到燈明,就會想象著那位活在故事裡的老知府的模樣。   楊文跟燈明的接觸遠遠少於燈亮,可燈明身上那種特立獨行的氣質,如同磁鐵一樣把他們吸引到他身邊。沒法子,書癡燈明哥知道得實在太多了。   楊炳跟他聊得最多,燈明畢業,楊炳順位成了禹王宮一方精神領袖。   長年跟著燈明和楊炳這兩個長了八百個心眼兒的老大哥蕩刀,不知不覺楊文腦袋瓜裡一把砍刀也蕩出了刀鋒。這讓他深深懂得一個道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要有所作為,必須見賢思齊。   去郭老伯家千樹園打牙祭,成為楊文一大樂事。不但可以把收集很久的不太懂的數理習題帶去問燈明,而且還能吃到郭家那位小姑娘周芬做的油炸盒子粑。   楊文第一次見小姑娘周芬,還是投考小學前一日歇腳在燈亮家,燈亮沖著蛋炒飯狂奔撞了她,楊文就跑在燈亮身後。   她個子矮矮的,臉寬,顴骨高,一雙眼睛稍大,人比較單薄顯得布衫寬大,沒有什麼讓人能夠記住的特點。   當見她走出廚房去果園冒沙井洗蔥,大家還以為她隻是偶到郭家的遠親。可楊文兄弟每次去燈亮家改善夥食,周芬不是和鳳英跟著郭伯母學描花案,就是在廚房炒菜做飯,才知她常住郭家。   她話挺少,從不主動跟他們說話,也不上桌跟他們吃飯。文文靜靜的。要不是一群正在長身體“吃漲飯”的小夥子有事無事就鉆廚房撈吃的,可能楊文都沒機會跟她說幾句。   楊文就守在她的鍋邊,美其名曰幫忙翻炒,以免粘鍋燒糊,其實就是混口吃的。周芬學做飯,掌握不了火候,就叫他們嘗嘗熟沒熟,這便是充當嘗味人的清湯寡水的住校生前世修來的福。   等著嘗菜的人多了去了,排著隊的還有四個燈亮、楊炳、楊昌、楊榮,楊文把他們都擋在自己身後,他高聲宣布:“我跟她是親戚,肥水不流外人田,先得流進親戚肚子裡吧?”   楊榮嚷嚷:“你什麼時候又跟周芬成親戚了?”   楊昌笑話楊文:“怕是在燈亮家廚房鍋邊就是親戚吧?”   楊炳洗刷楊文:“你跟周芬是親戚,那我們老楊家幾兄弟也都跟她是親戚了呀。”   燈亮聲音壓過眾人叫道:“我才是最親的親戚!”   楊文說:“我提議,能說出跟周芬是什麼血緣關係的人先嘗。”   這下子,幾個男娃你瞪我我瞪你,張口結舌。   楊文得意洋洋地說:“且聽我娓娓道來。我娘姓王,周芬家娘也姓王,是遠房的堂姊妹,我跟她還算表了又表表了又表的表兄妹呢,掛角親。不信問周芬她娘是不是姓王。”   周芬握著菜刀愣住了,眼睛睜得老大,直勾勾地盯著這位突如其來的“掛角親”,喃喃地點頭說:“我娘的確姓王。”   楊炳、楊昌、楊榮轉向燈亮,異口同聲地說:“你最後嘗。”   楊文攪著油鍋問:“周芬,這炸的看著不像盒子粑呀。”   周芬回過神來,繼續用菜刀拍著茨菇,答復著這個新親戚說:“是炸芭蕉。”   楊文感覺很新鮮:“啊?芭蕉也能油炸?”   周芬用漏瓢撈起一個看看,說:“我跟老輩人學的。不但能油炸,裡麵還塞了肉丸子呢。你嘗嘗裡麵肉炸熟了嗎。”   芭蕉肉丸燙嘴,楊文掰開肉餡,又吹風又嗬氣地吃著,跟正把茨菇拍碎的周芬說:“炸透了,又軟又糯,甜芭蕉炸熟帶有一絲果酸,加上肉的油香味和鹹味,很奇特。我撈起來了啊?”   周芬自顧埋頭拍茨菇“嗯”了一聲,砧板拍得哐哐響。   楊文問她:“茨菇怎麼不切呢?非要這麼拍?”   周芬:“切了還能叫響篙茨菇嗎?”   