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的悲慘命運,楊文聽母親王珍提過。母親還告誡他,去到郭家,有機會盡量關心關心他們王家姐妹的遺孤。在學校,他不自覺地會向燈亮了解更多的情況。 每次燈亮都不禁會說:“簡直沒想到天底下還有如此背運如此淒慘的人!” 楊文也呆呆地感嘆:“幸好還有你爹娘收留她!” 燈亮喃喃自語:“幸好?未來要發生什麼,我們都無法預測……” 燈亮回想家中鬧的別扭。無論母親招大哥進臥房怎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要麼不吱聲,要麼壓低喉嚨反勸他老娘:“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娘交給小的去辦,時辰不早,早點歇息。” 等回頭大哥跟他抱夜草喂馬時,看著劉家馬匹,又長籲短嘆:“造化弄人,曾經有那麼多馬,家大業大,若是人家爹娘不走,好歹也算個小姐,說不定都已經是‘毓秀女子學堂’的女學生了。” 燈亮轉頭對著楊文,欲言又止。有些話,他還不能告訴楊文,但是他明確地知道,大哥燈明總有一天為了他的夢想要離家出走。他求助般的眼光在楊文臉上尋找著支撐的力量,說:“如果那一天到來,這個劉家孤女隻有你和我幫一把了。” 周芬其實就是眾人口中的“劉家孤女”,因為被嫁到周家的姑媽周劉氏收養,跟隨周姑爹的姓氏改名周芬。 她本名應該叫劉芬,父親劉安龍是當地大姓劉家一個較遠的分支。劉安龍生於明末永歷帝逃難停留的安龍府城,遂以地名為名。 安龍府城,郭伯母娘家張氏宗親曾出任知府,清理永歷帝及追隨者十八先生遺跡,引進江浙荷花,翻修總兵招國遴所建“十裡招堤”,湖光山色,配以小丘之上的半山亭,堪稱一幅絕美的水墨畫。 劉安龍一支,大姐劉瑤許配黃草壩周家以後,他本人就留守在西南一方土肥水美的老府城接手經營老父傳給他的糧米生意,娶妻劉王氏,生了兩個女兒劉蓮、劉芬。 一切小本生意人該有的優良品質幾乎在劉安龍身上閃著光,他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苦乾蠻乾,終於用劉老爺子積累的一筆底鋪發展出一支馬幫,搞起貨運。 可就從那一年開始,厄運就不斷降臨在安龍劉家。劉安龍妻子劉王氏病故,劉蓮周芬姐妹成了沒媽的孩子。 劉安龍後來續弦,找的是郭伯母同宗的張家女眷。 劉張氏喜添貴子,連續生了兩個兒子劉荷、劉葉。劉安龍別提多高興了,總算有了“香爐腳”,劉安龍在家神牌位前終於可以敬酒燒香磕響頭,自己苦的一份家當,有了傳人。 周芬隻記得兩個弟弟出生後,父親生意蒸蒸日上的那些年,家門口一會兒來了馬幫,一會兒又來了馬幫,陸陸續續拉著大包大包的裝糧的麻袋往樓上搬。 按照當時富戶衡量標準,穀子堆到房梁,那絕對是小山城裡一等一的闊綽了。 不知何時沖犯太歲,不知得罪哪路神仙,小兒子剛學會走路不久,老木樓的梁方被堆滿的糧食壓斷,連木方帶麻袋從天而降,正好砸在堂屋中央玩耍的劉荷、劉葉頭頂,兩個兒子被上千斤的糧食活活壓斷氣。 周芬繼母劉張氏在屋外晾曬衣物,一聲巨響,親眼目睹悲劇發生,她發瘋地尖叫沖進堂屋,在爛木方中搶救兒子,雙手刨得鮮血淋淋。 周芬和大姐劉蓮驚慌失措地哭著,沒命地跑去通知父親。劉安龍如雷貫耳,還沒開跑,突然一口老血噴上天。 周芬永遠記得,父親跌跌撞撞地奔跑,嘴角掛著黏糊糊的血絲,衣服前襟全是鮮紅鮮紅的血漿。他們一家子瘋狂地刨著垮下來的糧堆,滿頭大汗的鄰居幫忙穩住梁柱。 斷裂的木方,像刀劍一樣,割裂了父親的雙臂。當兩個兒子滿是灰塵的麵龐露出時,父親哀嚎著栽倒在兒子的屍體上。 母親離開了周芬,父親也離開周芬。劉張氏,兒子眼睜睜地窒息而亡,丈夫隨後撒手人寰,飛來橫禍令她神情恍惚,終日以淚洗麵,哭瞎了雙眼。 才十來歲的大姐劉蓮主動出門放馬,留年齡尚小的妹妹周芬在家照料繼母。 在一個血陽殘照的黃昏,本該回家的姐姐久久不歸,不祥之感籠罩著周芬,她六神無主,回憶著劉蓮平時給她講的路線,朝著那個方向眺望。識途的老馬帶著馬匹找回來,但是姐姐劉蓮,沒回來。 遠山的放羊人跟周芬說,看到劉蓮騎的馬在湖邊飲水,她順著馬脖子滑入水中,等他們跑去撈救出來,劉蓮小小的身體已經冰涼。 劉張氏聽了劉蓮溺水而亡,刺激她終日活在喪子之痛的陰霾之中,最後到水米不進,鬱鬱而終。 