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此言論,嫿妃沉默一息,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臣妾說的人,可不是畫中人,王上何不再想想?” 畫外,兩人的話題轉移。 畫卷之內,玉書饒有興趣地倚在小舟上,單手撐著下巴抬起頭。 她萬分確定,那女子看見她了。 以凡人之身,竟能看破她的藏身之處,天賦卓絕啊。 陪宜王用過午飯,嫿妃回到自己的宮殿,遣散所有下人,獨自坐在中庭秋千上。 她腦海中描摹《高山流水圖》的每一分筆墨,記憶中醉臥小舟的女子形象活靈活現,和周圍山水的每一分紋理融合,宛若一體。 可王上竟然說畫中根本沒有人! 莫非真是她眼花了? 不可能! 她三歲執筆,五歲作畫,在她眼裡每一幅畫作都是有生命的,是流動的。 眼睛會出錯,但錯眼出現的畫中人,不可能如記憶中一般圓融自洽。 嫿妃突然憶起了許久未曾想起的童年舊事。 約五六歲時,某一日,宜都上空突現彩霞百裡,時人皆以為祥瑞,更有大家登樓作畫。 說來也怪,當時的她不過初通畫道,以彩霞入畫之時卻如有神助。 具體的作畫細節早已想不起,隻恍惚記得畫作完成之時,似有華光,與天邊彩霞遙相呼應。 之後的事情,嫿妃倒是記得很清楚。 一覺醒來,一切宛若南柯一夢,身邊人對天降祥瑞之事居然全無記憶。 久而久之,她亦將此事當成夢境一場。 雲移日換,已是數日。 嫿妃展紙研墨,一張又一張,記憶裡畫中女子的身影卻不可挽回的模糊空白起來。 又是一張倚舟閑臥的丹青,就連垂落的衣袖都勾勒得精益求精,唯獨女子的臉一片空白。 嫿妃嘆了口氣,情緒失落地擱筆,拿起宣紙。 終究是不成了。 正當她想和之前一樣把畫紙鎖進箱子時,原本空白的部位卻突然出現了一雙眼睛! “啊!”嫿妃被這一幕嚇得花容失色。 玉書壞心眼地轉動眼珠,故意盯著她不放。 “娘娘您怎麼了?”書房外宮女著急詢問,欲要推門進來。 “無事!”嫿妃連忙嗬止,又害怕又興奮,“不過磕了一下,不用進來。” 將外麵的人打發走,她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是那畫中人嗎?” “我在畫中睡得正香,突然來了一個女子,不僅盯著我看,還天天思念我,要落墨將我畫下。” 玉書促狹道,“如此深情,我也隻能赴約一見了。” “啊?”嫿妃臉上映出一抹飛霞,說不出話來了。 “相見即是有緣,你叫什麼名字?”玉書問。 “盛嫿。” “我乃畫中之靈。”玉書說謊不打草稿,胡扯道。 “看你如此執著,又在畫之一道頗有天賦,若你能畫出和《高山流水圖》一樣,可讓我寄身的作品,那我就——” 玉書調皮地眨了眨眼,“有驚喜哦。” 說完,便消失不見。 “你……”盛嫿先是一臉懵,然後逐漸雙眼放光,“畫中之靈……” 之後玉書多次改變形態,有時藏身牌匾,有時化作書中一字,有時乾脆直接變成一本書。 而原本能看破她藏身之地的盛嫿,在她離開那幅畫之後,卻變得和普通凡人一樣,再也無法看見她。 時值宜國科舉前夕,京中熱鬧非凡。 玉書在舉子中逛了一圈,倍感無聊,大部分人身上的文氣還不如方知青。 正準備離開之時,一個落魄的駝背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在她看來,其他人身上都是灰蒙蒙的,偶有一兩個特殊,也隻是清光乍現。 此人形容醜陋,身上文氣蒙塵,卻有一節磊磊風骨,甚是紮眼。 再一看,男子前途一片灰暗,親緣若隱若現,幾近斷絕,是窮困潦倒、一生孤苦的命相。 天書秘界內,玉書躺在隨手扯下的一朵雲上麵,看著蒼穹之上的煌煌天道。 心想,自己這地盤也太空曠,天道日日在眼前晃悠,著實礙眼。 要是在天幕種上翠綠綠的竹林遮一遮,就再好不過了。 男子在藥鋪門口徘徊許久,躊躇著走進去,取出身上最後的三個銅板。 “聶大夫,這是我家最後的銀錢了,我母親……” “莊生啊,不是老夫見死不救,你母親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啦!” “你還是不要在老夫這裡浪費銀錢,趕緊去給老母打一副棺材,免得落個身無歸處才好。” 聶大夫話不中聽,莊生卻知道他是好意。 自己拿來的那幾個銀錢,哪夠買什麼貴重藥材,若不是聶大夫,家中老母怕是連今年也拖不到。 謝過聶大夫後,莊生走出藥鋪。 途中路過棺材鋪,他停了停腳步,終是繼續向前走。 回到家中,莊生努力挺起脊背,將頭發衣裳整理一番,精心伺候母親用過飯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空著肚子開始抄書。 莊生小時家境富裕,也有大家啟蒙,神童之名鄰裡稱頌。 後幾年,家道中落,又得了駝背的毛病,進不能科舉,退無勞力更生,唯一的老母又重病,幸好還認得幾個字,才謀了個抄書的活計。 莊生一筆一劃地抄著書,一本書賺五文,母親現在吃的藥能再續半副。 他在心中細細計算著,若每日抄一本,也要一兩個月才能攢夠一副薄棺。 抄著抄著,莊生突然覺得有些奇怪。 上一章還是聖人賢言,怎麼這一章就變成故事話本了? 主角名字還叫,莊生? 莊生停筆細看,字字句句,竟一紙訴盡了他的前半生! 頁尾文字停在“抄書致財以殮其母”,莊生急忙往後翻去,誰知竟是一片空白! 正在失望之際,空白的書頁上緩緩寫出文字。 “生敬請天書,禱以頌詞……以天生風骨五兩,延其母壽數十年,換一世前程。” 莊生並不愚鈍,憑空降下神跡,定是神鬼之流才能做到。 莊生摸了摸自己羅鍋似的駝背,這讓他受盡嘲笑,斷絕了他科舉之路的駝背,竟是天生風骨嗎? 他先是又泣又笑,隨後兩眼一抹,灑脫稽首,暢聲誦讀: “日吉時良,混沌開張。 …… 我心惑惑,不知何以。 誠以祭祀,敬請天書!” “莊生以風骨五兩,請天書救我母親。” 莊生抬首,隻見麵前憑空寫出一個字。 “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