燈亮插嘴問道:“什麼茨菇?響篙是什麼意思?”   周芬開始炒茨菇,往油鍋裡放擂碎的糍粑辣椒說:“人家就得拍得啪啪啪的。你們見過趕豬的響篙吧?一根竹筒,一頭剖開好幾刀,像刷把似的,打在豬身上,啪啪響。拍茨菇就有點像趕豬的響篙聲,所以就叫響篙茨菇。而且非要舂這種糍粑辣子炒才地道。”   燈亮頭一次發現家裡這個不說話的人還有點意思,他和楊文守在鍋邊,繼續嘗菜的鹽夠不夠。   楊文建議:“稍微淡了點兒,還可以加一丁點鹽,就可以起鍋了。”   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飯菜剛燒好,燈明進廚房來,周芬馬上不說話了,默默擺放好碗筷,向冒沙井走去,一瓢一瓢從冒水的噴泉口舀水裝桶。   楊文他們享受著她的美食之時,周芬提著小桶去冒沙井打水澆樹。燈亮父母叫她一塊兒吃了再去打理果園,她都說:“樹太多,要趁天黑乾完,回頭我自己會弄吃的。”   鳳英見周芬吃飯時間去澆樹,她也陪她同步,澆完果樹再吃。自從周芬來到家裡,鳳英終於有了伴。兩個沒媽的孩子,同命相連,呆在一起做家務總算還有些話題可聊。   燈明是個仗義人,周芬借故出去澆園子,他通常會找個乾凈小碗,把她做好的菜扒拉一點出來,用二碗蓋上,放在尚有餘溫的灶臺上烘著。   他嘀咕著給弟弟們解釋:“她們可能覺得人多坐不下。我們端著碗吃,不好讓人家做飯人每次都吃殘湯剩水。”   燈明回到飯桌,會暗中號召大家吃快些,然後跟他去果園接替鳳英姐和周芬澆水。   楊文嗅到屋裡屋外兩人之間彌漫著略微曖昧的氣息,兩人總有那麼一絲不對勁,他猜測有點什麼事哽在中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燈亮沒見大哥有什麼熱情,但也從沒見過大哥當眾垮臉摔門,驚嚇到周芬。他們倆很有意思,女的不跟男的照麵,男的不跟女的說話,心有靈犀地回避,心照不宣地錯過。   雖然燈亮從大哥的隻言片語中推測他不會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隨隨便便交給誰,可大哥每次都給那個的確沒有太多吸引力的周芬留菜,不搞歧視,燈亮著實欽佩大哥的人品。   這一切,楊文作為小弟看在眼裡,記在心中。如此尊重女性,儼然是條漢子。   楊文用撮箕抬馬糞給樹施肥,刻意跟燈明搭檔,跟他請教算術題,順便套套他肚子裡的外麵的世界。   燈明像一個小老師,循循善誘,耐心地給他講解,再難的題都迎刃而解,末了還鼓勵他:“過幾天就復習一遍,吃透就記牢了。必須考上中學楊文!孫先生創辦黃埔的第二年,趙伯俊先生在本地創辦中學,不出家門就能上中學,免掉跋山涉水之苦。”   楊文問他:“燈明哥你要去的省外情況如何了?”   燈明說:“北伐軍很強悍,去年問你爹沒多久,當年打下了湖南湖北,今年長驅直入江浙地區,捷報頻傳,鼓舞人心哪!”   楊文驚喜地說:“那你通往航校的道路掃平了!”   燈明高興地拍一巴掌楊文,說:“能夠成行了。記住張知府活在你心裡,夜夜在給你加油。考上中學,你的人生會有無數種選擇。”   凝視著舀水澆著樹根的燈明,楊文由衷地說:“燈明哥,你名字跟你真配,名如其人。我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