周芬,娘死了,爹死了,弟死了,姐死了,繼母死了,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她一個周芬。 瑤姑媽周劉氏失魂落魄趕來安龍接她。周芬這輩子決定用“周”姓,就是因為膝下無子的周姑爹說了一句:“從此當周家姑娘吧,忘了劉家發生的一切。” 郭伯母驚聞遠房的堂妹家接二連三出大事,跟楊文母親王珍一樣,心生悲憫。等郭伯母輾轉打聽到周芬的姑媽周劉氏住地之時,周姑爹因患惡疾離開人世。她便跟守寡的瑤姑媽提親,要周芬作兒媳婦。 瑤姑媽覺得難得尋得一戶好人家,又是弟媳的遠親,求之不得。她告誡周芬要勤快,要孝順,少說話,多做事。 瑤姑媽的妯娌周二叔結發妻素孃,找到周芬亡母家一支僅有的兩個姊妹,一個是後來嫁到胡家的娥表妹,另一個是後來嫁到滕家的鳳表妹,兩個女人帶著兩個女娃組成一支送親隊伍。 童養媳是什麼,周芬一片空白,想當然地認為就是拚命乾活。 沒多久,周芬就被接到了千樹園。父親親自從馬市挑選的幾匹馬,也是大姐劉蓮最後放過的幾匹馬,是家裡最後剩下的傍身物了。 郭老伯請來木工活極好的楊三伯,率領郭家楊家的兒子們蓋了新馬棚。 燈亮跳上跳下幫忙搭馬圈,累得汗流浹背。他是從父母的竊竊私語中偷聽到周芬坎坷的身世和進入郭家的身份角色。如果他再不幫她,就沒人幫她了。 鑒於郭家養不過來太多的馬匹,經得周芬同意,讓楊三伯牽走三匹稍大的母馬寄養在馬嶺營上鄉下。 連遭不測的周芬,變得沉默寡言。她喜歡待在果園裡的廚房,離馬棚最近,靠近那最後剩下的幾匹馬,周芬感覺父親還在。 周芬深入這個大園子,才明白為什麼燈明喜歡在千樹園裡畫畫。 成群的蜜蜂嚶嚶嗡嗡圍繞著花朵轉,各種毛色的小鳥被吸引躲進樹梢,五彩斑斕的蝴蝶滿園子撲騰,墻頭時不時還有竄門的野貓,隻需小棍子撬開泥土就能見到蚯蚓,樹葉上隨便找都能找到綠綠的肉乎乎的“八角釘”,到處都是螞蟻、蝸牛、瓢蟲、多腳蟲…… 隻有親近大自然,在如詩如畫的美景中,周芬才能釋放內心的壓力。燈明跟小動物們相處,是欣賞它們,贊美它們,描繪它們之時內心充滿著喜悅,而周芬跟小動物們親近,是它們能撫慰心靈的瘡疤。 她用葫蘆瓢舀著小桶裡的水,澆在樹根周邊。沒有機會讀書寫字的她,隻有在勞作中參悟一些樸實的道理,照料這一棵棵的樹,照料好劉家的馬,就像好好照顧自己。隻有在果園裡埋頭苦乾,才是最愜意的時刻。 這個果園,雖然有些陌生,怯生生的她有了寄人籬下的沉默,不願多跟誰說話,在一個僅僅幾歲卻飽經滄桑女娃心裡,什麼情與愛都不奢望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無家可歸的人,有個歸宿就好。 她在廚房外麵忙碌,廚房內有吃著她做的飯菜的少年郎,他們健康地活著,聽得到歡聲,看得到歡顏,真實可感,並且將會跟她成為家人,她並非人去樓空的兩眼一抹黑,而是稍微看得見一點點亮光,這就夠了。 周芬牢記瑤姑媽的千叮萬囑,在郭家可謂“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對二老百依百順,洗衣做飯,家務事一肩挑,跟著郭伯母學金銀加工手藝,拉絲、掐絲、螺鈿、鏨花、鏤刻、鑲嵌,生意上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好幫手,郭伯母一百個滿意。 燈明每頓飯為回避周芬找借口,撂下碗去接周芬的班澆果園。郭家兩夫婦很欣慰能看到兒子有懂事、成熟、心善的一麵。 郭伯母尤其寬慰,她推測兒子是想換周芬早點兒回廚房吃飯,照此發展,也許冰雪終究會消融。 燈亮看到,自從大哥提出來要出省考學,家裡就開始鬧別扭,連他跟楊文幾兄弟考上中學這件大喜事,也被家裡的緊張氣氛給沖淡了。 他母親頻頻找他大哥深談,大哥卻堅持己見:“我一直以兄妹來相處,善待她,是因為她家裡無人了。” 燈亮母親好說歹說,逐漸失去耐心,最後指著家神牌位供臺上焚香爐,嗬斥他大哥:“這個兒媳婦是我家家神臺上的香爐!給我聽好了!她身上定了的東西,誰都不能動!” 老娘親這一聲罵,把光著腳丫子摸到堂屋外的燈亮給震了一驚。他明白了周芬在母親心中的定位,周芬在郭家的角色。而這一切,他都還不能跟楊文暢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