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明月高懸,北風呼嘯,雪如鵝毛。 關中一道山嶺腳下,灑落著十多幢尖頂草蓋的茅草屋。 北風勁吹,刮得雪花飛舞,仿佛玉盤灑下銀葉,可惜村人習慣早睡,家家戶戶的柴扉緊緊地關閉著,對這宜人夜景倒是有些辜負。 白茫茫、雪皚皚,看上去銀裝素裹,但這簌簌的雪落之聲,為這寂靜異常的深夜,多加了一份蕭索,冷肅。 驀然,在這雪月相接的遙遠之處,出現了一個蠕蠕移動的小小黑點。 漸漸地,近了! 那是一個人。 他頂著風雪,向著這座小村落緩緩行進著,消瘦的身軀緊裹在一件灰裘裡,一頂寬沿風帽,壓得低低的,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並未遮住頷下的青色胡茬。 他的腰上還插著一把劍。 長有三尺,鞘為銀色,雪月掩映下仿佛流水般波光粼粼,劍柄上刻有“秋神”的篆字標識,無疑這是一把好劍。 但他步履蹣跚,仿佛隨時都能摔倒,這幅狀態與這柄劍倒不怎麼相配了。 畢竟劍乃兵中君子,代表的就是體麵。 他這幅樣子,與體麵二字沒有半點關聯。 可在這冰天雪地裡趕路,那股子嚴寒真不是一件裘衣就能完全抵禦的,如此,倒也情有可原。 他縮著脖子,跌跌撞撞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像是漂浮在雪海中的小樹葉。 他還能走多久、走多遠,誰也不知道。 因為他的呼吸是急促的、腳步是虛浮的,一看隨時都會摔倒。 若在這裡摔倒,一夜的雪,足以讓他第二天成為一個冰雕。 一步,一步…… 漸漸的,沈讓終於走到了山村東首處的一處茅屋前,剛喘過一口大氣,想要開口喚門。 “汪汪……” 突然一聲狗吠,震徹靜夜。 繼而整個村裡都是一陣狗吠, 村人養狗護院,乃是常事,一瞬間,村裡狗吠之聲此起彼伏。 你叫我也叫,這也是狗的特性,這叫聲之大,仿佛天空的雪花都是被這陣狗吠聲給震落的。 這時雪花再次落在了沈讓的肩頭,隻有幾片。可這幾片雪花仿佛蘊含著讓人難以承受之巨力,讓他身子晃了幾晃。 沈讓猛然抬起頭來,雙眼通紅,似乎極力想要讓自己不要倒下去,可終究事與願違,“撲通”一聲,撲倒在地,慢慢停止了呼吸。 “悄下!” 一陣蒼老的聲音從竹籬環繞的茅屋裡傳了出來。 “汪汪……” 張老漢這一聲是在叫止自家的狗兒不要再叫了,可聽狗兒不聽指令,仍在狂吠,他知道外麵有狀態,當即撐臂起身。 半晌,“咯吱”。 茅屋的柴扉被打開了,門簾掀開,一個花白頭顱探了出來,喝道:“悄下!” 刺骨的西北風仍然勁吹,鵝毛片的大雪仍不停的飄落著,家犬見主人出來,也不叫了。 漸漸地,整個村子的狗也都不叫了,皚皚白雪,四野寂寂,仍和剛才一樣的安靜。 張老漢一臉狐疑的四處逡巡,借著月色光輝,一眼就看到籬笆外有人倒臥在地,當即走出屋子,想要瞧個真切。 “爺爺,怎麼了?” 一個小丫頭掀開門簾探頭出來道。 她看著隻有七八歲,粉紅的臉蛋上嵌著兩個小酒窩,小辮子上紮著兩條紅頭繩,很是可喜。 沈讓自頭以下已全被大雪埋住,隻露出半個腦袋,突然發出一道呻吟之聲。 張老漢轉頭說道:“快進去,外麵冷。” 小丫頭眼尖,自然也看到自家門前的沈讓,急道:“爺爺,那有個人!” 說著就要出門,卻被張老漢一把拉住,噓聲道:“這人來路有些怪道!” 小丫頭眉頭微蹙,突見那人抬起頭來,睜開星目,望著兩人,顫聲道:“求老丈救我性命!”說著發出陣陣呻吟之聲。 除了他,再無第二個人知道,這段時間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因為那皚皚的白雪之下,已埋葬了之前的沈讓,讓來自地球的沈讓“閃亮登場”。 沈讓剛發了年終獎,正在會所享受妹子按摩呢,妹子說了句,我按你某個穴位,就知道你身體好不好,兩人調笑間,隨著妹子用力一按,沈讓痛的身子一崩直,就沒了意識,等他清醒過來,就聽到張老漢一句“這人來路怪道。” 就隻一會兒,沈讓的腦海裡已是翻江倒海,一些雜亂的記憶紛至遝來,這操作簡單粗爆,毫無征兆,完全不顧人家是不是受得了。 “大乾太祖金詔,鎮北王……” 好一會,沈讓才理順了一切,他與原身同名同姓,原身乃涼州人士,家境優渥,可隨著半月前的變故,他的人生徹底發生了改變。 那日,數百官兵突然上門,圍住沈家府邸,言說葉弘誹謗太祖皇帝、冒犯鎮北王,罪及九族(注:葉弘是沈讓姑姑的兒子,沈家屬於葉弘九族中的母族。)。 這第一代鎮北王跟隨本朝太祖南征北戰,定鼎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後又主動放棄兵權,回鄉養老,故而大乾太祖皇帝曾賜下金詔,言說:【秦州薑家,有功社稷,造福萬民,後世子孫,永沐皇恩,鎮北王位,世襲罔替,代代相傳。承此位者,除謀逆外,有罪不罰,凡我楊氏子孫,一體遵循,大乾臣民,如有冒犯,無論貴賤,罪連九族!】 傳到這代鎮北王,已歷三代,大乾十年前又與金帳汗國發生大戰,鎮北王隨軍出征,身先士卒,連戰連捷,建立諾大功勛,如今統帥三十萬大軍,鎮守北疆,威淩天下! 這秦州薑家便是鎮北王家族,整個西涼百姓都知道縱然得罪官府,也莫要得罪薑家。 若是靠山強硬,家底豐厚的不小心得罪了他,上下打點一下,興許還能有條活路。 但若尋常人家,隨便安個罪名,輕則死一個,重則死全家。 但沒想到,這沈家是直接死全族。 不對,不是沈家死全族,而是葉家。 原身所在的沈家隻是被牽連的一家罷了。 而這犯了誅九族之罪的葉弘是沈讓的表哥,是沈讓姑姑的兒子,可他姑姑高嫁到了長安葉家,因為對方乃是豪門顯貴,與出身武林的沈家門第不同,兩家又不在一州,實際往來並不多。 對於喜提“滅九族”的葉弘,沈讓最後一次見,還是三年前,他爺爺過七十大壽。 最後知曉葉弘的消息,還是當日官兵圍府,宣讀聖旨,言說長安葉家葉弘身為大乾子民,卻妄議朝政、侮辱鎮北王、誹謗當今聖上,依法當誅九族,涼州沈家乃其母族,特予緝捕,如有反抗,殺無赦! 傳旨官員話是這樣說,可他們就是來滅門的。因為是否反抗,都是官家說了算。 畢竟官字兩張口,怎說怎有理。 沈讓從小習武,又得祖父與父親拚死,才沖出重圍,逃得性命,可他的祖父、父母與妹妹盡數被殺,整個沈家,隻剩下他一根獨苗。 沈讓滿懷仇恨,一路奔逃,可官府也是一路追殺,直到他走投無路,跳下懸崖。 好在他命大,被樹枝接住,沒有摔死,官兵卻以為他已經死了,又眼見大雪連天,無人願意冒險下崖查看,才讓他有機會逃到了這座村落。 本來原身跳崖不死,從而滿懷憧憬,以為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家門血仇總有一雪之日,可現在來看,“後福”他沒機會享到,雪恨更是一場空。 因為地球沈讓的到來,足以證明原身已經煙消雲散。 沈讓融合了記憶,替原身由衷感到悲哀,更替自己以後擔憂,這他娘的是個什麼世道? 他前世一直對於能夠一言而誅族的大人物深感膜拜,覺得霸氣側漏,可當這個被誅族的人輪到自己身上,那種滋味卻是無可言喻。 沈讓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忙道:“金手指!”“係統!” 他知道自己要想在這裡活下去,隻有靠穿越者的標配“金手指”了,可喊將出來,不見任何反應,想著是不是需要心中默念才行,又在心中呼喚:“係統!” “請祖宗顯靈!” “恭請祖宗顯聖!” “無量天尊!” “阿彌陀佛!” 沈讓心中叭叭半晌,從祖宗喊到三清、如來佛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這一刻的他,深感無力。 沈讓作為資深書迷,不是不知道穿越。 畢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什麼“父母祭天,法力無邊”本就是常態。 可原主全家之所以被官兵捕拿,不是因為自己,而是沈家的親戚犯事了。 這對於沈讓來說,也太扯淡了。 在這種皇權至上的封建時代,可真是應了那句:晚上脫鞋睡覺,早上有沒有機會穿鞋,那還真是未知啊! 最令人擔憂的是,以他現在這幅狀態,沒有係統之類外掛,怎麼活? 他如今可還是逃犯啊! 沈讓在這裡旁若無人的叫喚,引的小丫頭一對眼珠子轉了好幾轉,拉住張老漢的手,悄聲道:“爺爺,他是不是凍傻了?” 張老漢也是這樣想的,這人說的什麼係統,穿越,他都聽不懂,可不腦子糊塗了嗎? 沈讓呼喚不到自己的金手指,也隻得認命,畢竟都穿越成逆賊,他都不得不接受了。既然沒有金手指,大不了自己在這山溝溝裡,隱姓埋名,做個順民,貌似也壞不到哪去。 當即便要起身,可他用力撐持了半天,才發現,一個簡單的起身,對於他來說,也無能為力。就仿佛是對於他去會所,將一切精力都用完了的懲罰,這讓沈讓心中腹誹不已:“老子近年來隻做綠色保健,沒有大項目!” 半晌,沈讓又嘟嚷道:“好一個穿越! 穿的真他媽好! 真他媽的好!” 沈讓對原主的遭遇,雖有可憐,終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然而這一刻,他深切體會到了造化弄人! 原主一路奔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心中滿是仇恨,他恨鎮北王、恨大乾皇帝,恨殺他父母妹妹的官兵,也恨自己的表哥葉弘,他覺得這些人都是自己的仇人,心裡一直想著要拜訪名師,苦練武功,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可他的結果卻是,在滿懷不甘中死亡。 沈讓剛想著沒有金手指,大不了以後隱姓埋名,做個順民,原身的血海深仇,想想就算了。 他想的明白,自己沒有依仗,除了默默無聞,做個順民,別無選擇,而這也是原身祖父與父親所期盼的。 他們讓沈讓逃命,為的不是讓他報仇,而是延續沈家血脈,畢竟冒犯鎮北王家族,罪連九族,乃是大乾太祖欽定,誰又能報仇?又應該去找誰報仇? 然而,沈讓到了這一步,還是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心中不禁吐槽:“這天坑開局,你讓我來乾什麼?再死一次嗎?” 他知道若再等上一會,自己一定會被凍死在這冰天雪地裡! 人固有一死,可被凍死的穿越者,這一定會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 螻蟻尚且貪生,沈讓又急忙抬頭看向老頭道:“老丈,我不是賊人,還請救我一救,日後必當報答。” 沈讓深諳人性,自然知曉老頭的顧慮,荒山野嶺,誰敢貿然救一個不知來歷的人? 可他隻能厚著臉皮,再次請求,可他這話說完,隻覺上半身很是炙燙,腦中一熱,眼前一黑,頭又耷拉下來,埋在了雪裡。 他心中最後一個念頭,就是自己能夠碰上一個好人! 還是個敢管閑事的好人!